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运动”一个名词,最早见于八年五月二十六日的《每周评论》(第二十三期)。一位署名“毅”的作者,——我不记得是谁的笔名了,——在那一期里写了一篇《五四运动的精神》,那篇文章是值得摘抄在这里的:
什么叫做“五四运动”呢?
民国八年五月四日北京学生几千人,因山东问题失败,在政府高压的底下,居然列队示威,作正当民意的表示。这是中国学生的创举,是中国教育界的创举,也是中国国民的创举。大家不可忘了! ……这次运动里有三种真精神,可以关系中国民族的存亡。
第一,这次运动是学生牺牲的精神。……一班青年学生奋空拳,扬白手,和黑暗势力相斗,……这样的牺牲精神不磨灭,真是再造中国的元素。
第二,是社会裁制的精神。……这次学生虽然没有把他们(卖国贼)一个一个的打死,但是把他们在社会上的偶像打破了! 以后的社会裁制更要多哩!……
第三,是民族自决的精神。……这次学生不问政府,直接向公使团表示,是中国民族对外自决的第一声。不求政府,直接惩办卖国贼,是对内自决的第一声。
这篇文章发表在“五四运动”收到实际政治的效果之前,这里的三个评判是很公道的估计。
现在这个壮烈的运动已成了十六年前的史迹了。我们现在追叙这个运动的起源,当然不能不回想到那个在蔡元培先生领导之下的北京大学。蔡先生到北大,是在六年一月,在那两年之中,北大吸收了一班青年的教授,造成了一点研究学术和自由思想的风气。在现在看来,那种风气原算不得什么可惊异的东西。但在民国七八年之间,北大竟成了守旧势力和黑暗势力最仇视的中心。那个时代是安福俱乐部最得意的时代;那一班短见的政客和日本军阀财阀合作,成立了西原借款和中日军事协定。在那强邻的势力和金钱的庇护之下,黑暗的政治势力好像是安如泰山的了。当时在北方的新势力中心只有一个北京大学。蔡先生初到北大,第一天就提出“研究学术”的宗旨,这是不致引起政府疑忌的。稍稍引起社会注意的是陈独秀先生主办的《新青年》杂志,最初反对孔教,后来提倡白话文学,公然主张文学革命,渐渐向旧礼教旧文化挑战了。当时安福政权的护法大神是段祺瑞,而段祺瑞的脑筋是徐树铮。徐树铮是林纾的门生,颇自居于“卫道君子”之流。《新青年》的同仁攻击旧文学与旧礼教,引起了林纾的反攻;林纾著了几篇短篇小说,登在上海《新申报》上,其中《荆生》一篇,很明显的攻击陈独秀、胡适、钱玄同三人,并且希望有个伟丈夫荆生出来,用重十八斤的铜锏,来制伏书痴。那篇小说的末尾有一唱三叹的论赞,中有云:
如此混浊世界,亦但有田生(陈)狄生(胡)足以自豪耳!安有荆生!
这是反激荆生的话,大家都很明白荆生暗射小徐将军,——荆徐都是州名。所以在八年的春初,北京早已闹起“新旧思潮之争”,北大早已被认为新思想的大本营了。
但单有文学礼教的争论,也许还不至于和政治势力作直接冲突。七年的《新青年》杂志是有意不谈政治的。不谈政治而专注意文艺思想的革新,那是我的主张居多。陈独秀、李大钊、高一涵诸先生都很注意政治的问题。蔡先生也是关心政治的改善的。这种政治兴趣的爆发是在欧战终了(七年十一月十一)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停战的电报传出之夜,全世界都发狂了,中国也传染着了一点狂热。北京各学校,十一月十四日到十六,放了三天假,庆祝协约国的战胜。那几天,“旌旗满街,电彩照耀,鼓乐喧阗,好不热闹!东交民巷以及天安门左近,游人拥挤不堪”(用陈独秀的克林德碑文中的话)。这时候,蔡先生(他本是主张参战的)的兴致最高,他在那三天庆祝之后,还向教育部借了天安门的露天讲台,约我们一班教授做了一天的对民众的“演说大会”(演说辞散见《新青年》五卷五号及六号)。他老人家也演说了好几次。
这样热烈的庆祝协约国的胜利,难道蔡先生和我们真相信“公理战胜强权”了吗?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在当时都不免有点“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磊”。我们大家都不满意于国内的政治和国际的现状,都渴望起一种变化,都渴望有一个推动现状的机会。那年十一月的世界狂热,我们认作一个世界大变局的起点,也想抓住它作为推动中国社会政治的起点。同时我们也不免都受了威尔逊大总统的“十四原则”的麻醉,也都期望这个新世界可以使民主政治过平安日子。蔡先生最热心,也最乐观,他在那演说大会上演说“黑暗与光明的消长”(《蔡先生言行录》页八四——九十),他说:
我们为什么开这个演说大会?因为大学职员的责任并不是专教几个学生,更要设法给人人都受一点大学教育。在外国叫做平民大学。这一回的演说大会就是我国平民大学的起点。
这几句话可以显出蔡老先生的伟大精神。这是他第一次借机会把北京大学的使命扩大到研究学术的范围以外。他老人家忍了两年,此时他真忍不住了!他说:
但我们的演说大会何以开在这个时候呢?现在正是协约国战胜德国的消息传来,北京的人都高兴的了不得。请教为什么要这样高兴?
诸君不记得波斯拜火教吗?他用黑暗来比一切有害于人类的事,用光明来比一切有益于人类的事。所以说世界上有黑暗的神与光明的神相斗,光明必占胜利。这真是世界进化的状态。……距今一百三十年前的法国大革命,把国内政治上一切不平等黑暗主义都消灭了。现在世界大战争的结果,协约国占了胜利,定要把国际间一切不平等的黑暗主义都消灭了,别用光明主义来代他。
第一是黑暗的强权论消灭,光明的互助论发展。
第二是阴谋派消灭,正义派发展。
第三是武断(独裁)主义消灭,平民主义发展。
第四是种族偏见消灭,大同主义发展。
我们在十六七年后回头重读这篇伟大的演说,我们不承认蔡先生的乐观完全失败了。但我们不要忘记:第一,蔡先生当日的乐观是根据于他的哲学信仰上的乐观,他是诚意的信仰互助论必能战胜强权论的,所以他的乐观是有热力的,能感动人的。第二,他的乐观是当日(七年十一月)全世界渴望光明的人们同心一致的乐观,那“普天同庆”的乐观是有感动人的热力与传染性的。这种乐观是民国八年以后中国忽然呈现生气的一个根苗,而蔡先生就是散布那根苗的伟大领袖。若没有那种乐观,青年不会有信心,也决不会有“五四”“六三”的壮烈运动起来。“五四”的事件固然是因为四月底巴黎和会的恶消息传来,威尔逊总统的理想主义完全被现实政治的妥协主义打消了,大家都深刻的感觉那六个月的乐观的幻灭。然而正因为有了那六个月的乐观与奢望,所以那四五月间的大失望能引起有热力的反动。况且我们看那几千学生5月4日在美国使馆门口高喊着“大美国万岁!威尔逊大总统万岁!大中华民国万岁!世界永久和平万岁!”我们不能不承认那引起全世界人类乐观的威尔逊主义在当日确是“五四”运动的一种原动力。蔡先生和当日的几个开明的政治家(如林长民、汪大燮)都是宣传威尔逊主义最出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