书城小说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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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嗯,也许像你说的那样。但是我想,还是艺术表现人们渴求的最高境界,因此,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它。”

寒月说:“如果不肯放弃,那就满足你的希望,给你讲讲我学小提琴的经历吧!正如刚才说过的那样,我是好不容易才走到学小提琴这一步的。首先,买小提琴就犯了好大的难呢,先生!”

“那是当然。在那种没有麻里草鞋的地方,不会有小提琴的。”

“不,有倒是有。钱也早就攒够了,不成问题。但是,就是买不成。”

“为什么?”

“乡下那种小地方,只要一买来,立刻就会被人发现。一旦被发现,人们就会说我‘太狂妄!’少不了收拾我的。”

“天才自古以来总是受迫害哟!”东风先生深表同情。

“又是天才!拜托不要叫我什么天才吧,我可承受不起!后来,我天天出去散步,每当路过卖小提琴的商店门前时,心里就想:‘要是能买一把多好啊!’‘把小提琴抱在怀里是什么滋味?’‘啊,真想买啊!’没有一天不是这样。”

“不难理解呀!”这是迷亭先生的评论。

“怎么会这么着迷呢?”表示不解的是主人。

“你不愧是个天才啊!”发出赞叹的是东风先生。

只有独仙先生超脱地拈着胡须。

“那样的地方,怎么会有小提琴?人们首先会这样置疑,但仔细一想,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因为在这地方也有女子学校。作为一门课程,女校的女学生必须天天练琴,所以,自然有小提琴了。当然没有特别好的,只是那种勉强可以称之为小提琴的玩意。因此,卖家也不重视,只是将二三把琴一起吊在店头。结果呢,我散步从店前走过时,偶尔会听到小提琴因风吹或店伙计触碰而发出的声音。一听到那声音,我就感觉心脏仿佛快要破碎了似的,忐忑不安的。”

“这可危险!疯癫病也有很多种:有的看见水就疯,有的看见人就疯,你到底是维特,一看见提琴就犯病。”迷亭先生打趣道。

而东风越发敬佩了:“啊呀,感觉没有那般敏锐的话,成不了真正的艺术家。怎么说都是天才的坯子呀!”

寒月说:“是的,也许真的疯了,可那音色实在是妙不可言!其后直到今天,我弹了这么长时间,然而再也没有弹出过那么美妙的声音。是啊,该怎么形容才好呢?实在无法言传哟!”

“是不是琅琅然,锵锵然之音?”独仙胡诌出这么个晦涩的字眼,却无人理会,煞是可怜。

“我天天散步从这家店前走过,有幸听到了三次那种天籁之音。第三次听到时,我下了决心,非买下这把小提琴不可。纵令受到乡里人的谴责,受到外乡人的轻蔑。--纵然因遭铁拳暴打而丧命,--哪怕搞不好被学校开除,我也定要买下这把小提琴!”

“这才叫做天才啊!如果不是天才,绝对不会这么走火入魔的。太让人羡慕了!一年来我总期待着自己能够产生如此强烈的欲求,就是不能如愿。我去参加音乐会时,尽管以最大的热情倾听,却总是感觉兴味索然。”东风一直羡慕不已。

“还是兴味索然比较幸福噢!你们看我现在很平和地讲述,可当时那苦楚是根本无法想象的呀……后来,先生,我一咬牙,终于掏钱买了下来。”

“哦。怎么买的?”

“那天恰逢十一月的天长节前夕,乡亲们全都到温泉去了,连泡带住,村里一个人也没有。我以生病为由,那一天,连学校都没去,一直在屋里躺着。我躺在床上,一心只惦记着今天晚上一定要去把梦寐以求的小提琴买到手。”

“你竟然还装病不去上学?”

“说对了。”

“的确有些像天才!”迷亭也有些崇拜了。

“我从被窝里伸出头一看,日头当空,离天黑还早着呢。没办法,只好把头缩进被窝,闭上眼睛等待,可是也难受。我又探出头来一看,只见热辣辣的秋日洒在六尺宽的纸拉门上,亮得刺眼我不禁恼怒起来。这时,发现纸门上端有一条细长的影子,随着秋风晃动着。”

“那细长的影子是什么东西?”

“是剥了皮后挂在屋檐下晾晒的涩柿子。”

“哦,后来呢?”

“没办法,我起了床,拉开拉门,去檐廊上揪了个柿饼吃了。”

“甜吗?”主人的问话简直像个孩子。

“可甜啦,那一带的柿子。东京人绝对不知道有多甜呢!”

“柿子的事就这样吧。后来怎么样了?”这回是东风先生在问。

“后来我又钻进被窝,闭上眼睛,默默地向神祈祷:‘快些黑天吧!’感觉约莫过了三四个小时,心想差不多了吧?可是我一探出头,你猜怎么着,只见热辣辣的秋日洒在六尺宽的纸拉门上,亮得刺眼纸门上端有条细长的影子,随着秋风晃动着。”

“这一段已经讲过了。”

“何止是一回呀。后来我起了床,拉开拉门,去揪了个柿饼吃了,然后又钻进被窝,默默对神佛祷告:‘快些黑天吧!’”

“怎么又重复一遍呢?”主人说。

“先生!请不要那么性急,听我往下说!后来我在被窝里忍了约莫三四个小时,以为这时总该天黑了吧?就猛的一探头,只见热辣辣的秋日洒在六尺宽的纸拉门上,亮得刺眼。纸门上端有条细长的影子,随着秋风晃动着。”

“你说了半天不还是那一套吗!”

“然后我起了床,拉开拉门,到檐廊上,吃了一个柿饼……”

“怎么又吃了一个柿饼啊!看样子,你这柿饼是吃个没完了。”

“我也是等得心焦啊!”

“听的人比你更心焦呢!”

“先生太性急,这样故事就很难讲下去了,不好办。”

“听的人也有点不好办呢。”东风也暗自抱怨。

“既然各位都这么着急,没办法,那就差不多打住吧!总之,我吃完了柿饼就钻进被窝,钻进被窝后又出来吃,终于把吊在屋檐下的柿饼全都吃光了。”

“既然吃光了,太阳也该落山了吧?”

“可是依然不行。所以我吃了最后一个柿饼,以为差不多了,探出头来一看,依然是热辣辣的秋日洒在六尺宽的纸拉门上……”

“我可受不了了!永远没个完。”

“连我自己都讲得烦死了。”

“不过,倘若你有那么大的耐心,凡事都可以成功的。假如我们都不吭声的话,直到明天早晨,还是热辣辣的秋日高照吧。我说,你到底打算几时去买小提琴呀?”就连迷亭也似乎有些不耐烦了。

惟有独仙处之泰然,哪怕你讲到明天早晨、后天早晨,任凭热辣辣的秋日照耀,也丝毫不为所动。

而寒月依旧是从容不迫地说:“问我几时去买吗?我打算,只有天一黑,立刻出去买琴。遗憾的是,无论什么时候探头一看,总是热辣辣的秋日当头照……唉,提起我当时的痛苦,何止是现在各位的焦急可以比拟的。我吃完了最后一个柿饼,看看太阳依然不落,忍不住哭泣起来。东风君,我真是伤心极了才哭泣的呀!”

“那是自然,因为艺术家本来就多愁善感。你这么伤心,我很同情,不过,你也该快一点往下说呀!”东风是个厚道人,说话一向一本正经而又有些滑稽。

“我也巴不得说得快些。可是,太阳就是不落,发愁死了。”

“这样太阳总是不落的话,听众也受罪,不要讲了吧!”主人终于忍无可忍似的说道。

“不讲下去,更加难过。马上就要进入佳境了。”

“那就听下去吧,不过,你还是尽快让天黑下来比较好吧。”

“虽然这个要求有点强人所难,但是,既然先生这么说,我就勉为其难地让天黑了吧!”

“这不挺好吗。”独仙面无表情地这么一说,大家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看看夜幕降临,我才放下心来,舒了口气,走出鞍悬村的居处。因为我这人素来不喜欢喧闹之所,所以才特地远离交通便利的市内,在人迹罕至的荒野寒村结成蜗牛之庵的……”

“‘人迹罕至’这个词,过于夸大了吧?”主人抗议,

迷亭也跟着批评:“‘蜗牛之庵’,也未免言过其实。还不如说成‘没有壁龛的四铺席半的屋子’,较为写实,且趣味横生呢。”

只有东风夸他:“事实无关紧要,表达得极富诗意,感觉不错。”

独仙则严肃地问:“住在那里的话,上学可交通不便吧?有几里路远啊?”

“距学校只有四五百米。学校原本就在穷乡僻壤里……”

“那么,学生大多都住在那儿吧?”独仙仍然不依不饶。

“是啊,农家差不多都住了一两名学生。”

“这算是‘人迹罕至’吗?”独仙给了他一闷棍。

“是啊,假如没有学校,纯粹是杳无人烟啊。说起那天晚上我穿的服装,是土布棉袄,外套铜钮扣的学生外衣。我用将外套的帽子蒙住头,以便不被人看到。正是柿子树落叶的时节,所以从我住处走到南乡大街的一路上铺满了树叶。每迈出一步,都发出沙沙的声响,使我忐忑不安,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似的。回头望去,只看到东岭寺的森林黑乎乎的,在黑暗中成了更黑的一片。这东岭寺本是松平氏的家庙,位于庚申山麓,距我住处只有一百来米远,是个十分幽静的古刹。森林上方,繁星点点,明月当空,在那银河斜跨的长濑川尽头……那尽头,一直通向夏威夷……”

“夏威夷也太不着边际了吧。”迷亭说。

“我在南乡大街上走了二百来米,从鹰台町进入市内,经过古城町,拐过仙石町,走过食代町,然后依次穿过通町的一丁目、二丁目、三丁目,再穿过尾张町,名古屋町、鲸鉾町、蒲鉾町……”

“不必一一介绍那么多町了,关键是到底买到小提琴没有?”主人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

“卖乐器的商店叫做金善,也就是金子善兵卫先生开的,所以,还有好远呢。”

“好远就好远吧,你就快些买吧!”

“遵命!于是我来到金善店外一瞧,煤油灯亮得刺眼……”

“怎么又是亮得刺眼啊。你只要一说亮得刺眼,一次两次是完不了的,又该磨蹭啦!”这回迷亭先布下了防线。

寒月说:“哪里,这回的亮得刺眼,只有这么一回,无需挂心。我透过灯影一瞧,只见那只小提琴微微反射着秋夜灯火,琴腰弯曲处泛着凛凛寒光,只有绷得紧紧的丝弦上熠熠生辉……”

“形容得多美啊!”东风赞美道。

“就是它!就是那把小提琴,我这么一想,突然激动得心跳加速,两腿颤抖起来……”

“哼哼!”独仙冷笑着。

“我忘乎所以地冲了进去,从内衣袋里掏出钱包,从钱包里拿出两张五元的票子……”

“终于买下了?”主人问道。

“虽说我是要买的,不过稍安勿躁,这可是关键时刻,莽撞就要失败的。算了,不买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改变了主意。”

“怎么搞的?还是没买呀?不就是买一把小提琴吗,这也太折磨我们啦。”

“倒不是折磨,因为还不能买嘛,有什么办法!”

“为什么?”

“为什么?天刚刚黑,街上还有很多人嘛。”

“有人有什么关系?即使有二百人、三百人在街上走,与你何干?你这人太各色啦。”主人来了气。

“如果是一般人,一千、二千也无所谓。可是一些挽着袖子、拿着好粗的文明棍溜达的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所以我怎么能轻易出手呢。其中一部分人是号称什么‘渣滓党’的,向来以成绩排在班级最末为荣。然而就是这种学生,摔跤是他们的长项。我决不能轻率地去买小提琴,因为不知会遭遇什么样的惩罚呢。我当然是渴望买到小提琴的,可是,毕竟也惜命的哟!与其拉小提琴而被杀,莫如不拉琴活着舒服些。”

“那么,到底也没买了?”主人叮问。

“不是,买了。”

“你这人可真磨叽!要买就快些买,若不想买就不买,赶紧决定就得啦。”

“嘿嘿嘿,世间之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啊!”寒月说着,镇静地点了支朝日牌香烟,悠然抽起来。

主人厌烦极了,突然站起来,进了书房,片刻又拿着一本不知什么名的外国旧书回来,一骨碌趴在席上看起来。独仙不知什么工夫回到壁龛前,自己和自己下起了棋。

虽是难得听到的轶闻趣话,但因过于冗长,以至听众减少了一名又一名,剩下的只有忠于艺术的东风和从来不怵头冗长的迷亭先生了。

寒月毫无顾忌地向屋内喷吐着长长的烟缕,继而又以原有的节奏继续讲下去:

“东风君,当时我是这么想的:刚黑不黑时分,毕竟是不可造次的,可话又说回来,等到深夜的话,金善老板就进入了梦乡,更是不行。一定要趁学生们尽数散步归去,而金善老板尚未就寝之前去买,否则,苦心孤诣安排的计划就将化为泡影。然而,找准这个时间,相当困难。”

“的确,这的确很有难度。”

“于是我把那个时间定在十点钟左右。那么,从现在到十点钟,就必须找个地方打发时间了。回去一趟再出来吧,太累。到朋友家去聊天又有点心神不定,没什么意思。没办法,我便在街里转悠起来,一直耗到十点。谁知,若是在平常,逛街两三个小时,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可是惟有那天晚上,时间过得无比缓慢。正应了那句‘一日三秋’的成语,那种难熬的滋味我算是尝到了。”寒月深有所感似的,还特意朝着迷亭说道。

“不是有诗云‘暖炉待旧人,心焦似火烧。’吗?此外还有‘等人心焦急,此情人不知。’我想,那吊在檐下的小提琴一定等得焦急万分。但是,你像个毫无目标的侦探般犹豫不决的,想必苦恼更甚于小提琴了。可谓累累如丧家之犬。啊,再没有比无家可归的狗更可怜的了。”迷亭讥讽道。

“把我比作狗,也太过分了。我还从来还没有被人比作狗呢。”

东风安慰寒月说:“我听你讲故事,犹如读过去的艺术家传记,深有同感。至于将你比作狗,那是迷亭先生的一句玩笑,请莫介意,快快讲下去吧!”

即使东风不安慰,寒月也自然要接着讲下去的。

“然后,我从徒町走过百骑町,从两替町来到鹰匠町,在县政府门前数罢枯柳,又在医院旁边数完窗灯,在绀屋桥上吸了两支烟,最后一看表……”

“到了十点钟没有?”

“遗憾得很,还是不到。我走过绀屋桥,沿河向东往上游去,遇见了三个按摩师。还有狗汪汪地叫呢,先生……”

“‘漫漫秋夜长,河边听犬吠。’听着还真有点戏剧性哩。你扮演的就是逃犯吧?”

“他干过什么坏事吗?”

“我是说他现在正要干呢。”

“可怜哪!假如买小提琴是干坏事,音乐学校的学生就都是罪人了。”

“只要别人不认可,即使干了天大的好事也是个罪人。因此,世上再也没有比什么是‘罪人’更加说不清的了。耶稣如果活在那种世道,也是个罪人。美男子寒月先生如果是在那种地方买小提琴,也就是个罪人了。”

“那么,我服输,就算是个罪人吧!当个罪人倒没什么,可是总也到不了十点钟,真愁死我了。”

迷亭说:“那就再数一遍街名呀!假如还有时间,就再来一番‘秋日热辣辣的’呀!还有时间,再吃它三打涩柿子饼呀!无论你讲到什么时候我都奉陪,一直讲到十点钟吧!”

寒月听了,嘿嘿地笑着说:“你把我要说的都说完了,我只好缴械投降啦。那么一步跨过去,就算到了十点钟吧!且说,到了预定的十点钟,我来到金善商店一瞧,由于正是寒夜时分,连热闹的两替町也几乎见不到人影,偶尔对面走来的行人发出的木屐声,都令人感觉凄凉。金善店已经关了大门,只留下个小门。当我从门进去时,不知怎么,总觉得后面有狗跟着,有点害怕……”

这时,主人从那本脏兮兮的书本上抬起头来问道:“喂,买到小提琴了吗?”

“就要买啦。”东风回答说。

“还没买?时间太长了。”主人自言自语的说完又看起书来。

独仙默默无语地将白子儿和黑子儿摆了大半个盘棋。

“我下横心,闯了进去,也不退下帽子,劈头就说:‘我要买把小提琴!’此时,正围在火炉旁闲聊的四五个小学徒和伙计,大吃一惊,不约而同地朝我看来。我不由得抬起右手,将大衣帽子猛地往前一拉,又喊了一声:‘喂,我要买把小提琴!’坐在最前边一直盯着我看的一个小伙计胆怯地‘嗳!’了一声,站起来将吊在店头的三四把小提琴一举拿了下来。我问他多少钱,他说:‘五元二角钱一把!’……”

“喂,有那么便宜的小提琴吗?是玩具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