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在杭州逗留五日,中间曾回余杭故里参省父母丘墓,其后即回到沪上。这时,正好黄兴刚刚从日本归来,两人相见,“言及国是,嗟叹而已”。孙中山也在5月返国。章太炎经历了将近三年的别离,同这些老战友终于又会合到了一起。连日间,他们共同出席了为北上两院议员举行的饯行宴会、粤省驻沪国会议员与海上诸名流的茶话会、日本驻沪总领事等人举行的“中国国会议员欢送会”、孙中山为招待中日两国人士举行的宴会。在这些会上,章太炎继续大声疾呼,不能要那种“偷安苟且,不辨是非”的“和平”,不能“力避暴徒之名,阳为和平,以求庸人之许可”。他指出:“欲见清明气象,非暴徒不为功。……壬癸之败,患在暴未充分,而岂以暴为患哉!今者帝制余孽,犹未剿除;墨吏贪人,布满朝列;非震以雷霆霹雳之威,仕涂何自而廓清?政治何由而循轨?而欲厉行此事,必不能避暴徒之名!”武昌起义后,章太炎本人便曾竭力想避开暴徒之名,衄缩于悠悠之议,迁延于流俗之言,强作老成,自失素志,经过了血的教育,他醒悟了,懂得了水流迅急,在暴流、瀑布中,一切尘垢污秽,将不容停滞,若水道迂回平缓,绝无暴势,则淤泥腐草,必将填塞于其中。正因为有了这样的认识,当时,章太炎在要求铲除帝制复辟势力方面,态度最为坚决。8月10日,他在给黎元洪的电文中特别强调:“当知宗社党有新旧之分,复辟论有满汉之异。旧宗社党不过反对袁氏一家,项城既亡,主归消灭,即令小小蠢动,其责在地方军警耳;而新宗社党财力雄厚,萌芽潜滋,******可以自主,选举事可以妄干,怀抱与清室遗臣绝异,若非严令征剿,必将滋蔓难图。”8月13日,他与孙中山、黄兴等人共同发起举行了追悼“二次革命”以来死义烈士的大会,亲自撰写了祭文,再次严正指出:“某等以为武昌之师,以戋异族;云南义师,以荡帝制。事虽暂济,而皆不可谓有成功,则何也?异族、帝制之势,非一人能成之,其支党盘结于京师者,不可胜计。京师未拔,正阳之未摧,虽仆一姓,毙一人,余孽犹鸟兽屯聚其间,故用力如转山,而收效如毫毛。遽以是为成功者,是夸诞自诬之论也。”然而,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原因在于,他并没有真正可以倚仗的军事政治力量。黎元洪当总统,形同赘旒,岑春煊等人所统率的护国军,无意北向。8月下旬,他专程赶到两广护国军都司令所在地广东肇庆,与岑春煊相会。他责问担任副都参谋的李根源:“余孽犹在,段氏专恣,大难未已,何其轻于收束如是?”李根源告以南方军阀相争内情,他也只有“慨叹无已”。
在肇庆盘桓了十多天,黎元洪接连以电函相邀,拟聘请他担任总统府政治顾问,“共商国家大政”。章太炎以“斯电固非诚意”,“又以帝制重犯尚稽诛戮,且有仍拥实权者不及覆举”,拒绝入京。他致电黎元洪说:“炳麟以侨友表示欢迎,亦拟买舟西迈,漫游南洋,归期约在三四月后也。”旋即,他离国去南洋。12月返国之时,因国史馆原馆长王闿运死去,孙中山、岑春煊、吕公望等都致电黎元洪,举荐章太炎继任,章太炎坚拒不受。他说:“鄙意今之中央已如破甑,不须复顾。阿附当事者诚无人格,而抗志猛争者亦为未达时务。豺狼当道,不能尽捕而诛之,驱狼延虎,亦何益焉?待其恶熟,将必****。”因此,他便决计不去北京。
在南洋各地游历与考察期间,他受到了侨胞的热烈欢迎与盛情接待。与在华侨中甚有影响的陈楚楠、简英甫、张永福等人,他多次晤谈。他非常珍视南洋华侨在辛亥革命中的贡献,诚挚地希望他们克服地方主义带来的偏见与畛域,“凡关于政党、学校诸端,联络进行”,成为“将来吾中华民国之隆隆日上”的一根支柱。然而,在南洋,他并没有找到足可与北洋豺狼们抗争的力量与支持。回到上海时,黄兴已早在一个多月前吐血身亡,而北洋军阀的主要头目之一冯国璋则已被选作副总统,眼见“人才日乏,凶暴日长”,他“知大乱之将作”,便留在上海,密切注视着政局的演变。
袁世凯死后,掌握中央与大多数地方军政大权的,仍是由袁一手培植起来的北洋军阀势力,其中,举足轻重的是以段祺瑞为首的皖系军阀与以冯国璋为首的直系军阀。他们相互之间,为了争夺更大的权力与更多的地盘,尔虞我诈,冲突不绝,然而,又都毫无例外地继承了袁世凯的衣钵,企图建立起北洋军阀的全面统治。他们在袁世凯之死的打击下渐渐镇定下来以后,便又向民主力量反扑过来了。而这时,被他们视为障碍的,首先就是袁世凯死后得到恢复的《临时约法》、重新召集的国会以及同他们常常格格不入的总统黎元洪。当1917年到来之后,中国政治舞台上的风风雨雨,就是围绕着是否毁弃《临时约法》、解散国会以及推倒黎元洪而发生的。段祺瑞借用来做文章的题目,是所谓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站到协约国方面对德宣战问题。段祺瑞坚持参战,是为了赢得协约国列强特别是日本的欢心,借机扩张自己的军事力量。他要挟黎元洪,并派遣所谓“公民请愿团”包围国会,胁迫国会批准对德宣战,以这些行动表示了对《临时约法》的极端藐视。更有甚者,即故意纵容“辫子军”首领张勋发动军事政变,假手张勋复辟,造成解散国会、废弃《临时约法》及推翻黎元洪总统的既成事实,然后,由段祺瑞自己出场,赶走张勋,把自己打扮成共和再造者,重建由冯国璋任总统,由他自己控制全部实权的军阀政府。
章太炎反对加入协约国,理由是“欧人交战,各有利害,我无与焉”,且列强相争,中国作为“羸弱者****其间”,势必“无益于彼,而有害于自身”。。因此,他当然更反对参战。时梁启超支持段祺瑞参战主张最力,章太炎与谭人凤联名通电,痛斥“梁启超欲借绝交以兴战祸,是将以全国军民之生命财产供其一人之牺牲”,要求黎元洪、******及参众两院将梁“加以放斥”。当段祺瑞一手操纵的“公民请愿团”殴打和胁迫议员的事件发生后,他与孙中山、岑春煊、唐绍仪等一再联名通电,要求“将伪公民犯法乱纪之人捕获锄治,庶保国会尊严,而杜宵人之指嗾”。时正值一年前被袁世凯派人暗杀的陈其美举殡归葬,他送了一副挽联:“愿君化彗尾,为我扫幽燕。”表示了对北洋军阀统治的极端痛恶。
对于冯国璋、段祺瑞等人阴谋假手张勋复辟来实现他们野心的事态,他早已有所察觉,并早就一再提醒黎元洪注意。当黎元洪病急乱投医,企图以旧官僚李经羲取代段祺瑞,并引张勋入京时,他更焦急万分地致电黎元洪:“愿公严持大法,勿求解决于势贵,与狐谋皮,决定见卖。”他斥责李经羲“前以阿附袁氏,获嵩山四友之尊,是为帝者宾师,非民国辅相也”,系“首倡变乱之人”,要求国会拒绝承认李经羲为国务总理。当段祺瑞以出走天津相要挟,皖系军阀则纷纷据地而“独立”,直系军阀也据地而宣布“中立”之时,章太炎与孙中山联名连续发表了《严斥中立电》、《主张彻底澄清电》、《致陈竞存电》、《请大总统勿受调和电》,要求两广、云、贵、川、湘等省“出义师而申讨”,“以甲兵为大刑”,要求黎元洪等“奉大法以治国,依民意以诛暴”,千万不可违法曲从,调和降伏。
7月1日,张勋在京拥戴溥仪复辟。章太炎与孙中山、唐绍仪、谭人凤、柏文蔚、汪兆铭、海军总长程璧光、海军总司令萨镇冰等人,齐集于上海环龙路六十三号孙中山宅邸,经过会议磋商,“一致决定拥护共和,出师讨逆”。7月6日,他和孙中山等人即乘海琛舰离沪赴粤,7月10日,舰抵汕头。受孙中山委托,他与陈炯明、朱执信先行一步,于13日晨到达广州,与广东督军陈炳焜、广东省长朱庆澜联络洽谈。17日,迎孙中山至黄埔。这时,张勋复辟已作鸟兽散,而段祺瑞则重任国务总理,把持了中央大权。段祺瑞支持冯国璋取代黎元洪为总统,拒绝恢复《临时约法》与国会,而假惺惺地要召集临时参议院,实际上就是要用一个各省军阀的代表会来取代国会。面对这一形势,孙中山决定以“护法”为旗帜,号召议员南下。8月25日,齐集于广州的议员举行了“非常国会”,坚持《临时约法》必须恢复,国会的地位必须得到承认,决定在广州设立中华民国军政府,领导戡定叛乱,实现上述目标的斗争。9月1日,孙中山被非常国会选举为军政府大元帅,10日宣誓就职。章太炎则在新组建的军政府中担任了秘书长。
民国元年刚制定《临时约法》及建立国会时,章太炎并不视为珍贵。然而,五年多来围绕着民主与****、共和与帝制所发生的激烈而曲折的实际斗争,使他清楚看到,《临时约法》也好,国会也好,尽管都不完善,却都体现了民主与共和的精神,代表了辛亥革命的成果,因而,袁世凯及其衣钵继承者必欲去之而后快。而对于《临时约法》与国会究竟采取什么态度,也正可以检验出谁是真正拥护民国共和,谁是反其道而行之。章太炎在解释为什么以“护法”为号召时说:“中国今日是非不明,顺逆不分,搅得一团充分之大糟,那还成一个国家?……夫共和国家,以法律为要素,法存则国存,法亡则国亡。合法者则为顺,违法者则为逆。持一法字以为标准,则可判别一切顺逆矣。”确认和维护《临时约法》的权威与效力,就可以比较清楚地分清是非顺逆,组织力量,扫除妖孽。所以,“护法”的目标,是铲除所有破坏《临时约法》的反动力量,“新组一真正共和国家”。对此,他直言不讳地说:“今日救亡之策,即在护法,护法即先讨逆。余此次与孙中山来粤,即欲切实结合多数有力者,大起护法之师,扫荡群逆,凡乱法者必诛,违法者必逐,然后真正共和之国家始得成立。所谓法治精神,人民幸福,庶有实现之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