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淮南子
12794900000001

第1章 原道训(1)

[题解]

“原,本也。本源根真,包含天地,以历万物,所以叫原道,因以题篇。”“道”是《淮南子》书中反复阐述、描摹的思想精华,它超越时空、无声无形,而又无处不在,是万事万物的母体。在自然之道的滋润指导下,人类要保持“清静”、“无为”的信念,保养精神、守住形气,达到恬淡自满的境界。这是本文也是《淮南子》全书的宗旨。

原书二十一卷,每卷都称“某某训”,本篇旧多作“原道训”,清儒姚范以为“训”字乃“高诱自名其注解,不是《淮南》篇名所有,就是诱《序》中所说‘深思先师之训’也”,这个解释是正确的。《淮南子》全文篇名中“训”字都是后人添加的。

[原文]

夫道者,覆天载地,廓四方,柝①八极;高不可际,深不可测。包裹天地,禀授无形;原流泉浡,冲而徐盈;混混滑滑,浊而徐清。故植之而塞于天地,横之而弥于四海;施之无穷,而无所朝夕;舒之幎于六合,卷之不盈于一握。约而能张,幽而能明;弱而能强,柔而能刚;横四维而含阴阳,纮宇宙而章三光。甚淖而滒,甚纤而微;山以之高,渊以之深;兽以之走,鸟以之飞。日月以之明,星历以之行;麟以之游,凤以之翔。泰古二皇,得道之柄,立于中央;神与化游,以抚四方。

是故能天运地滞,轮转而无废,水流而不止,与万物终始。风兴云蒸,事无不应;雷声雨降,并应无穷。鬼出电入②,龙兴鸾集;钧旋毂转,周而复匝。已雕已琢,还反于朴。无为为之而合于道,无为言之而通乎德,恬愉无矜而得于和,有万不同而便于性。神托于秋毫之末,而大(于)宇宙之总。其德优天地而和阴阳,节四时而调五行;呴谕覆育,万物群生;润于草木,浸于金石;禽兽硕大,毫毛润泽;羽翼奋也,角觡生也;兽胎不,鸟卵不毈,父无丧子之忧,兄无哭弟之哀;童子不孤,妇人不孀;虹霓不出,贼星不行,含德之所致也。

夫太上之道,生万物而不有,成化像而弗宰。跂行喙息,蠉飞蠕动,待而后生,莫之知德;待而后死,莫之能怨。得以利者不能誉,用而败者不能非。收聚畜积而不加富,布施禀授而不益贫。旋县而不可究,纤微而不可勤;累之而不高,堕之而不下;益之而不众,损之而不寡;斫之而不薄,杀之而不残;凿之而不深,填之而不浅。忽兮怳兮,不可为象兮;怳兮忽兮,用不屈兮;幽兮冥兮,应无形兮;遂兮洞兮,不虚动③兮;与刚柔卷舒兮,与阴阳俯仰兮。

[注释]

①廓、柝(tuò):开拓、扩大的意思。②鬼出电入:是说速度极快,没有踪迹。③虚动:动而不起作用。

[译文]

道,上能够覆盖天,下能够运载地,拓展到四面八方。它高到没有边界,深到无法测量。它容纳宇宙,生成了万物。它好像源头之水,喷薄而出,流过所有的空间;它似汹涌澎湃,水势翻腾,由浊变清。它直立起来能够充满天地,它横放下去能够遍布四海。它无穷无尽,不受控制,舒展之时能够笼罩四方,集聚之时不满一把。它小而能变大,暗而能变明,弱而能变强,柔而能变刚。道,贯穿天地,包涵阴阳,连接宇宙而使日月星辰生辉。它十分柔软,极其精致,但山岳依赖它而高耸,潭渊依靠它而变深,兽类依靠它而奔跑,鸟类依靠它而飞翔,日月凭借它而发光,星辰依靠它而运行,麒麟依靠它而出游,凤凰依靠它而翱翔。远古伏羲、神农两位圣帝,掌控了大道的根本,挺立在天地的中间,精神和造化相合,安抚着天下四方。

所以能使天行地止,就像车轮绕轴、水流低处般永不停止,和天地万物相始终。就如同风起和云涌、雷鸣和雨降般彼此感应;又像鬼神、闪电稍纵即逝,又好像神龙、鸾凤飞临集聚;还如同钧器和车毂旋转不停、周而复始。已经被雕琢装饰的,让它们回到质朴。顺从自然所做的事自动合乎着道,朴实无华的言论也与德相应;恬静欢愉不躁不骄,求得广泛的和谐,容纳万物不强求统一,来维持、顺从各自的天性;精神既能依靠在毫末之上,又能拓展到广大的宇宙。两位圣帝的德行使天地柔和、阴阳相和,四季有节而五行有序;他们关怀孕育万物繁衍生长;滋养着草木,润泽着金石;飞禽走兽长得又肥又壮,羽毛莹泽光亮;翅膀坚硬有力,兽的骨角长势正常;走兽不怀死胎,飞禽孵蛋成鸟;老父没有丧子的悲哀,兄长没有失弟的伤痛;孩子不会成孤儿,女子不会成寡妇;异常的虹霓不会显现,妖星不在天空运转。这些都是二位圣帝广怀德泽所致。

至高无尚的道,能孕育万物,而不把万物当作自己所有,成就变幻万物之形,而不去主导它们。用足爬行的兽类、用嘴呼吸的鸟类、蠕动而行的虫类,都依赖道而生,但这些动物并不由于这些对道感恩戴德;其后这些动物也因道而亡,但也没有谁去憎恨它。用道而盈利的,不能去赞赏它;用道而败事的,不能去非难它。收敛积聚不会添加自己的财富,广施贫困不会使自己变得贫穷。道尽管渺小,但不能够深究;道尽管细微,但不能够尽知。往上累叠不会增高,向下堕毁也不会降低。使它增添而又不见其多,使它减弱而又不见其少。削减它而不会变薄;杀害它而不会伤残。挖掘它而不会变深,填塞它而不会变浅。道这个东西,若有若无,不能详细描绘;似存似亡,但是用之不尽。视之不见,听之无声,深邃难测,但是动有所应。它遇到刚就展开,遇到柔就曲折,遇到阳就提高,遇到阴就降落。

[原文]

昔者冯夷、大丙之御也,乘云车,入云霓;游微雾,骛怳忽;历远弥高以极往,经霜雪而无迹,照日光而无景。扶摇抮抱①羊角而上,经纪山川,蹈腾昆仑;排阊阖,沦天门。末世之御,虽有轻车良马,劲策利锻,不能与之争先。

是故大丈夫恬然无思,澹然无虑。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乘云陵霄,与造化者俱。纵志舒节,以驰大区。可以步而步,可以骤而骤。令雨师洒道,使风伯扫尘,电以为鞭策,雷以为车轮。上游于霄雿②之野,下出于无垠之门。刘览(偏)[遍]照,复守以全。经营四隅,还反于枢。故以天为盖则无不覆也,以地为舆则无不载也,四时为马则无不使也,阴阳为御则无不备也。是故疾而不摇,远而不劳,四支不动,聪明不损,而知八纮九野之形埒者,何也?执道要之柄,而游于无穷之地。

是故天下之事,不可为也,因其自然而推之,万物之变,不可究也,秉其要归之趣。夫镜水之与形接也,不设智故而方圆曲直弗能逃也,是故响不肆应,而景不一设,叫呼仿佛,默然自得。

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而后动,性之害③也。物至神应,知之动也。知与物接而好憎生焉,好憎成形而知诱于外,不能反己,而天理灭矣。故达于道者,不以人易天,外与物化而内不失其情。至无而供其求,时骋而要其宿。小大修短,各有其具,万物之至,腾踊肴乱而不失其数。是以处上而民弗重,居前而众弗害,天下归之,奸邪畏之。以其无争于万物也,故莫敢与之争。

夫临江而钓,旷日而不能盈罗,虽有钩箴芒距,微纶芳饵,加之以詹何、娟嬛之数,犹不能与网罟④争得也。射者扞乌号之弓,弯棊卫之箭,重之⑤以羿、逢蒙子之巧,以要飞鸟,犹不能与罗者竞多。何则?以所持之小也。张天下以为之笼,因江海以为罟,又何亡鱼失鸟之有乎!故矢不若缴,缴不若无形之像。夫释大道而任小数,无以异于使捕鼠、蟾捕蚤,不足以禁奸塞邪,乱乃谕滋。

昔者夏鲧作九仞之城,诸侯背之,海外有狡心。禹知天下之叛也,乃坏城平池,散财物,焚甲兵,施之以德,海外宾伏,四夷纳职,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故机械之心藏于胸中,则纯白不粹,神德不全,在身者不知,何远之所能怀?是故革坚则兵利,城成则冲生,若以汤沃沸,乱乃逾甚。是故鞭噬狗,策蹄马,而欲教之,虽伊尹、造父弗能化。欲害之心亡于中,则饥虎可尾,何况狗马之类乎?故体道者逸而不穷,任数者劳而无功。

[注释]

①抮(zhěn)抱:环绕转动。②霄雿(zhào):虚无高渺的样子。③害:应该是“容”,仪容外表。④罟(ɡǔ):渔网。⑤重(chónɡ)之:加上。

[译文]

以前冯夷、大丙驾御,乘坐着云车,进去云层,游览于迷蒙的云雾中,奔驰在隐约模糊的境界中,攀登高处向最渺茫处进发,到达无边界的地方。在霜雪中路过而没有痕迹,在日光照耀下而没有影子,像旋风那样围绕转动,像羊角那样曲折上升,经过高山大川,跨过昆仑山顶,推开外天门,进去玉皇宫殿。而末世的驾御者,尽管有轻车良马,马鞭强劲、马刺尖锐,却不可和冯夷、大丙争先。

所以,得道的人恬淡悠闲、淡泊无虑;以天为盖,以地为车,用四季作马,让阴阳驾驭。乘着白云升上九霄,和天地同寿。放开思绪,可以奔向太虚。能缓步徐行,可急速飞奔。让雨师在路上洒水,风神扫尘土,把电当鞭子,把雷当车轮。向上漫游于幽远之处,向下穿过没有边际的大门,浏览观照,恪守全部。周游四方,还能返回中央。因此用天作车盖,那全部的东西就都能够负载。用地作车子,那就没有什么东西不能负载;用四时作骏马,那世间万物都会听使唤的。以阴阳作为御手,那就没有什么不具备的了。因此虽然速度很快却不会摇动,尽管路远却能够免受劳困之苦,身体不受劳苦,才能不受减损,而能知晓八方上下的形状、范围,究竟是为什么呢?是由于把握了道的根本,因此才能畅游于无穷无尽当中。

因此不能背离自然规律来处置天下之事,应该顺应自然的变化去探究。万物的变化是不能穷究的,但是殊途同归,只要可以掌握要道就行了。镜子和水能够照出形容,不要特意修饰打扮,一切都会全部显现出来的。

人生下来原本就是清静无为的,这才是上天所给予的本性,受到感触内心有所动摇,这是对本性的侵害。事物显现于人的面前,精神便开始有所反应,这是人的才智在活动。才智与事物接触,喜欢、厌恶的感情于是也就有了,喜爱、厌恶的感情自然就会有所表露,因此智慧就被外物所诱惑,不能返回自身本真,天性因此也就消失了。因此能够最后和道相合的人,是不会用人的欲念来改变天性的,外表和万物的变幻一致,但是心中还是能够守护本真的。道至虚却能满足万物的一切需求,随意变化却能得其所止。不管是大小、长短,各种形态都是具足的,万物来时,不论是如何翻腾纷乱,都有固定的法度。因此,道尽管处在上面,而人民却不因此而感受到重压;居于前列,百姓不会受到损害。天下的人都归服他,奸邪的人都害怕他,由于他不与万物相争,因此也就没有谁和他争斗。

在江边钓鱼,尽管钓一天也不能满一箩,尽管使用的渔钩很尖,倒刺十分锋利,钓绳很细,钓饵很香,而且还有詹何、娟嬛这些高超的技术,还是不能够和渔网相提并论的;射鸟的人让他打开乌号之弓,加上棋卫之箭,使用后羿、逢蒙的技术,来获取飞鸟,尽管这样也是不能够和鸟网一比高下。究竟是什么原因呢?由于他们所用的工具太小。如果把天下当作捕鸟的笼子,把大江大海当作捕鱼的网,那么怎么会有鸟和鱼跑掉呢?因此箭不如带绳的缴,缴又不如网,网就更不能和无形的天地之笼比较高下了。抛离大道而喜欢小技术,这就如同叫螃蟹捕老鼠,让蛤蟆捉跳蚤那样荒唐,这样做不但不能够制止奸邪,反而会使事情变得越来越混乱。

以前夏鮌建造九仞高的城垣以防叛乱,结果诸侯还是叛变了他,海外的人也出现狡诈之心。夏禹知道天下叛变作乱,就拆掉城墙,填平护城河,分发财物,焚毁武器铠甲,对人民布施恩德,于是海外异族称臣归服,四方诸侯前来纳贡。他在涂山与天下堵侯会合,带着美玉丝帛来进贡的国家有成千上万。因此说巧诈之心藏于胸中,纯净的道也会不纯粹,神明的德也会不完善。在身旁的人都不了解你,远方的人怎么能够服从你呢!所以铠甲坚硬兵器就会随之锐利,城池建成就会跟着出现攻城的冲车,就像用热水浇灌沸水不会使沸水停止沸腾一样,只能使混乱增加而已。所以用鞭子鞭打咬人的狗、鞭打踢人的马,想用这样的办法教养好它们,即使是尹儒、造父这样的驾御高手也不能使它们驯服。如果心中没有伤及对方的邪念,那么就是饥饿的老虎也能够拽它的尾巴,又何况狗和马这种家畜呢?因此掌握了道的人,安安逸逸不会窘迫贫困,玩弄权术的人,辛苦忙碌也将一事无成。

[原文]

夫峭法刻诛者,非霸王之业也;箠策繁用者,非致远之术也。离朱之明,察针末于百步之外,不能见渊中之鱼;师旷之聪①,合八风之调,而不能听十里之外。故任一人之能,不足以治三亩之宅也;修道理之数,因天地之自然,则六合不足均也。是故禹之决渎也,因水以为师;神农之播谷也,因苗以为教。

夫萍树根于水,木树根于土。鸟排虚而飞,兽蹠实而走。蛟龙水居,虎豹山处,天地之性也。两木相摩而然,金火相守而流。员者常转,窾②者主浮,自然之势也。是故春风至则甘雨降,生育万物,羽者妪伏,毛者孕育。草木荣华,鸟兽卵胎。莫见其为者,而功既成矣。秋风下霜,倒生挫伤。鹰雕搏鸷,昆虫蛰藏。草木注根,鱼鳖凑渊,莫见其为者,灭而无形。木处榛巢,水居窟穴。禽兽有芄,人民有室。陆处宜牛马,舟行宜多水。匈奴出秽裘,越生葛絺。各生所急,以备燥湿。各因所处,以御寒暑。并得其宜,物便其所。由此观之,万物固以自然,圣人又何事焉?

九疑之南,陆事寡而水事众,于是民人(被)发文身,以像鳞虫:短绻不绔,以便涉游;短袂攘卷,以便刺舟,因之也。雁门之北,狄不谷食,贱长贵壮,俗尚气力。人不弛弓,马不解勒,便之也。故禹之裸国,解衣而入,衣带而出,因之也。今夫徙树者,失其阴阳之性,则莫不枯槁。故桔树之江北,则化而为枳。鸲鹆不过济,貈渡汶而死。形性不可易,势居不可移也。

是故达于道者,反而清静;宏于物者,终于无为。以恬养性,以漠处神,则入于天门。

所谓天者,纯粹朴素,质直皓白,未始有与杂糅者也。所谓人者,偶③智故,曲巧伪诈,所以俯仰于世人而与俗交者也。故牛歧蹄而戴角,马被髦而全足者,天也;络马之口,穿牛之鼻者,人也。循天者,与道游者也;随人者,与俗交者也。夫井鱼不可与语大,拘于隘也;夏虫不可与语寒,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与语至道,拘于俗,束于教也。故圣人不以人滑天,不以欲乱情,不谋而当,不言而信,不虑而得,不为而成,精通于灵府,与造化者为人。

[注释]

①聪:听力好。②窾(kuǎn):空。③偶:邪曲不正。

[译文]

推行严刑酷法,不可成就霸王的事业;太多地使用马鞭子,不是赶远路的办法。离朱的眼力好,能够看到百步之外的针尖,却不可看到深渊中的鱼;师旷的听觉好,能够分辨八种风的节奏音调,却不可听到十里之外的声音。因此,凭一个人的能力,还不能管理好三亩大的住宅;遵从道的规律,顺从天地自然之性,那么治理天地四方还能绰绰有余。因此,大禹疏导河道时,是以顺从水势作为治理方法;神农种植五谷,是以顺应禾苗生长规律来推行教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