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胡适文选:演讲与时论
12701200000077

第77章 “协和外交”原来还是“焦土外交”2

我国外交部在4月19日已有一个很温和的非正式声明书,声明五点:(1)中国不承认任何国家在中国有独负维持国际和平的责任;(2)中国并无中伤任何国家或扰乱东亚和平之意;(3)中国与他国的合作常属于非政治的范围;(4)中国购买军用品,用军事教官,都是仅仅为国防上的必要,他国对中国若无野心,可不必过虑;(5)中日两国间和平的真正基础只能建设在善意与互相谅解之上。——这种声明无论如何和婉,决不会得着日本谅解的。日本恨国联,而我们亲近国联;日本猜忌美国,而我们信任美国;日本要打苏俄,而我们并不想打苏俄;日本不许中国有近代武力,而我们不能不有一点必要的国防;日本要吞噬我们,而我们总想不被她吞下肚去——两国的利害恩怨,无一不处于正相反的地位,决不会互相谅解的。到了今日,我们必须明白我们已无求得强邻谅解的可能,也无求得谅解的必要。今日因强邻的反对而取消银公司,明天也可以来一个通牒请我们退出国联!今日因强邻的反对而不买飞机,明天也可以来一个通牒命令我们缴出已有的飞机!无底之壑是填不满的,无厌之求是偿不清的。我们只有埋头苦干而已,此外岂有其他途径?

至于世界各国对于日本的强横的宣言作何态度,于我们也无多大的重要。我深信这个文明的世界还有一点很高的理想主义;我也深信这个文明世界对于我们有绝大的同情心,——不自私的同情心。但我同时也深信这个文明世界的公道,理想主义,同情心,都还没有一种有效的表现力量,都还没有一个有力的组织能使这些为善势力变成足以改革世界的动力。试举一个最明显的例子。这个时期最需要的自然是美国和苏俄一同加入国际联盟,把那个衰病疲弱的国联改造成一个能说能行的世界共主,然后一面担保德国的安全,做到欧洲大陆的裁军;一面担保太平洋的安全,做到1936年比1922年更彻底的海军大裁缩。这是世界明眼人都能想到的世界救济的唯一和平而有效的途径。然而这种梦想在今日似乎还没有实现的可能,所以尽管有公道,尽管有理想主义,尽管有对弱者受侵暴者的无限同情心,在眼前都还只是不结果的奇花,系而不可食的瓠瓜。我们空费心思去计较某也如何厚我,某也如何仇彼,于我们有何益哉?

话虽如此,我们也不可不明了东京这件强横声明的世界的意义。九一八事件的发生,世界上明眼的政治家都认它为绝大的世界事件;无奈那时的世界正在最散漫、最倒霉的时期,国联与美国的一年多的工作,只能做到一部代表世界公论的李顿报告书和1933年2月24日的国联报告书。那部伟大的报告书通过后十天之内,我们不战而抛弃了热河全省,失去了全世界的同情心。从此以后,东北四省的事件变成了中日之间的局部问题,我们也无面目向世界陈诉,世界人士也没有心情来过问这个问题了。可是在这一年之中,那个倒霉的世界好像又有了一点转机。当热河失守之日,正是罗斯福总统就职之时,也正是美国金融界大崩溃的时候;从此以后,美国经过了一年的壮烈的复兴运动,物质上的恢复虽然还不曾有显著的成效,但一个大国家的勇气已在那个新领袖之下恢复回来了。英国的经济的恢复也算是这两年中最可惊异的成绩。苏俄的伟大的试验,在这两年之中,也逐渐得着了世人的承认与了解。苏俄与美国的邦交的回复,苏俄对欧洲各国的联络,都是收拾起多少年来的已坠之绪,弥补起一个文明世界在九一八事件发生时那种七零八落的缺陷。——在这个全世界元气将复苏的时期,东京外务省的一个小炸弹又把中日的问题回到全世界人士的注意里,使这个久已沉埋在关东军与黄郛的酬酢之下的局部问题忽然又一跃而为一个绝大的世界问题。这个问题的第二度世界化,不是靠施肇基、颜惠庆的辞令的宣传,也不是靠德拉蒙、拉西曼的政治手腕的运用,乃是靠日本军阀和军阀卵翼之下的政客的无忌惮的向世界挑战。日本已明目张胆的对全世界人宣言:“这半个世界是我独霸独占的了!”日本掷下了这只铁手套,世界人接受不接受,世界人何时接受,如何接受,都和日本的命运有关;也都和全人类的文明的前途有关。日本还是真变成一个二十世纪的成吉思汗帝国呢?还是做欧战后的德意志呢?还是做殖民大帝国失败后的西班牙呢?这个世界还是回到前世纪的弱肉强食的丛莽世界呢?还是继承威尔逊的理想主义变成一个叫人类可以安全过日子的人世界呢?——这是这个广田谈话的世界的意义。

二十三. 四. 二十三夜

(原载1934年4月29日《独立评论》第98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