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章太炎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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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在“民国”初创的政治旋涡中 (9)

这些诗句,概述了章太炎“畅谈”中所陈述的意见。从血的现实中,章太炎终于认清袁世凯绝非实现“完全共和”的支柱或助力,而正是腐败与****势力的总代表,是民国与共和异常凶恶而危险的敌人。正在这时,为筹办东北实业银行而同法商进行的借款谈判,因梁士诒的阻挠而宣告破裂,章太炎即以此为由,于6月18日致电袁世凯及******,辞去东三省筹边使职务。电文说:“从政以来,除奸无效,从昏不能。宋教仁无故被戕,大借款损失过巨,炳麟岂不知其奸宄?但以司法不可妄参,国命不可自蹙,故隐忍不言耳。迩者实业银行借款已有成言,而梁士诒怵法商以日、俄之衅,从中破坏。忌疾如此,更何一事可成?即日辞差,冀遂初志。恳乞将东三省筹边使开去。死生之分,一听尊裁。”这可视做同袁世凯政治上断绝联系的一份宣言书。

章太炎终于从袁世凯及其党羽所散布的政治迷雾中走了出来。

“时危挺剑入长安”

实践已经使章太炎受到很深教育,使他看到了:袁世凯并没有一个斤斗从北洋大臣翻成革命者;一大批旧保皇党人、旧立宪党人以及旧官僚并没有真正改弦易辙,皈依民国共和;腐败****这一“国病”非但没有被根除,反而在许多方面更形猖獗,严重地侵害着民国共和新生的机体。他从来没有像这时那样强烈而迫切地感觉到推进和完成“政治革命”的必要。然而,究竟怎样才能实现“政治革命”,他并没有找到正确的道路。当时,许多人都以为,只要袁世凯下台,其他问题就可迎刃而解。章太炎和这些人相类似,他说:“素志所在,惟欲取贪人墨吏而诛之,筑为京观,以示惩戒。”他以为,只要惩治了那些“贪人墨吏”,就可以给腐败****势力足够的打击,为实现“政治革命”的目标扫清道路。“贪人墨吏”的惩治,又该指望于什么力量呢?说到底,他还是指望造成这样一种政治形势与政治压力,将黎元洪扶上正式总统的宝座,取袁世凯而代之,其后,便凭借行政与立法、司法手段,来惩处这些腐败****势力的代表者。对袁世凯的幻想是破灭了,但是,所谓“政治革命”的玄想却仍然在章太炎的脑海中往来游荡。这是因为他对中国腐败****势力如此盘根错节而难于清除终究缺乏足够的认识;他始终不了解袁世凯也好,所有的旧保皇党人、旧立宪党人和所有的旧军阀、旧官僚也好,究竟根植于什么土壤之中,因之,对于应当经过什么样的殊死血战,究竟怎样从根本上铲除这一土壤,他的估计都非常不足。

章太炎在“二次革命”中的言与行,非常清楚地表现了他的这种倾向。

就在章太炎辞去东三省筹边使职务前后,袁世凯已经做好了发动内战的全面部署,并挑衅地于6月9、14日和30日,分别罢免了国民党人李烈钧、胡汉民、柏文蔚的江西、广东、安徽都督的职务。孙中山等人已无可退却,被迫应战。7月12日,李烈钧在江西兴师讨袁,开始了所谓“二次革命”。章太炎支持兴师讨袁,然而,他的落脚点仍然是支持黎元洪出任正式大总统,以及所谓大诛贪人墨吏。为此,他专门致电黎元洪,痛斥“数月以来,朝政愈紊,惟闻贿赂公行,收买国会,扣外债以肥己,割漠北以媚俄,四凶未除,党恶丛附”,据此,他劝告黎氏:“今则恶贯既盈,众怒难犯,亟宜厉兵北向,请诛罪人,以为南方指导,然后可为国家谋利泽耳。”他并以为,只有黎氏,方足以“统摄群材,荡洗毒螯,远免分崩之祸,近戢骄肆之兵”。在为讨袁而发布的宣言中,他一面继续集矢于“四凶”之类,一面极力为黎元洪回护。在历数袁氏政府罪恶时,他说:“统一政府成立以来,政以贿成,为全国所指目。而厉行暗杀,贼害勋良,借外力以制同胞,远贤智而近谗佞,肆无忌惮,不恤人言,推原祸本,实梁士诒、陈宦、段芝贵、赵秉钧四凶为首,而王赓、陈汉第、陆建章辈亦党恶之最著者。”据此,他断言袁政府“必若怙恶不悛,任用狼虎,则义师所指,固当无坚不摧”。相形之下,对黎元洪,他则异常宽宏。黎元洪也诛杀了不少革命者,他解释为“诛罚过严,此为保安地方,而非阿附政府,封疆之任,职守宜然”,为此,他反复要求讨袁者千万不可“迁怒鄂中,危及奥主”。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认为:“今日之事,政府贿赂公行,割弃领土,实属罪大恶极,而讨袁者亦非其人。”他固然痛感“项城不去,中国必亡”,但又认为,孙中山、黄兴等人也不是总统的合适人选,所以,他主张推出黎元洪,“黄陂之廉让,可望责任内阁”,借助责任内阁,即可使宋教仁昔日的目标得以实现。

讨袁战争转瞬之间便以失败而告终。7月29日黄兴在南京乘上日轮,经上海、香港前往日本;8月2日孙中山也乘轮离沪,经福州、基隆去日本;许多革命者同他们一起,重新开始了流亡生活。而章太炎,这时则决定顶着袁氏凶焰再次入都。他解释自己做出这一决定的原因说:“余念袁氏网罗周布,无所逃死,中国已光复,而犹亡命,所不为也。会共和党人急电促余入都,称国民、共和二党惩于旧衅,欲复合。余念京师、上海皆不能避袁氏凶焰,八月,冒危入京师。”清朝已经推翻,民国已经建立,作为一位革命元勋,竟不能在国内立足,不得不再次流亡海外,他觉得这是奇耻大辱,因此,不愿出走。然而,更为重要的原因,则在于他对于依靠共和党与国民党的联合行动,利用国会制定宪法及选举总统的机会推倒袁世凯统治,仍然存在着侥幸心理与一线希望。

共和党,是原统一党的一批“少壮派”与原民社的一些成员,因不满进步党变成袁世凯的御用工具,而重新组织的。章太炎称之为“组织新共和党”。他们“坚决主张与国民党提携,共同监督袁世凯,不赞成合并为进步党”,对此,章太炎给予热情肯定与支持,说:“共和党与国民党提携,此为政党成立以来第一快事。”共和党组成后,一再要求章太炎入京主持党务。至8月初,章氏眼见“南军既无能为”,而袁世凯“无所顾忌,其势必张”,“政局将有剧变”,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气概表示:“党务既有可为,应挽此危局!”尽管新婚不久,许多友人又都非常恳切而真诚地劝诫他不要去冒这个险,可是,他已下了决心,也已做了可能要为此丧生的思想准备。他在给弟子的信中说:“顷已买航直赴京津。要与诸志士同处患难,为中夏留一线光明。项城甚欲购拿革命旧人,电已通布,吾辈亦不畏也。”他在《时危》一诗中写道:“时危挺剑入长安,流血先争五步看。谁道江南徐骑省?不容卧榻有人鼾。”徐骑省,即南唐右散骑常侍徐铉。北宋开国皇帝赵匡胤出兵征伐南唐时,他受命前往劝阻,赵匡胤对他说:“江南亦无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耶?”章太炎借用这一典故,说明企图效法徐铉,劝说袁世凯对革命派采取宽容、让步的态度,这完全是与虎谋皮;唯一的办法就是以“流血五步之内”的决死精神,像先秦魏国唐雎挺剑同秦王抗争那样去同袁世凯争斗!

8月11日,章太炎抵达北京,住进化石桥共和党本部。袁世凯闻讯,立即“属人致意,欲一相见”,章太炎“以目疾辞之”。袁世凯及其党羽见诱惑与笼络无效,便一面派出四名巡警,以“保护”为名,对章氏出入行动日夜严密监视;一面开动宣传机器,授意御用党的报纸对章氏百端污蔑。《民立报》当时便揭露说:“昨某某数报载章屡次托人向袁疏通无效,现匿居共和党本部不复出,非极熟人不见,窘迫可怜云云。又捏载章致袁书,谓并未与叛徒往来。该报等之意,盖欲形容章之进退失据,以毁其名。”章太炎对于这些污蔑和诬陷,一概嗤之以鼻,鄙弃地评判说:“报章电信混淆失真,京师尤甚。咫尺之间,市虎群起。今日报纸,皆天师符也。”他并表示:“吾虽微末,以一身撄暴人之刃,使天下皆晓然彼之凶戾,亦何惜此孱形为!”

来京本想集合共和党与国民党的力量,利用国会,就制宪与总统选举两大题目,同袁世凯作背水一战。到京一看实际状况,他就明白这想象中的背水一战无实现的指望了。共和党也好,国民党也好,都完全不是如他原来所估计的那样坚强有力。他评论共和党:“势虽扩张,楚材尚劲,吴、蜀诸贤,则不免失于仁柔。徒谓形式宪法可以制佞人之死命,亦大迂矣。”评论国民党:“其间不无奇材烈士,而不能率循常轨,处患难则有旋转乾坤之能,遇安乐则有同流合污之病。”“雪霜不下则草木不坚”,国民党由于这一状况,便必定“非穷无立锥,终无大用”。事实是即在这两个党中,也有相当一批成员是在革命取得胜利的情况下蜂涌进来的投机分子,他们对于个人的名位利禄比之政治信念要更为关切,面对着袁世凯的威胁与利诱,他们很快就转向观望、动摇和屈服。正因为如此,章太炎发现,他来到北京后,竟是“诲之谆谆,听者藐藐”,“虽焦音瘏口,犹不足以救乱扶衰也”。国会的实际状况,使他懂得了:“若为久远计,凡一政党,非有实业为中坚,即有侠士为后应,无此即不足以自树。非实业则费用不给,而政府得以利用之矣;非侠士则气势不壮,而政府得以威喝之矣。国民党有其一,无其二,共和党则逾不逮,后忧正不知何底也!”这时,袁世凯下令逮捕了八名国民党议员,加紧对持有异议的国民党与共和党议员进行威胁。章太炎对形势急转直下焦虑万分:“北方政党情形,气已萧索,国会徒存形式,莫能自立。盖迫于军警之威,救死不暇,何论国事?前所逮捕议员,近闻已枪毙五人。神龙作醢,灵龟刳肠,吁,实吾生所未见也!不佞留滞燕都,心如鼎沸。”于此,他也更明白了:“选举、宪法诸大端,无非在军人掌握中耳。” 事实很快就进一步证实了他的观察:10月6日,袁世凯派便衣军警数千人包围国会,强迫议员选举他为正式大总统。11月4日,袁世凯更明目张胆地下令解散了国民党,取消全部国民党人的议员资格。严酷的现实终于毫不留情地将章太炎“政治革命”的整个玄想砸得粉碎。

在袁世凯所派巡警、宪兵的严密监视下,章太炎闭居一室,只身孤影,燃着愤火,却“一切政论无由发舒”,“胸中愤懑,终不能自胜也。愤慨既极,惟吟诗以自遣”。他用诗写下了自己这段时间的感受,抒发了他悲愤之极的感情。

农历八月十五日夜,他“坐视明月,忧中从来。少顷月蚀,遂复辍观”,辗转反侧,写下了《八月十五夜咏怀》一诗。其中写道:

灼灼此明月,皎皎当危楼。

念我平生亲,忽如参与留。

与子本同袍,含辛结绸缪。

飞丸善自弹,迩室寻戈矛。

蒿邪识麻直,弦急知韦柔。

去矣拔山力,青骓羁长鞦。

丈夫贵久要,焉念睚眦仇?

知旧半零落,忍此同倾辀!

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他是多么深切地怀念同盟会时代共同斗争的那些战友啊!现在,回想起那些无谓的抵牾与冲突,他觉得追悔莫及。可惜的是,眼下虽然真正体会到了那些战友的正直与可贵,大家却各奔东西,有的甚至已经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不能联合在一起共同进行这场更为艰巨的斗争了。他为此而分外痛心。

袁世凯为了全面加强政治控制,在京师宣布实行戒严令。“城南南下洼地方百亩,素棺栉比,殆有万数,见者寒心,此皆戒严之效果也。”章太炎为此写了《怀旧》一诗,对已经去世的陶成章、宋教仁等等一一凭吊。诗中写道:“会稽昔虎啸,被遏穷边戍。江介乍扬旍,一麾无羯竖。桃源希世英,白晰通筹箸,风云有玄感,人伦知景附。双神骏,孑孑羊肠路。……夕阳忽西陨,家贫无尺布。”为此,他是多么悲切凄怆。诗的最后写道:“百年尽大齐,何不归采莫?不见南下洼,白骨相牚柱!”对袁世凯血腥屠杀的罪行进行了直接揭露与声讨。

10月10日,袁世凯在太和殿举行典礼,宣誓就任大总统。而黎元洪这时则依附于袁世凯,任副总统。章太炎心潮起伏,愤不能平,写了《长歌》,对袁、黎进行了辛辣的讽刺:“麒麟不可羁,解豸不可縻。沐猴而冠带,鸡犬升天啼。黄公秉赤刀,终疗猛虎饥。玄武尚刳肠,筹策故难齐。牺牛遭鼷鼠,不如退服。武昌一男子,老化为人妻。万物相回薄,安可以理稽。”“沐猴而冠”,直指袁世凯;“武昌男子”,则喻黎元洪。“麒麟”用以自喻,“黄公”则指黄兴。袁世凯就任正式大总统,在章太炎眼中,只不过是一场沐猴冠带的闹剧。黎元洪失身事袁,则使章太炎分外难受。对黄兴的失败,这里则表示了深切的同情与谅解,反映了他对黄兴的言行终于有了比较正确的理解。12月9日,黎元洪离开武昌来京,被袁世凯安置于瀛台,也失去行动的自由。为此,章太炎曾改唐诗加以讥刺。诗中写道:“袁四犹疑畏简书,芝泉(段祺瑞)长为护储胥。徒令上将挥神腿,终见降龙走火车。……云移鹭尾开军帽,日绕猴头识圣颜。一卧瀛台经岁暮,几回请客劝西餐?”先前,他对黎元洪曾经抱过那么大的期望,黎元洪的行为却如此不争气,章太炎当然就格外伤心。他的“政治革命”的玄想这时在黎元洪身上也撞得粉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