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攀龙以格物知本为功夫纲要,他认为儒家功夫的各个方面,皆是格物后事;不言格物,一切皆邪说。他特别反对泰州龙溪讳言功夫,以悟本体为功夫,他尝说:“谈良知者,致知不在格物。故虚灵之用,多为情识,而非天则之自然,去知善远矣。”(《答王仪寰二守》,《高子遗书》卷八上)意为,现成良知派以良知为先天完足之物,将未经功夫修证的良知推行于事物,故其良知,只是虚灵知觉之用,非道德本体,不能得其必良,须经过“格物”,故格物是致良知的前提。高攀龙不仅以他的这一根本见解批评王门后学,而且直接批评阳明本人,如他说:
阳明于朱子格物,若未尝涉其藩焉。其致良知,乃明明德也。然而不本于格物,遂认明德为无善无恶。故明德一也,由格物而入者,其学实,其明也即心即性;不由格物而入者,其学虚,其明也是心非性。心性岂有二哉?则所从入者,有毫厘之辨也。(《答方本庵》,《高子遗书》卷八下)
二先生(指陆象山、王阳明)学问,俱是从致知入,圣学须从格物入。致知不在格物,虚灵知觉虽妙,不察于天理之精微矣。岂知有二哉?有不致之知也。毫厘之差在此。(《会语》,《高子遗书》卷五)
他认为陆九渊之先立其大,王阳明之致良知,皆是从内至外。而圣学功夫是从外至内,致知落实在格物上。不经过格物获得性理,致知是致虚灵知觉之知。这里高攀龙强调格物之意很明显。但高攀龙认为王阳明无格物功夫,未尝涉朱子藩篱,实不识阳明之学。阳明自青年时谒娄谅问学,即以为“圣学可学而至”,循朱子格物之法。而格竹无得,只说明他不契合朱子的格物方法,并非此后不再格物。阳明自龙场悟道,奠定了心学方向,后经擒宸濠、处忠泰之变,揭致良知之教,渐次将大学之格物致知与孟子之“良知”说融合为一,致良知即格物,物格而后良知致。即知即行,即道德即知识,道德为统领,知识为辅翼,二者融合为一。阳明确实是从朱子学入手,觉扞格不通而自创新说。但他的新说包含朱熹学说的精义,将心学、理学打并为一。他之认为陆九渊之学粗,就是认为他只有先立其大而无致良知、知行合一实功。王阳明实践的良知学可以说弥补了陆九渊功夫论的不足。高攀龙将王阳明与陆象山一例看,认为二者皆功夫粗疏,实不知陆王之学的精义,也不知王阳明与陆象山的区别所在。
高攀龙亦批评王阳明“扫善恶以空念”,他的根据是四句教之“无善无恶心之体”。东林学派对“无善无恶”拒斥甚力。顾宪成即有《证性编》专论此义。东林学者钱一本、吴觐华及同道方学渐、许孚远、冯从吾等亦参加这场论战,与管东溟、周汝登、钱渐庵等持心“无善无恶”的学者进行辩论。高攀龙的观点在为方学渐《性善绎》写的序文中表现得很充分,他指出,论者为贤者讳,以为无善无恶是王龙溪之言而托之阳明,此非确论。无善无恶之说出于王阳明,关于天泉证道的所有记载皆无异辞,关键在于如何理解它。高攀龙认为,无善无恶之“善”,非性善之“善”。四句教第二句谓有善有恶意之动,则首句无善无恶所谓“善”“恶”乃是意,指善恶之念头。所谓“无善无恶心之体”,意谓心中本无善恶之念头。高攀龙此解是符合四句教原意的。但他又认为,他与王阳明的分歧,在他以善为性,王阳明以善为念。阳明四句教首句是说,心中无善恶念头,乃一虚灵明觉而已。实际上王阳明的良知、心体贯通形上形下、未发之性与已发之情。良知是性体显现、流通、省觉于人心者,所谓“所性之觉”。以阳明所谓善为心动念而后有的情,不知良知乃天命之性的显发,这仍然是不知阳明之学。
高攀龙严守顾宪成所定的东林学则,对儒家之外或不纯正的儒家之学拒斥甚严,这鲜明地表现在他对管东溟三教统一说的批评上。
高攀龙批评三教合一,目的在扭转当时儒家学者杂于佛道的状况,恢复儒学传统。他曾说:“乙巳仲夏,余游武林,寓居西湖,见彼中士人,半从异教,心窃忧之。”(《异端辨》,《高子遗书》卷三)他对管东溟的批评重在辨正儒佛疑似之处,反对牵强比附,他说:
此翁一生命脉只在统合三教,其种种开合不过欲成就此局。拈出一个周元公,是欲就道理上和合;拈出一个高皇帝,是欲在时事上和合;拈出群龙无首,则欲暗夺素王道统,而使佛氏阴篡飞龙之位。拈出敦化川流,则欲单显毗卢性海,而使儒宗退就川流之列。其他尊儒者不过局面上调停,引儒者之言不过疑似上附合。故无极太极近于虚空法界,则宗之;朝闻夕死近于生死大事,则宗之。然其所谓太极,所谓道,即所谓毗卢遮那者是也。至于阳尊程朱,阳贬狂禅,而究竟则以程朱之中庸、五宗之佛性并斥,更是其苦心勤力处,欲使辟佛者更开口不得也。然举要而言,则枉却一生,劳攘到底,三教殊科耳。(《答泾阳论管东溟》,《高子遗书》卷八上)
他提出,管东溟之崇信周敦颐,是因为周敦颐《太极图说》可以比拟佛道。《太极图说》之“无极而太极”,“太极”乃道家习用语,又可用以比附佛家的本体空。周敦颐的“太极本无极”、“太极生阴阳”,正与道家“有生于无”、佛家“山河大地即清净本原”之说相合。高皇帝指明太祖朱元璋,朱元璋少年时,曾入皇觉寺为行童,明朝开国后,对佛教礼敬有加,认为治国以儒家为主,佛道二教可以帮助儒家进行教化,他对三教关系的基本观点是:“于斯三教,除仲尼之道祖尧舜,传三王,删诗制典,万世永赖。其佛仙之幽灵,暗助王纲,益世无穷,惟常是吉。尝闻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三教之立,虽持身荣俭之不同,其所济给之理一。然与斯世之愚人,于斯三教,有不可缺者。”(《三教论》,《明太祖集》卷十)高攀龙说管东溟拈出明太祖是“时事上和合”,就是指管东溟的统合三教,很大程度上是就佛道二教“暗助王纲,益世无穷”这一角度着眼。
“群龙无首”是《易》乾卦用九爻辞:“见群龙无首,吉。”管东溟在其《易道“六龙无首”合华严十地为首微旨》文中说:“《易》言‘见群龙无首,吉’。而《华严十地品》中却云‘我当于一切众生中为首为胜’。”故高攀龙说他“欲暗夺素王道统,而使佛氏阴篡飞龙之位”。“敦化川流”语本《中庸》“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意谓大道使万物化生,万物生生不息。毗卢性海指佛法身遍一切处之境界。高攀龙认为管东溟拈出“敦化川流”就是欲用佛之法身遍一切处之境界取代“敦化”之大道,使儒家退居为佛统辖之川流地位。
高攀龙对“统合三教”的批评,是从维护儒家道统的立场出发,用心不可谓不苦。但统合三教在明代后期是有相当影响力的思潮。这种思潮是当时思想界的风气、士人的好尚,甚至整个文化发展趋势的反映。从更广阔的背景看,从儒释道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有机成分而言,对它们进行深入研究,保存各自的特点,使三教在分合消长中,在冲突融摄中发展自己的理论,提高整个中国文化的品位,是处理三教关系的正确立场。对统合三教简单地给以批评,显得局促而褊狭。
三悟与修
高攀龙以格物知本为学问纲领。知本者,知修身为本;格物者,修身之实功。故高攀龙非常重视实修。而高攀龙的本体论,其“浑身是心”,其“六合皆心”,其即心即物的体验,多从悟中得来。故高攀龙一生的功夫特点是悟修并重,行解双至。
高攀龙首先讨论了悟与修的性质,他把悟与修同乾知与坤能相比拟,就各自在整个修养功夫中的作用作了说明,他说:
凡了悟者皆乾也,修持者皆坤也。人从迷中忽觉其非,此属乾知;一觉之后,尊道而行,此属坤能。……必至用力之久,一旦豁然,如《大畜》之上九,畜极而通,曰“何天之衢”,乃如是乎?心境都忘,宇宙始辟,方是乾知。知之既真,故守之必力;细行克矜,小物克谨,视听言动,防如关津,镇如山岳,方是坤能。譬之于谷,乾者阳,发生耳,根苗华实皆坤也。盖乾知其始,坤成其终,无坤不成物也。故学者了悟在片时,修持在毕世。若曰“悟矣”,一切冒嫌疑,毁藩篱,曰“吾道甚大,奈何为此拘拘者?”则有生无成,苗不秀,秀不实,惜哉!(《乾坤说》,《高子遗书》卷三)
高攀龙认为,悟是突然有得,一旦因物相触而觉前此之非,心地开朗,宕开一境。修是在此突然有得的基础上下渐进工夫。悟靠积久之学力,蓄积既厚,一旦而通。但知之真,还要靠守之力。守之力即修,而且修比悟更重要,因为“了悟在片时,修持在毕世”。悟是一点开明,修是使之巩固。如乾坤,乾是开始,坤是遂成。乾是奠立根基,坤是成长壮大。所以在“悟”与“修”两者中,高攀龙更强调修,强调“成”。这一点虽是针对王学中现成良知派“悟本体即是功夫”,专在悟上着眼,不用具体实修功夫,“一悟无余事”这种弊病,但也是他自己学问途程中辛苦体验所得。在重修这一点上,高攀龙与顾宪成及后来的刘宗周、黄宗羲同一主张。
高攀龙对悟与修的功夫指向也作了说明,并以之批评对悟的正确方向的偏离,他说:
默而识之曰悟,循而体之曰修。修之则彝伦日用也,悟之则神化性命也。圣人所以下学而上达,与天地同流,如此而已矣。……今之悟者何如邪?或摄心而乍见心境之开明,或专气而乍得气机之宣畅,以是为悟,遂欲举吾圣人明善诚身之教,一扫而无之。决堤防以自恣,灭是非而安心,谓可以了生死。呜呼!其不至于率禽兽食人而人相食不止矣。(《重锲近思录序》,《高子遗书》卷九上)
高攀龙承认悟在学中的重要性,认为悟是学问精进不可少的步骤,悟对学者来说十分可贵,小悟则小进,大悟则大进。世人以悟为禅家作派而讳言之,实不足取。但悟是对宇宙根本道理有所见,它的形式是心中恍然有觉。悟必有修相辅,修是在人伦日用中对所悟之理加以实践,它的形式是见诸实行。这样悟与修夹持而行,境界才能不断长进。朱熹所谓“上下与天地同流”,是境界的极致,但也是从逐渐的悟与修得来。他所指斥的悟者,是或对心的妙用偶有所得,或是因情绪突然遇机宣畅而一时痛快淋漓,这样的悟皆是气机鼓荡,皆是“见光景”,皆于宇宙人生根本道理无所觉,因此都不能算是真正的悟,至于有此悟而恃任之,废却明善诚身的实际功夫,演成恣纵不加节制的风习,则偏离了儒家的修身方向。
高攀龙强调修,但他主张悟基础上的修,以上达为目的的下学;对修而不悟及悟而不澈者,他都持批评态度。他说:
修而不悟者,徇末而迷本;悟而不澈者,认物以为则。不知欲修者正须求之本体,欲悟者正须求之功夫。无本体无功夫,无功夫无本体。(《冯少墟先生集序》,《高子遗书》卷九上)
修是具体功夫,是下学;悟是对道体有所觉,为上达。修而不悟,囿于下学之内,悟而不修,空有知觉。修者,应是修其悟之所得,故修以悟为基础;悟者应经功夫积累而成。本体功夫是体用关系,二者不离不杂。无本体之功夫,功夫为支离,无功夫之本体,本体为空寂。必须悟为知道,修为履道,下学而上达,即功夫即本体。如果违背了此正途,悟或修都有弊病:“不悟之修,止是装饰;不修之悟,止是见解。二者皆圣人所谓文而已,岂躬行之谓哉!”(《答萧康侯》,《高子遗书》卷八上)
高攀龙在悟修两样功夫中,虽着重提掇修这一方面,以针砭功夫上的脱略,但他实际上认为若要性地通透,悟字最为重要。悟上不透,功夫都无着落。所以如果说他强调修只是针对少数高朗明快颖悟特达之人而发,强调悟却是针对绝大多数循规蹈矩的儒者而发。对于前辈学人,他最钦敬的方面是透悟。他也以是否有透悟比较前辈学者所得深浅。比如他尝评论陈献章、吴与弼、薛瑄诸大儒:“说者谓康斋不及白沙透悟。盖白沙于性地上穷研极究,以臻一旦豁然;康斋只是行谊洁修,心境静乐,如享现成家当者。即敬轩先生,亦不见作此样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