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明代哲学史(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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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高攀龙的格物知本之学(3)

至其易箦之诗谓:‘此心惟觉性天通’,原是此样境界,不可谓其不悟。”(《答曹真予论辛复元书》,《高子遗书》卷八上)吴与弼功夫路向承宋儒,以敬义夹持,诚明两进为修养要法。薛瑄以敬为门户,以复性为宗,“悃愊无华,恪守宋人矩矱”,故有不见性之讥。陈献章是由朱子学向心学转型的关键性人物,所谓“有明之学,至白沙始入精微,至阳明而后大”之说,是有理由的。

陈献章之学,主静中体认,悟即心即理。其学在透悟上超出薛瑄与吴与弼。高攀龙之看重悟,可以看做明代总体学术趋向对他的影响。明代学术王学为大端,理气论不甚为学者所重,心性论是代表学者特点,区别学者归属,甚至衡量其所得深浅的标志。即使思想体系较为广大的学者,欲吐纳一代学术,气论不能不作为哲学重要内容,但也多综合理气心性为一,这是明代学术的特点。刘宗周、黄宗羲即其显例。一般儒者学术重点多在心性论,内外动静、已发未发、先天后天、洒落敬畏等内心体验是学者最关注的,所以特别看重悟。换句话说,明代儒者内向型功夫更为突出,故更重悟。高攀龙注意到这一点,加上他一生学问途程中的许多关节都得之于悟,所以重悟是他的自然趋向,但他又反对现成良知派的脱略功夫,所以他最终悟修并重。悟与修的关系也就成为他学术中一个重要问题。

四敬与顺乎自然

高攀龙之学自朱熹“入道之要莫如敬”一语入手,平生敬谨勤恪,精进不已,学问境界屡易,年五十,悟《中庸》之旨,这是他的功夫境界的最后归着点。他自叙所得说:

壬子,方实信《中庸》之旨。此道绝非名言可形,程子名之曰“天理”,阳明名之曰“良知”,总不若“中庸”二字为尽。中者停停当当,庸者平平常常,有一毫走作,便不停当;有一毫造作,便非平常。本体如是,工夫如是。天地圣人不能究竟,况于吾人,岂有涯际。(《困学记》,《高子遗书》卷三)

《中庸》之旨,可以从多方面去把握,有人着眼于《中庸》对“诚”的阐释,有人着眼于对“性道教”的发挥,也有人着眼于对“中和”与“慎独”的说明。高攀龙则重在对“中庸”二字本义的解释。在高攀龙这里,道有两个方面,一个是它的内容,一个是它的表现形式。高攀龙从《中庸》所得者是道的形式方面:停停当当,平平常常。他所谓“本体”,所谓功夫,皆此八字。高攀龙的学问途程,其实就是从敬畏入手,经由数次“悟”的体验,逐渐由敬畏而至洒落,由人力强持守到顺乎自然的过程。也就是渣滓浑化、气质精醇的过程。理学的泛伦理的特性,为学与修身合一的特性,注重体验注重获得精神受用的特性等等,决定了以天人性命为参究对象的理学家,大都有一个随学问长进而精神境界逐步提高的过程。王阳明学问途程之六个阶段,“其学凡三变,始得其门”,“学成之后又有三变”。罗钦顺之由“庭前柏子树”觉悟心之虚灵,自此体究心性,积数十年而有见心性之真。陈献章初未得心性合一之旨,后舍繁就约,静中养出端倪;又由静返动,迟至二十余年方悟内外动静一以贯之之旨。此皆明代学术史上为人熟知之事。据高攀龙自叙,他一生学问深入的关键,一是悟“心不专在方寸,浑身是心”;

二是汀州旅舍悟“六合皆心,腔子是其区宇,方寸亦其本体,神而明之,总无方所可言”;三是四十五岁(丙午)时实信孟子性善之旨,认为“此性无古无今,无圣无凡,天地人只是一个。惟最上根洁清无蔽,便能信人。其次全在学力。稍隔一尘,顿逍万里”(《困学记》,《高子遗书》卷三);四是次年(丁未)信程颢“鸢飞鱼跃,与必有事焉”之旨;五是信《中庸》之旨。后两次所悟内容相差不大。高攀龙自叙丁未之悟所得:

谓之性者,色色天然,非由人力,鸢飞鱼跃,谁则使之?勿忘勿助,犹为学者戒勉。若真机流行,弥漫布濩,亘古亘今,间不容息,于何而忘,于何而助?所以必有事者,如植谷然,根苗花实,虽其自然变化,而栽培灌溉,全在勉强学问。(《困学记》,《高子遗书》卷三)

可以说,丙午之悟,主要是加强对性的内容的觉解。丁未之悟,主要悟形式。此后虽“涵养愈粹,功夫愈密”,但学问梗概不出于此。

在高攀龙这里,功夫的作用就是把本体层面的东西从潜在状态诱发至现实层面,也就是使理显发于心,心与理为一。如上引:“理者心也,穷之者亦心也。但未穷之心,不可谓理;未穷之理,不可谓心,此处非穷参妙悟不可。悟则物物有天然之则。日用之间,物还其则,而己无与焉,如是而已。”(《复刘念台》二,《高子遗书》卷八上)“理者心也”指潜在层面的心;“穷之者亦心也”,此心指现实的形而下的灵明。心不穷理,就不能做到“心与理一”,而未通过功夫显现于灵明之中的理,也非现实的理。这里本体是潜在的,功夫是现实的,高攀龙强调的是功夫所至即是本体,但功夫所至只是“物还其则”,主体不附加任何非本来意义上的东西。这是与阳明特别是晚年的阳明不同的。王阳明认为良知是一呈现,“性”显现于“觉”的层面,是良知自主自动的品格。只要此“觉”未被遮蔽,良知之内在的性显现为表层的心就是必然的,无有障碍的。而高攀龙则强调功夫。性无有主动地显现的功能。

性的主动的品格在高攀龙要比在王阳明弱得多。阳明的良知是即心即理的,高攀龙的潜在的形上的理并未时时呈露于心。在高攀龙这里,功夫是媒介,是性理与心交会的前提。性体不会自然流行于外,它要靠功夫去激活。而不是像王龙溪那样,万缘放下即功夫,性体流行

即自然。所以,他在即心即物的前提下,仍不废功夫。高攀龙还有类似的讲法,如他说:

人生何处有一毫不停当?何处有一毫不圆满?自家做得不停当,觉得不圆满,皆是有生以后添出来勾当,添出来念头。原初本色,何曾有此?但一直照他本色,终日钦钦,不迷失了故物,便到圣人地位,也只如此。(《讲义·人之生也直章》,《高子遗书》卷四)

明代中期学者受了阳明学洗礼后,已一改宋儒故辙。宋儒除陆九渊一派外,较少讲性与心贯通。朱熹严辨心性情三者,性形而上者,情形而下者,性体情用,心统性情,心为性情统会之地。陆九渊讲心即理,但他只从形下“本心”立论。王阳明将心性打通,性虽为形而上者,但其有显现为心的能动性。心为性的发露之地,发露于心的性就是良知。

“良知即性”,良知即天理,性心直通。高攀龙受心学影响极大,不仅说宇宙万象即心即物,而且认为性心直通。所以他有“人生何处有一毫不停当……一毫不圆满”之说。这也就是“中庸”:中即本心之性,庸即日用常行中之顺性。所以高攀龙解释《中庸》说:

中庸不是悬空说道理,是从人身上显出来的。学者要识中庸,须是各各在自家身上当下认取。何者为“中”?即吾之身心是也;何者为“庸”?即吾之日用是也。身心何以为中?只洁洁净净,廓然大公便是。身心不是中,能廓然无物即身心是中也。日用何以谓之庸?只平平常常,物来顺应便是。日用不是庸,能顺事无情即日用是庸也。到这里一丝不挂,是个极至处,上面更无去处了。故曰“中庸其至矣乎”。此是人生来天然本色。(《讲义·中庸之谓德章》,《高子遗书》卷四)

这里高攀龙已将中庸上升为本体与功夫二者的合一来看待。中庸既是本体,也是功夫。廓然大公,物来顺应,只是还其本色。这里高攀龙的功夫路数已不是二程所谓敬,而是顺性、中庸。这时所谓“敬”,是一种使心地澄静的功能。敬便豁然无事。豁然无事性体便自然流行。高攀龙确实已从朱熹的心性情三分走向心性贯通。他的学说有明显的调和朱子学与王学为一的倾向。

前人研究高攀龙,多注意他躬行实践的方面,认为与薛瑄相近,仅此不足以语高攀龙之全。高攀龙欲惩王学末流之弊而矫之以返实地,但高攀龙的本体论实不同于薛瑄。薛瑄未经王学陶熔,仍沿袭朱子学之旧。而高攀龙则经过心学陶熔,其格物即知本,格物穷理直接是修养之事,中间无间隙,不必格物与主敬齐头并进而常相须。他处处强调实修实得,但以悟为获得修养境界的必经之途。这是格物的最终目的。他的学术确实有一个由朱子入手到合程朱陆王为一的过程。这一点不可不知。

最后要提到的是,高攀龙曾对于宋明理学有代表性的人物做了分类。他的分类与现代学者对于宋明理学的分派有相同处,或者说,高攀龙是现代人(如牟宗三)对宋明理学分派的先河,亦不为无据。高攀龙曾与弟子论及理学诸家的优劣与特点:

问:“康斋与白沙透悟处孰愈?”曰:“不如白沙透彻。”“胡敬斋先生何如?”曰:“敬斋以敬成性者也。”“阳明、白沙学问何如?”曰:“不同。阳明与陆子静是孟子一脉。阳明才大于子静,子静心粗于孟子。自古以来,圣贤成就,俱有一个脉络。濂溪、明道与颜子一脉,阳明子静与孟子一脉,横渠、伊川、朱子与曾子一脉,白沙、康节与曾点一脉。”彦文曰:“敬斋、康斋何如?”曰:“与尹和靖、子夏一脉。”(《会语》,《高子遗书》卷五)

这里,高攀龙把宋明理学的代表人物分成五系:濂溪明道一系,远绍颜子;阳明象山一系,远绍孟子;横渠伊川朱子一系,远绍曾子;白沙康节一系,远绍曾点;胡居仁吴与弼一系,远绍子夏。前三系之分,显然根据他们心性之学的不同。后二系,则以功夫气象上的狂狷为根据。濂溪明道,天人打成一片,人之性体,本于天道、太极,心性为一。修养功夫,如濂溪无欲主静,明道识仁存仁,皆直达性体。阳明象山,以心显性,性即心之本体状态下的自然显发。功夫在去除心之蒙蔽,使心中性体流行。如象山之剥落物欲,阳明之致良知(正念头)皆此路径。伊川朱子,性具于心,但心不直接为性,功夫在穷理涵养并进相须。以横渠入伊川朱子系而不入濂溪明道系,显然以横渠重视穷神知化同伊川朱子重格物穷理相近,横渠之心统性情为朱子所本,以及二派皆重视对客体的研究。

现代学者牟宗三把宋明理学分为四系。总括的,浑成的,尚未以功夫取向的不同而分派者,为濂溪、横渠、明道,此系的特点是道体、性体、诚体、敬体、神体、仁体乃至心体,一切皆一。故相应于先秦儒家之功夫与本体自然浑圆状态,可称之为“圆教”。圆教下分为三系:

五峰蕺山系,象山阳明系,伊川朱子系。五峰蕺山系承濂溪明道之圆教而出,重心体本一与圆教浑成,不过细分别或虽有分别而能以一根本概念统合,亦不片面强调心。象山阳明系强调心,以心为一切朗照(重认知义)、一切遍润(重道德义)、一切伸展(重与本体为一)的根据。伊川朱子系主性具于心,但性不即为心,心性分离。以格物穷理、涵养主敬为知体与性体转换的条件。牟宗三以横渠为三系以上之统合派,这是认为,横渠虚空即气之学,“有无、隐显、神化、性命通一无二”,其“大心则能体天下之物”、“德性所知不萌于见闻”等也不重知解,更不以心为笼罩一切的本原。

高攀龙不重视胡宏,可能与胡宏之学虽包罗甚广,但不像朱子阳明那样在学术史上有地位,也不像他们的思想特色那样显著有关。牟宗三亦不重视陈献章、胡居仁。这是因为牟宗三之分类,选取理学史上最有代表性的人物,而且纯从本体论着眼,惟据学者对心性情的关系,知识论与本体论的关系如何理解而定。陈献章、胡居仁在理学史上的地位远不能与上述三系比肩,并且只是功夫论上有特点,在本体论上无特殊建树,当然不在论证之列,牟宗三是个受过现代哲学洗礼的学者,深谙西方本体论知识论精髓,他自己的哲学以心学为归。他以此分析阐发中国哲学中有代表性的思想,所以有如是分法。

高攀龙与顾宪成同为东林学派的领袖,顾宪成重在斥王学末流之弊,辩性善之旨,其本体论、功夫论皆平实无华,所论亦不甚深入。高攀龙对本体功夫的各个方面都有论述,这些论述比顾宪成完备深入。尤其是高攀龙悟修并重,有不断深入的进境,他接触到、思考过的问题较顾宪成为多。如在格物的目的、格物与修身的关系,悟与修、主静与自然等方面,都有细致的论述。他的学说深度与广度都较顾宪成进了一步。所以黄宗羲说:“东林之学,泾阳导其源,景逸始入细。”(《明儒学案》第1449页)

东林学派对王门后学的批评,对程朱陆王的统合,对修养功夫的强调,乃至其气节,都对蕺山学派起了重要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