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章太炎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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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在“民国”初创的政治旋涡中 (8)

对于章太炎翻然醒悟,孙中山、黄兴等人都亟表欢迎。国民党总部特发通告,称他为“革命先觉,民国伟人”,在4月23日专门举行了全体职员会对他表示欢迎。在欢迎会上,陈其美首先致辞,说:“太炎先生鼓吹革命,本吾国先觉,学问道德皆高尚纯洁,四万万人仰为泰山北斗。此次由北南来,适值宋案发生,先生为民国主张公理人道代表,必有名言伟论,解决民国根本问题。”4月27日,章太炎又被邀出席了在张园举行的黄花岗纪念和林述庆追悼会,与戴季陶等分别在会上发表了演说。不久以前,国民党的机关报《民立报》和戴季陶主编的《民强报》还不停地把他骂做“疯头癫脑”的“章疯子”,对他竭尽揶揄挖苦之能事,即使他说了很中听的话,评论时也不忘先骂他一声“疯子”,然后才说什么“论者多谓疯子未可厚非”。听惯了嘲骂与侮辱性攻击言辞的章太炎,现在从他们那里听到了肯定与赞颂他革命业绩与品格的热情致辞,当然不能不深为感动,倍觉兴奋。双方的误解与前嫌,在这种气氛中,也就逐渐熔解。

在上海,章太炎倾吐了他一年多政治活动中所得到的最深的感受,他终于认识到了,中国迄今为止政治上最主要的病症就是腐败****之病。他称此为“国病”。他说:“兄弟初见南方革命后秩序未复,颇不谓然。即至北京,又到东三省,观察种种现象,实异常腐败,深堪浩叹。盖北方受了腐败****的遗传病,较诸南方革命的激烈病其流毒更甚。吾辈欲扫除劣政治,产出良政治,非先从医治国病、铲除****劣根下手不可。”他还带着负疚的心情谈到:“民国成立,辄曰维持现状。所谓现状,亦未说明。据兄弟看来,民国非维持现状也,乃维持现病耳。若坐视腐败****之病常存留中央,则民国共和终成梦想。故今日吾革党对于建设民国一问题,当仍以猛进的手段,循文明的步调,急求破坏****恶根,拼命力争共和二字,此后方有建设可言。不过主张稳健,与革命时进行稍有不同而已。盖革命乃大破坏,改革不良政治乃小破坏。各国政治之演进,万不能不经破坏就能改良的。”民国共和的梦幻,一次又一次,都破灭了。原因何在呢?在这里,章太炎谈出了他的最新感受,也是他的最深感受。这是他从一次次挫折、失败和幻灭中,从血的教训中总结出来的。对于这位政治幼稚病的重患者来说,这无疑是非常重要的觉悟。

宋案究竟应当如何处理?开始时,孙中山要求起兵讨袁,“武力解决”;而黄兴则主张“法律解决”,凭借法律,揭露与从政治上孤立、削弱袁世凯。不久,法律解决的主张就占了上风。因为国民党方面许多上层领导成员深感自己军力准备非常不足,起兵讨袁没有胜利的把握,袁世凯本人的反革命、反共和的面目尚未充分暴露,“法律解决”有利于从政治上给袁世凯以打击。章太炎来到上海后,则提出:“宋案当以政治解决为妥善。”他说:

自宋案发生,据中外喧传,群知主名之所在。政府若做贼心虚也者……只知招兵购弹,保护权位。国家前途实危险已极。至于人民之大动公愤,亦发于良知,不能自禁。中山、克强均主张稳健,以法律解决。我恐怕做不到。试问杀人正犯能到法庭受审判否?若其不能,此案即非法律所能解决。……政府平日行为极谬,国民已大受痛苦,故宋案发生,国民震怒,几不可遏,此亦公理不灭、人心不死的明证。试问中山、克强能劝止全国民党及国民不追问宋案正犯乎?不反对政府乎?所以,据兄弟看来,宋案当以政治解决为妥善,法律解决相提并进。

章太炎既不赞成孤注一掷的“武力解决”,也不满足于徒然迁延时日的“法律解决”。他提出“政治解决”,就是要求以正式大总统选举为契机,事先进行充分的政治动员,揭露袁世凯统治的种种劣迹与罪恶,造成袁世凯不得不退出候选地位以及不得不下台的政治形势,用所谓政治手段结束袁世凯的统治。

为此,他首先号召全体国民发扬革命先烈时时以民国前途为念、艰苦卓绝地为民国奋斗的“真气”。他说:“今国民真气似已渐趋淡泊。民国政府本国民人人所能监督者,使行使其正当监督之权,政府何敢横恣若此?……使国民真气长此淡泊,则吾将为革命党追悼,为中华民国追悼!若因追念前人之故,而能团结其真气,则民国转祸为福之机在此。惟诸君为之。”

为了更为广泛地动员与团结自身的力量,以实现所谓政治解决的任务,章太炎倡义组织“起义同志共络会”。他异常沉重地指出:“往者同人逋逃海外,乞食为生,大众一心,初无倾轧。既而武汉倡义,稍有权利之争。地位有殊,遂分政党。条件未异,门户各分,昔之弟兄,今为仇敌。致令奸人乘间,坐拥高权。……迩者殷顽余毒,布在朝列,小腆犹存,鸮音未隔。能以坚贞之力次第湔除者,非我光复中夏之旧人,更将谁赖?若能乘此剥桡,危心自厉,塞翁失马,正转祸为福之机。……如复晏安鸩毒,自相侮嘲,始以口舌之争,终以戈矛之伐,贤材既尽,民望无归,我同志亡,中国亦丧矣。”章太炎自称其为“告哀”之词,但充分显示了他是如何出自真诚而又如何急切。

为了先行剪除袁世凯的羽翼,章太炎公开致书袁世凯,直斥总统府秘书长梁士诒、参谋本部次长陈宦及袁氏另一亲信段芝贵同国务总理赵秉钧为“四凶”,要求袁世凯立即将他们斥退。理由是佞人不去,不仅宋案难以了结,其他政治问题更无解决的希望。书中警告袁氏:“四凶不去,虽以唐尧之能,天禄于是永终。”袁氏复函章氏,进行狡辩,说梁士诒等从政未能使人满意,乃是由于“《约法》之缚人”。章太炎立即去电驳斥,指出:“宵人作慝,实在公府近昵之中。此皆简在方寸,岂《约法》所能持?欲推诚人才,而梁士诒壅之;欲保全元勋,而陈宦贼之;欲倚任夹辅,而段芝贵乱之。此三凶者,把持重地,荧惑主心,投诸四裔犹惧为祸,况日与聚谋耶?至如赵秉钧之妄用佥壬,变生不意,犹不过奉令承教者耳。”据此,他劝袁世凯不要“委咎《约法》之苛”,而切切实实地采取一些行动,“亟屏元凶,以餍人望”。他的这些函电,当时特别引人注目,因为人们都知道,袁世凯正倚这些凶神恶煞为左右手,而他们也正是在袁世凯的庇护之下方能为祸全国。所以,“四凶”一词,立即不胫而走,被人们广泛引用。

章太炎除去要求亟屏四凶外,在沪还同蒋智由、沈定一等发起组织弭祸会,发布公启说:“为保全大局,力求和平,惟有求大总统退位,并矢言不再任总统。……舍此以外,别无弭祸之方,济变之术。”为了将袁世凯逼下台,他还继续宋教仁生前定下的谋略,力推黎元洪为正式大总统的候选人。为此,他从上海专程赶到武汉,对黎进行游说。在5月13日国民党武汉支部召开的欢迎大会上,他还公开宣扬:“正式总统,急需遴选也。今时有声望者,首推黎氏。况为人长厚,使能驰驱轨范,允可作共和国总统。”而对于袁世凯,他则以不屑一顾的口气说:“政府违法(宋案、借款),大失民望,总统一席,无人举他。”

章太炎自以为“政治解决”有望,实际情况却是适得其反。他所希冀的起义同志大联合尚未实现,在梁启超等人的积极活动下,共和、民主、统一三党为适应袁世凯的需要于5月29日在北京正式合并成了“进步党”。他所要求的铲除“四凶”等等,袁世凯非但没有加以理睬,反而开动了手上所有舆论工具,对孙中山、黄兴等人肆意诽谤攻讦;5月26日,袁世凯与英、法、德、俄、日五国银行团签订了两千五百万英镑“善后大借款”协议,为向革命者发动军事进攻筹措了充裕的战费,随即便派兵南下,对南方国民党的几个都督直接施加军事压力。章太炎寄希望于黎元洪,可是,这位最善于明哲保身的副总统却首鼠两端,反过来将了他一军,对他说:“君且入都视之。其人苟可谏,安用更置?必不可谏,如君等计耳。”

经过一个多月的奔走活动,“政治解决”始终未得要领,形势反倒越来越紧张,直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势头。为了做最后一次努力,希望通过同袁世凯“开诚布公”的谈话,劝告袁采取“和解”态度,认真考虑“外患日急,当以全国兵力一致对外”,他决定接受黎元洪的建议进京。即使无结果,也可使黎元洪不再有遁词。恰好这时袁世凯接受王赓等人建议,为笼络章太炎,堵住他的嘴,特别下令授予他勋二位,要他立刻进京受勋,给了他进京的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他便离开汉口,于5月28日径直到了北京。

章太炎进京前夕,乌目山僧曾给他一信,说:“今日大局蒙翳,已如堕十重云雾,虽且有拨天手段,未易见功。执事以悲悯之怀,行其直道,申以谠言,固犹是二十年来所抱转移世道之本旨。”信中还附小诗一首,就袁世凯授予他勋二位一事写道:“芝兰避俗赏,松柏有本心。公抱此二义,高尚匪自今。……存心在利济,德量咸所钦。岂待问勋业,虚受名位歆?前世有公论,荣辱非可侵。”这是乌目山僧对章太炎寄予的期望,确也如实地描绘了这一时期章太炎的情操与襟怀。一到北京,章太炎便不停地接见各报记者,以纵谈时局为名,痛斥“政府党之报纸对于孙、黄及国民党恰如仇敌,如蛇蝎,将种种之事,捏造成文,或曰逆贼,或曰暴民,颠倒是非,毫无正鹄”,率直地抨击“今日袁总统之政治,固非前清时代之政治,亦非文明新式之政治,即为一种特别中间的之政治”,而这一政治“固不足以称赞”。谈到袁世凯派兵南下一事时,他指出:“此时若以兵力胜负比较,北方一定可以战胜,但恐民气难抑,最后之胜负即不可知矣,人民糜烂亦不堪设想矣。”他并指出:“南方同人极以国家大局人道为前提,宁肯忍痛含冤,而希望平和之心甚切。凡余所言,颇蒙嘉纳。但不知袁总统之意云何?”这也就是明白宣称,若发生战事,罪责也在袁世凯身上。

在总统府中,他与袁世凯唇枪舌剑,针锋相对地进行了一场争论。袁说:“报纸传克强欲举兵,称为遯初复仇,何诬谬如是?”章太炎立即回击说:“南方报纸亦传公将称帝。道听途说,南北一也。”袁世凯马上辩解,说自己并不敢实行帝制;章太炎便毫不客气地指出:“夫非能安内攘外者,妄而称帝,适以覆其宗族,前史所载则然矣。法之拿破仑,雄略冠世,克戡大敌,是以国人乐推。今中国积弱,俄、日横于东北,诚能战胜一国,则大号自归,民间焉有异议?特患公无称帝之能耳。”一席话,说得袁世凯默然无语,两眼直盯着章太炎,“色悻悻”,“时辰钟过三分,乃曰:‘明日来受勋耳’”。

北京之行,给章太炎又上了一堂很好的课。他不仅看到了“四凶不去,终无宁日”,更看到了袁世凯本人“于革命党人无不忮忌,非迁就即能幸免也”。袁世凯政府与革命党人势不两立,对外国侵略者却卑躬屈膝,以至“与俄定约,断送外蒙”。章太炎清楚地看到,袁世凯的宗旨已经定了,这就是“宁可以民国赠与朋友,不愿以民国交与家人”。想凭口舌劝得袁世凯回心转意,显然不可能。怎么办呢?他想:“惟有任其跳梁,终将自杀。四五年后,或有一线光明乎?必不得已,聚集上江诸贤成一团体,使江苏、浙江、广东诸省化为废墟,或有补救。”正因为有了这样的认识,他在北京只待了七天,6月4日便毅然南返。

经过一年多的迂回曲折之路,章太炎同孙中山、黄兴等原同盟会领导人又汇合到了一起。在国民党交通部召开的茶话会上,他带着痛悔的心情说:

兄弟亦主张革命之一分子。当南北统一时,深恐革命派以从前急进主义演种种激烈手段,或妨害国势之进步,曾随时自加监督,忠告民党同志。而一年以来,从各方面观察,又将民国人物一一比较,觉吾民党终算是有良心的,自始至终尚不违背国利民福四字。所最堪叹息者:(一)民党当日不应退步,遗留腐败官僚之根株;(二)民党不应互相猜忌,争先利用不良政府,使彼得乘机利用政党。此民党失败之总因。今日追悔亦属无益,就民党一方面说,惟有化除意见,联合各省起义同志为一气,合力监督政府,终有政治改良之一日。

武昌起义后,自己急于求成,担心过分激进会把已经宣布赞成共和的立宪党人、旧官僚吓跑,为了联合、统一,不惜使革命中途停顿下来,甚至想用“革命军起,革命党消”和对袁世凯的支持来显示自己的仁厚、宽容和大度。结果呢?革命队伍自身乱了阵脚,纷争不已,而旧军阀、旧官僚、立宪党人的势力却没有受到应有的打击,他们刚刚从慌乱中镇定下来,便气势汹汹地向革命者挥刀砍过来了。这是何等沉痛的教训啊!回头看看自己的覆辙,他痛悔交加。因此,回到上海以后,他便同孙中山、黄兴等人一道为推进反袁斗争而筹划。

6月15日,章太炎在哈同花园同神州女学的教师汤国梨举行了婚礼。1903年以来,章太炎一直鳏居。4月来沪时,经张伯纯、沈和甫介绍,同汤国梨相识。蔡元培担任主婚人,孙中山、黄兴、陈其美等人都盛服出席了婚礼。这次婚礼,表现了章太炎同孙中山等人随着政治上日趋一致,感情上也重趋融洽。

对袁世凯的幻想,这时已进一步破灭了。乌目山僧有《雨中偕太炎、孑民访观云畅谈,归记以诗》一诗,其中写道:

心长雄万夫,气索论当代。

愤控本初弦,天窘柳州对。

罗织遍市朝,金钱恣赊贷。

日月堕旋渊,山川蒙腥秽。

乾坤若倒悬,左右无讷诲。

四凶奉一尊,奇诡极万态。

屯然否塞中,妖氛蔽真。

白宫居斯人,苍生定沦废。

来日知大难,谷稔恐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