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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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我问他:‘都一个价吗?’他说:‘嗳,全是一个价。都做得很精细,没有什么毛病。’我便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五元的票子和二十钱银币,然后用准备好的一个大包袱皮将小提琴包了起来。这当儿,店伙计们都不说话了,一直盯着我的脸。我的脸被遮挡在大衣帽子下面,他们是不可能看清的,但是,我总觉得心慌意乱,恨不得立刻出门到街上去。我好歹将包袱塞进大衣里边,刚走出店门,掌柜的带头齐声大喊:“谢谢光临!”倒吓得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来到大街上,往四下一瞧,幸而没有什么人,只是看见从一百来米远的前面走来两三个人,边走边吟诗,声音大得在街道上回响。我心想,这可得躲着点。我便从金善店往西拐去,沿着护城河边走到药王师路,从榛木村到了庚申山麓,好不容易回到住处。到家一看,已经是夜里差十分两点了……”

“简直是走了通宵啊。”东风同情地说。

迷亭则长出一口气:“总算讲完了。哎呀呀,就像是下双六棋之旅一样长呀!”

“后面才是高潮呢。刚才说过的那些不过是序幕罢了。”

“还有啊?实在是折磨人哪!一般人碰上你,多半会熬不过的。”

“且不提熬得过熬不过吧,倘若就此结束,就等于修了佛像却忘了给它开光一样,因此我必须再讲下去。”

“讲不讲下去当然是你的事,反正我是要听的。”

“怎么样,苦沙弥先生也来听听吧?寒月已经买下小提琴了,喂,先生!”

“那么,这回又该卖小提琴了吧?那就不必听了。”主人说:

“还不到卖的时候呢。”

“那就更不值得一听了。”

“这可怎么好。东风君,只有你一个人是热心听的,虽说有点扫兴,也没办法,那就大致讲完算了。”

“不必大致,慢慢讲好了,非常有趣!”

“尽管好不容易把小提琴买到手了,然而首要难题是没有地方放。我的宿舍常有人来玩,如果挂着或是立在房间里的话,立刻就会被人发现的。挖个坑埋起来吧,拉琴的时候还要挖出来,太费事。”

“也是。那么,不会是藏在顶棚里了吧?”东风轻松地说。

“哪里有顶棚,那是农家。”

“那可太要命啦。那么,你放在哪儿啦?”

“你猜我放在什么地方了?”

“猜不出来。放在雨窗护板里了?”

“不对。”

“裹在被里,放进了壁橱?”

“不对。”

当东风与寒月就小提琴的藏身处如此一问一答之时,主人和迷亭也在不住地谈论着什么。

“这句什么意思?”主人问。

“哪句?”

“就是这两行。”

“这是什么呀?Quid::aliud::est::mulier::nisi::amiticiae::inimica……这不是拉丁文吗?”

“我知道是拉丁文,我问你是什么意思?”

“你平时不是说看得懂拉丁文吗?”迷亭意识到了危险,想赶紧逃。

“当然看得懂。看得懂是看得懂,可是这几行到底什么意思?”

“‘看得懂是看得懂,可是这几行到底什么意思?’真有你的!”

“随便你怎么说吧!试着翻译成英文如何?”

“‘试着翻译’,好大的口气。我简直成了你的勤务兵了。”

“勤务兵就勤务兵吧,这几句到底是什么意思?”

“好了,拉丁文之类,回头再说吧,还是先拜听一下寒月兄的高论怎么样!现在正是高潮,已经到了通过安宅关的千钧一发之际了。--是吧,寒月兄,后来怎样了?”迷亭突然来了兴致,又加入了“小提琴轶闻”一伙,将主人孤零零抛在一边。寒月先生因此倍受鼓舞,便说出了小提琴的藏处。

“最终藏在一个旧藤箱里了。这个藤箱是我离开家乡时祖母送给我的,听说是祖母出阁时的嫁妆呢。”

“这可是一件老古董啊,似乎和小提琴不大协调啊。是吧?东风先生!”

“嗯,是有点不大协调。”

“可是放在顶棚里,也不大协调呀?”寒月不客气地回敬了东风一句。

“虽然不协调,却可以吟成诗,尽管放心!‘寂寞锁清秋,提琴箱中收。’怎么样?二位!”

“迷亭先生今天俳兴打发呀!”

“岂止是今天!我无时无刻不是满肚子的诗句。提起我做俳句的造诣,就连已故的正冈子规先生都惊叹不已,瞠目结舌哪!”

“迷亭先生,你和子规先生有过交往吗?”老实的东风君照直问道。

“唉,即使没有交往,也一直通过无线电报肝胆相照的。”

由于迷亭先生老是胡诌八扯,东风君实在接不上话头,便沉默下来。寒月却笑着接着说下去:“就这样,藏小提琴的地方倒是有了,可是又遇到新的难题,该怎么拿出来拉琴?如果单是拿出来看看,只要背着人们,倒也不是难事。然而,只是看看有什么意思?不拉一拉它,买来就没有意义了。一拉琴则会出声,一出声则会被人发现。渣滓党的头目就住在隔着一道木槿篱笆的南边那户农家,太危险了!”

“难为你啦!”东风同情地附和着。

“可不是吗,真是难为你呀。正所谓‘空口无凭,有声音为证’啊。当年只因发出了声音,小督局才败露的。如果是‘偷嘴吃’或‘造假币’,还不难遮掩,可弹奏乐器这事,是瞒不了人的呀。”迷亭说。

“只要不发出声,怎么都好办,可是……”

“且慢,你说什么只要不出声……有时候即便不出声也瞒不住的呀。从前我们在小石川的庙里自己起伙时,有个叫铃木藤的人,此公非常喜欢喝做菜用的料酒。他用啤酒瓶子买来料酒,每天自斟自饮,不亦乐乎。有一天藤先生出去散步后,虽说很不应该,苦沙弥偷喝了料酒……”

“我怎么会偷喝铃木的料酒?偷酒喝的不是你吗?”主人突然大声说。

“哟,我以为你在看书,胡诌两句也不碍事的,居然还是被你听见了。看来对你这种人,还得防着点啊。所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指的就是你呀。不错,回想起来,我也喝了。虽然我确实喝了,可是被发现偷酒喝的可是你啊。你们两位听清楚。苦沙弥先生本来不会喝酒的。然而,因为是别人的酒,他就拼命喝了好多,结果可不得了,喝得满脸通红。唉呀呀,那副样子,都不忍再看他一眼……”

“住口!连拉丁文都不会念,”

“哈哈哈……藤先生回来后,晃了晃啤酒瓶,发现少了一大半,他说一定是有人喝了,一看房间里,只见这位‘老爷’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墙角,活像个用朱泥捏成的泥人……”

三人不由得哄堂大笑。主人也边看书边吃吃地笑。惟有独仙,由于用多了机外之机,好像有些乏了,伏在棋盘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呼呼大睡。

“不出声也会被发现的事还有呢。我从前去姥子温泉,和一位老者同住一个房间。据说他是东京一家和服店的老爷子。反正是同宿,我才不管他是开和服店还是旧货店的,只是遇到了一件麻烦事。就是到姥子温泉后第三天,我的烟抽光了。诸位大概也知道,那个姥子温泉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很不方便,除了洗澡、吃饭以外什么也买不到。在这里断了烟,可是遭了难。人往往越是缺什么,就越想什么。我刚刚想到没有烟啦,就突然特别想吸烟,平日根本没有那么大的烟瘾。更可恶的是偏偏那个老头带了一大包烟来山上。他常常拿出一支烟来,当着我的面,盘腿一坐,就噗噗地吸起来,仿佛在问:‘你也想吸一口吗?’如果只是吸烟还可以忍受,可是到了后来竟然又是吐烟圈,又是朝空中吐,又是朝两边喷的,甚至将邯郸梦枕翻过来喷;或像狮子进出山洞似的,让烟从鼻孔进进出出。总之一句话,他是在故意‘显吸’呀!”

“什么?‘显吸’是怎么回事?”

“炫耀服装道具叫做‘显摆’,那么,炫耀吸烟,只好叫做‘显吸’了。”

“唉,与其这么难受,何不要来一点儿抽?”

“可是不能要啊。我是个男子汉嘛。”

“怎么?男子汉就不能要吗?”

“也许能要。但是,我不要。”

“那后来怎么过的?”

“我没有要,而是偷了!”

“唉呀呀!”

“我看那老头儿拎着条毛巾去泡温泉了,心想:要吸烟,就趁现在!我便专心致志地一根接一根猛吸起来。啊,真过瘾。就在这时,纸拉门哗的一声开了。我一惊,回头一看,正是烟的主人。”

寒月问道:“他没有去泡澡吗?”

迷亭说:“他刚要下去泡,忽然想起忘了拿钱袋子,又从走廊走回来。我怎么会偷他的钱袋子?这首先就是对我不敬!”

寒月说:“这可不好说,看你偷烟有两下子。”

“哈哈哈,那老头儿也很有眼力,钱袋子的事暂且不提了,却说老人拉开纸拉门一看,房间弥漫着浓浓的烟雾,这是我为了补回断烟两天的缺憾,狠命地抽烟的结果。常言道:‘坏事传千里!’所以昭然若揭了。”

“老头儿说什么了?”

“到底是年高德厚!他什么也没说,用白纸包了五六十支烟递给我说:‘不好意思,这下等烟叶如果您不嫌弃,就请吸吧!’说完,他又下去泡温泉了。”

“这就是所谓的‘江户情趣’吧?”

“谁知道是‘江户情趣’还是‘和服商情趣’啊,总之,从此我和老人家无比的肝胆相照,心情愉快地逗留两个星期才回来的。”

“这两个星期,你都是白抽老人家的烟卷吧?”

“差不离吧。”

“小提琴的事已经说完了吧?”主人终于合上书本,爬起来无可奈何般地问道。

“还没呢。才刚刚进入高潮。你来的正是时候,一起听下去吧!顺便麻烦你叫醒那位趴在棋盘上睡觉的先生--叫什么名字?对了,独仙先生……请独仙先生也过来听听吧!你说呢?他那么贪睡对身体是有害的。该叫起他来了吧?”

“喂,独仙兄,起来,起来!要讲有趣的故事啦。快点起来吧!说是,你那么贪睡对身体有害呢!说您太太会担心的。”迷亭嚷道。

独仙“嗯”了一声抬起头来,口水顺着他那山羊胡流下来,像蜗牛爬过的痕迹似的闪闪发光。“啊,好困!这就叫‘山上白云横,好似我倦怠’吧,啊,睡得真舒服!”

“你睡得香甜,我们都已目睹。该起来了吧?”

“起来也行啊。有什么趣闻可听?”

“马上就要把小提琴……刚才他说要干什么呀?苦沙弥兄!”

“要干什么,叫人根本摸不着头脑。”

“马上就要拉琴啦。”

“马上就要拉琴啦。你到这边来,听一听!”

“怎么还在说小提琴?不堪忍受!”

“你是拉‘无弦之素琴’的人,应该不会不堪忍受的。而寒月兄因为要吱吱啦啦地拉琴,害怕左邻右舍听到,正大大的不堪忍受呢。”

“是吗?寒月兄难道不知道不惊扰邻里的拉琴方法吗?”

“不知道。如果有这样的方法,恳请赐教。”

“何须赐教?只要看一眼圣地白牛,就会明白。”独仙说得玄而又玄。寒月断定这是独仙刚睡醒,头脑不清而随口乱说的,便故意不理他,接着刚才的话头往下说。

“我终于想出了个妙计。第二天正好是天长节,从早上开始我就不时地把藤箱打开看看,然后再关上,就这样反反复复,一整天都在心慌意乱中度过。终于熬到了天黑了,当藤箱底下响起虫鸣时,我把心一横,将那把小提琴和琴弓取了出来。”

“总算拿出来啦。”东风刚一说,迷亭便提醒道:“轻率抚琴,危险将至哟!”

“我先拿起琴弓,从弓头到弓把仔仔细细检查一遍……”

“你又不是拙劣刀匠,煞有介事的。”迷亭讥讽道。

“一想到这琴便是我的灵魂时,恰似武士深夜十分,在朦胧灯影里,将磨得锋利的宝剑,猛然拔出刀鞘般的心境。我手握琴弓,不禁浑身瑟瑟发起抖来。”

东风叹道:“真是个天才!”迷亭紧接着说:“真是个疯子!”主人则说:“还是快拉琴吧!”独仙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幸而琴弓没有问题。我又把小提琴拿到油灯下,正反两面仔细检查了一遍。各位还要想到在这大约五分钟期间,藤箱下面一直在唧唧地响着虫鸣呢……”

“我们全都会想到的,你就放心地拉琴好了。”

“现在我还不能拉。幸而小提琴毫无瑕疵。这就放心了。于是我嚯地站起来……”

“你要去哪儿?”

“请安静地听我说,好不好。像这样我说一句你们问一句,没法讲啦……”

“喂,各位!他叫咱们安静哪!嘘--嘘--”

“插嘴的不就是你一个人吗!”

“是吗?真是失礼失礼。我一定洗耳恭听!”

“我将小提琴挟在腋下,登上草鞋,三步二步跨出茅屋,不过,还要等一下……”

“瞧瞧,又来了。我猜一定是什么地方停电了吧?”

“即使返回屋里去,也没有柿饼可吃喽。”

“诸位仁兄总是这般胡乱插言的话,甚感遗憾之至。鄙人只好对东风一个人讲了。好了,东风君。我两三步迈出门去后,又折返回去,把离开家乡时花三元两角钱买的红毛毯蒙在头上,噗的一声吹灭了油灯。你猜怎么着,这下子眼前一片漆黑,连草鞋在哪儿都看不见了。”

“你到底想去哪儿?”

“你就好好听着吧!好不容易穿上草鞋,出去一看,只见夜空月明星稀,地上柿叶遍地,头披红毛毯,怀抱小提琴。我一直向右走去,沿着缓坡,来到了庚申山下。这时,东岭寺敲响的钟声透过我头上的毛毯,穿过我的耳鼓,震响我的脑子。东风君你猜,此刻是什么时辰?”

“猜不出来啊。”

“九点啦。从现在开始,我将要在这漫漫秋夜,独自一人走八百多米山路,爬到一处叫做大平的山岭。可是,我胆子一向很小,若在平时一定会吓得魂不守舍的。然而,一旦精神高度集中,就出现了奇迹,竟然丝毫没有产生害怕或是不害怕之类的念头。因为当时我一心想着要拉小提琴,神奇极了。那个名叫大平之处位于庚申山的南侧。那是一处绝佳的眺望地,天晴之日登山远眺,从红松林的缝隙间能够将山下城镇一览无余。--面积嘛,大约六十丈见方吧,正中有一大块岩石,足有八张席那么大。北侧与叫做鹈沼的池塘相连,池塘周围都是三抱粗的大樟树。因为是山中,附近只有一间采樟脑小屋。池塘一带杳无人迹,即使白天也不是个让人愉快的好去处。万幸的是,有一条工兵为了演习开辟出来的小路,攀登并不吃力。我终于爬上了那块大岩石上,将毛毯铺好,姑且坐了下来。由于在这寒夜登山还是第一次,我坐在石头上,稍微定了定神,只觉得四下的阴冷萧瑟渐次渗入我的身心。在这种场合,使人心慌意乱的只有恐怖感,所以,只要能除却这种恐怖感,就只会感受到皎皎凛冽的空灵之气了。我呆呆地坐了二十多分钟,渐渐感觉自己仿佛孑然一身独居在水晶宫里。而且我那孤独的身体,不仅是身体,就连灵魂也都是用寒天做的似的,变得清澈而透明,我几乎弄不清自己是住在水晶宫里,还是我的肚子里有个水晶宫了……”

“越说越玄乎了!”迷亭故作正经地奚落道。独仙紧跟着他稍作感动貌地说:“可算是玄妙奇境!”

“如果一直处于这样的精神状态,说不定直到明天早晨,我都茫然地在石上打坐,拉不成小提琴哩……”

“那儿是不是有狐狸精啊?”东风问道。

“在这种情况下,我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连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都分不清楚。就在这当儿,突然听到身后的古池里发出‘嘎’的一声尖叫……”

“快要出来啦!”

“那叫声传得老远,伴着呼呼的风,掠过遍山的树梢时我才猛然清醒……”

“总算放心了!”迷亭故意摩挲着胸口说。

“这就叫做‘大死一番天地新’啊!”独仙挤眉弄眼地说,但寒月完全不解其意。

“我清醒过来一看四周,庚申山一片寂静,连雨滴的声音都没有。心想,奇怪,刚才那是什么叫声?若说是人的叫声吧,太尖厉;说是鸟叫吧,又太高亢;若说猴子吧……这一带哪来的猴子。到底是什么声音呢?我脑子里一旦出现疑问,便总想解开这个谜。于是,一直默默无为的各路神仙便纷纷争先恐后地在头脑中狂热地骚动起来,宛如当年京城人士欢迎英国的康诺特爵士那样。不大工夫,全身的毛孔突然张开,就像被喷了烧酒的多毛腿似的,号称勇气、胆量、判断力、沉着等等客人,飞快地从毛孔中蒸发出去了。心脏在肋骨下跳起了捏鼻舞。两条腿像风筝响笛似地颤抖起来。这可受不了!我突然将毛毯蒙在头上,将小提琴挟在腋下,摇摇晃晃地从岩石上跳了下来,沿着山路一溜烟地跑下山去,一口气跑了八百米,回到住处,就钻进被窝,睡觉了。东风君,现在回想起来,后来再也没有遇到比那更叫人毛骨悚然的事了。”

“后来呢?”

“全都讲完了!”

“原来根本没拉小提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