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淮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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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原道训(2)

大萍在水中扎根,树木在土中生长。鸟类翅膀排开空气而翱翔,兽脚趾着地而奔驰。蛟龙在水里生活,虎豹在山里居住,这是天地生成的本性。两块干木头相摩擦而燃起,金属放置火中能够流出熔液,圆的转轮之类能够转动,中间空的木船之类能够浮在水面,这是自然的性质。因此春风吹来,雨水就要降落,万物得之就会萌发。有羽的鸟类孵卵,有毛的兽类怀胎。草木一片繁荣,鸟类孵出雏儿,兽类生下幼兽。没有人看到它们(指道)干了什么,却使万物大功已经告成了。秋天来临,寒霜降落,植物倒地凋零。鹰、雕之类猛禽捕获小鸟,昆虫躲避过冬。草木将生命集中在根部,鱼、鳖之类也潜入水中,没有人看见它们(指道)干了什么,却使万物消散而不见形迹。住在木上的会做巢,居在水中的有洞穴。飞禽走兽会做铺垫,人民会建筑房室。生活在陆地上人适合用牛、马,生活在水上的人适宜用舟船。匈奴出产鄙陋的皮裘,吴越出产凉爽的葛各自不同的环境,产生他们所急用的东西,用来防止气候的干燥和潮湿。各人依照自己处的地域,用不同的衣服抵制严寒、酷暑。全都能适合不同的环境,万物都有自己的用场。由此能够看出,万物本身是依照自然规律行事的,圣人又为何要去改变呢?

九疑山南边的地区,陆地上活动的事情少,而水里活动的事情多,因此这里的人民就把头发剪掉了,在身上刺了花纹,装扮成蛟龙的样子,为的是不遭受伤害;他们只穿短裤而不穿套裤,为的是方便在水中游泳;他们喜爱只穿短袖衣,把袖子卷起,目的是好撑船,这些习惯只是为了适合水上生活的特点。雁门关北面的地区,狄人不吃谷类食物,不善待老弱的人,只尊敬身体强健的年轻人,他们的习俗重视勇力,那里的人弓不离手,马也不除掉带嚼子的笼头,这样做是为了方便在草原上的生活。因此禹到了南方的裸国,进去的时候就推掉了衣服,等他出来的时候急忙系上衣带,这是为了顺应当地的习俗。如今移植树木的人,扰乱了树木的自然本性,树木自然就会枯槁。因此橘树一到了长江以北,就变成了枳树;鸲鹆是不能够渡过济水的;貈过了汶水就要死去。它们的本性是不能够改变的,因此它们原本生活的生长环境也不能任意转移。

因此,通达道的人,能够返回清静的本性;非常了解事物规律的人,最终依照自然而无为。用恬淡培养性情,用淡漠修养精神,就能进入自然的境界。

所谓天然,即纯洁朴素,正直、洁白,没有任何杂质混合于其中。所谓的人为,是指参差凌乱,巧诈,虚伪,并依赖这些来和世人周旋,而与俗物交往的。因此牛蹄子会分趾,头上长角,马颈上有毛,蹄子却是完备的,这就是所谓的天然;给马嘴带上了笼头,在牛鼻上穿上了绳子,这即是人为。遵从天道的人,就是和道一起邀游的;追逐人为的人,就是和世俗集聚在一起的。不能够和井里的鱼一块谈论大海,是由于受狭隘的环境所限制;不能够和夏天的蝉谈论寒冷,是由于它只生活在酷热的季节;不能够和见识浅陋的人谈及大道,是因为它们限制于世俗的教育,受到世俗的限制。因此圣人从来不让人为来扰乱他们的本性,不用欲念来扰乱性情,圣人能够办到不需要谋划就能够行事妥当,不用说话让人自然归服,不要思考就能实现目标,不需要劳动就能办成事业,它们的精神贯穿于心灵,和万物的造化者“道”形影相随。

[原文]

夫善游者溺,善骑者堕。各以其所好,反自为祸。是故好事者未尝不中①,争利者未尝不穷也。昔共王之力触不周之山,使地东南倾。与高帝争为帝,遂潜于渊,宗族残灭,维嗣绝祀。越王翳逃山穴,越人熏而出之,遂不得已。由此观之,得在时,不在争;治在道,不在圣;土处下,不争高,故安而不危;水下流,不争先,故疾而不迟。

昔舜耕于历山,期年而田者争处埆②,以封壤肥饶相让;钓于河滨,期年而渔者争处湍濑,以曲隈深潭相予。当此之时,口不设言,手不指麾,执玄德于心而化驰若神。使舜无其志,虽口辩而户说之,不能化一人。是故不道之道,莽乎大哉!夫能理三苗,朝羽民,从裸国,纳肃慎,未发号施令而移风易俗者,其唯心行者乎!法度刑罚,何足以致之也?

是故圣人内修其本,而不外饰其末。保其精神,偃其智故,漠然无为而无不为也,澹然无治也而无不治也。所谓无为者,不先物为也;所谓无不为者,因物之所为。所谓无治者,不易自然也;所谓无不治者,因物之相然也。万物有所生,而独知守其根;百事有所出,而独知守其门。故穷无穷,极无极,照物而不眩,响应而不乏。此之谓天解。

故得道者,志弱而事强,心虚而应当。所谓志弱者,柔毳安静,藏于不敢,行于不能。恬然无虑,动不失时,与万物回周旋转,不为先唱,感而应之。是故贵者必以贱为号,而高者必以下为基。托小以包大,在中以制外。行柔而刚,用弱而强。转化推移,得一之道,而以少正多。所谓其事强者,遭变应卒,排患扞难。力无不胜,敌无不凌。应化揆时,莫能害之。

是故欲刚者,必以柔守之;欲强者,必以弱保之。积于柔则刚,积于弱则强。观其所积,以知祸福之乡。强胜不若己者,至于若己者而同。柔胜出于己者,其力不可量。故兵强则灭,木强则折,革固则裂,齿坚于舌而先之敝。

是故柔弱者,生之干也,而坚强者,死之徒也。先唱者,穷之路也;后动者,达之原也。何以知其然也?凡人中寿七十岁,然而趋舍指凑,日以月悔也,以至于死。故蘧伯玉年五十,而有四十九年非。何者?先者难为知,而后者易为攻也。先者上高,则后者攀之。先者逾下,则后者之③。先者陷,则后者以谋。先者败绩,则后者违之。由此观之,先者则后者之弓矢质的也。犹之与刃;刃犯难而无患者,何也?以其托于后位也。此俗世庸民之所公见也,而贤知者弗能避也。

所谓后者,非谓其底滞而不发,凝结而不流。贵其周于数而合于时也。夫执道理以耦变,先亦制后,后亦制先。是何则?不失其所以制人,人亦不能制也。时之反侧,间不容息。先之则太过,后之则不逮。夫日回而月周,时不与人游。故圣人不贵尺之璧,而重寸之阴。时难得而易失也。禹之趋时也,履遗而弗取,冠挂而弗顾,非争其先也,而争其得时也。是故圣人守清道而抱雌④节,因循应变,常后而不先。柔弱以静,舒安以定,攻大坚,莫能与之争。

[注释]

①好事:好为情欲之事。中(zhònɡ):伤害。②埆(qiáoquè):土地瘠薄。③:踩。④雌:指柔弱。

[译文]

善于游泳的人常常被淹死,善于骑马的常常跌死。各人尽管有自己的长处,却反而成为他们的灾祸。因此,好为情欲之事的人,没有不受伤害的;争取利益的人,没有不窘迫的。以前水神共工和火神祝融争取霸主的地位,因为愤怒而把头撞到西北不周之山,使天柱折断,丧失平衡,使大地向东南方向歪斜下去。他和高辛氏争取帝位,失败后潜入深渊之中,宗族被灭除,导致断子绝孙。越王太子翳不想承袭王位,藏入山穴之中。越人用火熏他,使他出来,于是不得已出来为王。从这里能够看出,要想得到成功,要靠天时,而不在夺取;治理国家在于顺从道,而不在于智巧;土地位置低,却不争高,所以平安不危险;水往下流,不和谁争先,因此快而不停。

以前,舜在历山种植,一年后,种田的人都抢着要耕种这片贫瘠的土地,争着把自己富饶的土地让出来。舜在河边钓鱼,一年后,渔人都抢着到水流浅、湍急、少鱼的地方钓鱼,而把水流拐弯、潭深、鱼多的地方给予别人。此时,舜没有发表任何言论,没有指手画脚,只是维持着自然无为的心志,而感化人民的速度就像神助一样快速。如果舜没有感化之志,尽管是逐家逐户去劝告,也不能感动一个人。所以,不用言语说的道,是多么宽阔无际!能治理三苗,让羽国拜见,使裸国变化习俗,令肃慎纳贡,舜没有发布号令,却能使国民移风易俗,这是因为推行自然无为的信念在发挥作用吧!用法度和刑罚,那能达到这样的功效呢?

因此,圣人重视修养内在的本性,而不在乎装饰外表,维持精神,消除巧智念头,默默地顺应自然,不希望做成什么却没有什么做不成。恬静安然不去处置什么,却又没有什么事情处置不好,所谓顺应自然不求有所作为,是指不在事物自然变幻之前有所所为;所谓没有什么不是它所为,是指采取了顺从客观事物进程的行为。所谓不去处置什么事情,是说不变化事物的自然本性。所谓没有什么事情没有处置好,是说处置的事情与万物本性相适合。万物有它变化发展的源头,而圣人能掌握住根本;各种事情都有其显现的原因,而圣人就能把握其关键地方。所以能追随没有穷尽的道,到达没有边境的地方,观看万物而不眼花缭乱,应和万物而不觉疲劳,这就是懂得了天然的含义了。

因此得道的人,意念柔弱却做事坚强,虚怀若谷却应付自如。所说的“意念柔弱而做事坚强”,是说把柔弱和安静,隐没在不敢作为之中,行动上如同不能有作为一样。安静得就像没有思虑,行动起来却不失去机会。顺应自然万物变化,不去首先提倡,但感触之后却可以随时应和。因此贵重的王、公、侯、伯,必须用卑贱的词孤,寡、不谷来称呼自己。高大的建筑也一定要从底部基础开始。寄托在小处是用来包罗广大;处在中间,却可以控制四方。行动看起来柔弱实质却是刚强,行事看起来懦弱而实则刚强。随着万物的变幻而转移,掌控“一”的道理,就能够用少数制服多数。所说的“做事坚强”,就是遭受变化,应对仓猝,排除忧患,抵制困难,他的力量都能胜任,什么敌人都能够打败。应付变化,考察时势,没有什么人能伤害他。

因此想要达到刚强的目的,一定要以柔软相济。想要坚定,一定要用懦弱来保护它。在柔弱上累积多了,就变得刚毅。在懦弱上累积多了,就会变得坚强。考察累积的多少,能够知道祸、福发生的方向。刚毅的人,能够胜过不如自己的;至于像自己一样的,则力量相当不能取胜。刚毅不可贵。柔弱从自己方面出现的,那么力量是不能够估量的。柔弱是可贵的。因此兵力强大的最后要被人消灭,本质强硬的最终要折断,皮革坚固的最终要裂开,牙齿比舌坚硬但是先脱落。

因此说柔弱是存在的支撑力,而坚强是死亡的同类。首先倡导的,常常走的是困穷之路;后来行动的,却是通畅的源泉。怎样知晓它是这样的呢?一般的人能够活到中寿达到七十岁,但是,他们对于自己的进退行止,积日至月地懊悔,这样一直到老死。因此卫国贤相蘧伯玉活到五十岁,反省而知道了自己四十九年的错误。为何会这样呢?前面做的,事先很难知道对错;而后面的人,有了经验就容易攻破困难了。前面的人攀登高峰,后面能够照此攀援而上。先行的人跨过低洼之地,后面的就能够踩着过去。前面的倒下陷落,后面的人则因此而进行研究。先走的人大败,那么后面的就要另谋途径。从这里能够看出,前面的人是后面人的弓矢箭靶。就如同兵器的锋刃,同兵器把柄末端的铜套一样,锋刃坏了而铜套是完好无损的。为何这样呢?因为它常依托在后面的原因。这是平常的人都能见到的,尽管贤德有才智的人也不能避开的。

所说的“后面”,不是说停息而不行动,凝固而不流动,可贵的是它能协调规律而顺应时势。掌控了道理来顺应相对的变化,前面的也能够制服后面的,后面的也能够制服前面的。这是什么原因?“道”随时而变,不会丧失制约人的办法,人也不能不被束缚。时间的一反一侧之间变化,非常神速,不容有喘息的机会。在它前面行动,就显得超过太多;在它后面行动,则又不能达到目的。日月运转,光阴易逝,不和人来多作周旋。因此圣人不认为“尺璧”是珍贵的,而认为“寸阴”价值无穷,这是因为时光难得而容易丧失。禹为了追逐宝贵的时间,鞋子掉了而没有时间去取,帽子悬挂树枝上而不去拿,不是争着走到前面,而是争着获得大好时光。因此圣人恪守清和之道,而坚守柔弱。遵从着“道”而应时变化,常常在后面而不赶到前面。柔弱而恬静,淡漠而平定,战胜大难碾碎坚固,没有人可以同它相争。

[原文]

天下之物,莫柔弱于水。然而大不可极,深不可测。修极于无穷,远沦于无涯。息耗减益,通于不訾。上天则为雨露,下地则为润泽。万物弗得不生,百事不得不成。大包群生,而无好憎。泽及蚑蛲,而不求报。富赡天下而不既,德施百姓而不费。行而不可得穷极也,微而不可得把握也。击之无创,刺之不伤。斩之不断,焚之不然。淖溺流遁①,错缪相纷,而不可靡散。利贯金石,强济天下。动溶无形之域,而翱翔忽区之上。邅回川谷之间,而滔腾大荒之野。有余不足,与天地取与,授万物而无所前后。是故无所私而无所公,靡滥振荡,与天地鸿洞。无所左而无所右,蟠委错,与万物始终,是谓至德。夫水之所以能成至德于天下者,以其淖溺润滑也。故老聃之言曰:“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出于无有,入于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

夫无形者,物之大祖也。无音者,声之大宗也。其子为光,其孙为水,皆生于无形乎?夫光可见而不可握,水可循而不可毁。故有象之类,莫尊于水。出生入死,自无蹠有,自有蹠无,而以衰贱矣。

是故清静者,德之至也,而柔弱者,道之要也。虚无恬愉者,万物之用也。肃然应感,殷然反本,则沦于无形矣。

所谓无形者,一之谓也。所谓一者,无匹合于天下者也。卓然独立,块然独处;上通九天,下贯九野;员不中规,方不中矩;大浑而为一,叶累②而无根;怀囊天地,为道关门;穆忞隐闵,纯德独存;布施而不既,用之而不勤。是故视之不见其形,听之不闻其声,循之不得其身。无形而有形生焉,无声而五音鸣焉,无味而五味形焉,无色而五色成焉。是故有生于无,实出于虚,天下为之圈,则名实同居。

音之数不过五,而五音之变,不可胜听也。味之和不过五,而五味之化,不可胜尝也。色之数不过五,而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故音者宫立而五音形矣,味者甘立而五味亭矣,色者白立而五色成矣,道者一立而万物生矣。是故一之理,施四海;一之解,际天地。其全也,纯兮若朴;其散也,混兮若浊。浊而徐清,冲而徐盈,澹③兮其若深渊,泛兮其若浮云,若无而有,若亡而存。万物之总,皆阅一孔;百事之根,皆出一门。其动无形,变化若神;其行无迹,常后而先。

是故至人之治也,掩其聪明,灭其文章,依道废智,与民同出于公。约其所守,寡其所求,去其诱慕,除其嗜欲,损其思虑。约其所守则察,寡其所求则得。夫任耳目以听视者,劳形而不明,以知虑为治者,苦心而无功。是故圣人一度循轨,不变其宜,不易其常,故准循绳,曲因其当。

夫喜怒者,道之邪也;忧悲者,德之失也;好憎者,心之过也;嗜欲者,性之累也。人大怒破阴,大喜坠阳。薄气发喑,惊怖为狂。忧悲多恚,病乃成积。好憎繁多,祸乃相随。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通而不变,静之至也;嗜欲不载,虚之至也;无所好憎,平之至也;不与物散,粹之至也。能此五者,则通于神明。通于神明者,得其内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