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淮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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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本经训(1)

[题解]

《本经训》为《淮南子》的第八篇。本,根本。经,常道。本篇探究理想的政治秩序,觉得它存在于远古时代,此种制度具有永恒的意义,故而叫做“经”。《本经训》通篇以“太清之治”及“末世之政”、“古之人”及“晚世”相对比,以现实的灾害来展示理想的美好。

[原文]

太清之治也,和顺以寂漠,质真而素朴,闲静而不躁,推移而无故。在内而合乎道,出外而调于义。发动而成于文,行快而便于物。其言略而循理,其行侻①而顺情。其心愉而不伪,其事素而不饰。是以不择时日,不占卦兆,不谋所始,不议所终。安则止,激则行。通体于天地,同精于阴阳,一和于四时,明照于日月,与造化者相雌雄。是以天覆以德,地载以乐,四时不失其叙,风雨不降其虐,日月淑清而扬光,五星循轨而不失其行。当此之时,玄元至砀而运照。凤麟至,蓍龟兆,甘露下,竹实满,流黄出而朱草生。机械诈伪,莫藏于心。

逮至衰世,镌山石,锲金玉,擿②蚌蜃,消铜铁,而万物不滋。刳胎杀夭,麒麟不游;覆巢毁卵,凤凰不翔;钻燧取火,构木为台;焚林而田,竭泽而渔;人械不足,畜藏有馀;而万物不繁兆萌芽,卵、胎而不成者,处之太半矣。积壤而丘处,粪田而种谷,掘地而井饮,疏川而为利,筑城而为固,拘兽以为畜,则阴阳缪戾,四时失叙,雷霆毁折,雹霰降虐,氛雾霜雪不霁,而万物燋夭。菑榛秽,聚埒亩;芟野菼,长苗秀;草木之句萌、衔华、戴实而死者,不可胜数。

乃至夏屋宫驾,县联房植,橑檐榱题,雕琢刻镂,乔枝菱阿,夫容芰荷,五采争胜,流漫陆离。修掞曲校,天矫曾桡,芒繁纷挐,以相交持。公输王尔,无所错其剞、、削、锯,然犹未能澹人主之欲也。是以松柏箘露夏槁,江河三川,绝而不流,夷羊在牧,飞蛩满野,天旱地坼,凤凰不下,句爪、居牙、戴角、出距之兽,于是鸷矣。民之专室蓬庐,无所归宿,冻饿饥寒,死者相枕席也。

及至分山川谿谷,使有壤界,计人多少众寡,使有分数,筑城掘池,设机械险阻以为备,饰职事,制服等,异贵贱,差贤不肖,经诽誉,行赏罚,则兵革兴而分争生,民之灭抑夭隐,虐杀不辜,而刑诛无罪,于是生矣。

[注释]

①侻(tuò):简易。②擿(tì):挑开。

[译文]

远古时期圣人管理天下,随顺事物本性、寂静无为,保持它们的本真面目而不加装饰;他恬淡闲适而不浮躁,凭借事物自然发展而不用规则去管制;他的内在精神与大道相符,外在行为和德义调和;他行为举动都合于法令,处事快捷施利万物;他言论简单合于事理,行为洒脱简单但随顺常情;他心胸开阔快乐而不虚伪,行事朴实简单不装模作样。故而,那时节干什么都用不着选择占卜吉日,不必考虑怎样开头,也不必计算结果;事物安静不动,就让它们那般,事物激发变动,那就任凭其发展;他身体和天地自然相通,精神和阴阳二气融合,中和之气一年四季相协调,神明与日月相照应,整个身心和自然造化相伴随交融。正由于如此,苍天将道德恩泽交给万物,大地供给乐土养育众生;四时不失其次序,风雨不逞暴虐;日月清朗放射光芒,五星循环不偏正道。在如此的太平盛世,天道光辉浩荡照耀,凤凰、麒麟也会光临门庭,占蓍、卜龟都能显现吉兆,甘露遍降,竹实饱满,流黄宝玉发生,朱草出于庭院,机巧伪诈根本没法潜入纯净透明的心中。

到达衰亡之世,开凿山石,雕刻金玉,拨开蚌蛤,熔铸铜铁,而万物不再繁荣。剖开动物胚胎,扼杀幼小生命,麒鳞不再遨游。倾倒动物巢穴,捣毁鸟卵,凤凰不再飞临。钻燧取火,搭木成高台。放火燃烧森林来打猎,放干湖水来抓鱼。百姓基本用具不足,而统治者收敛集聚有余夕而各种物类都不繁荣。生物在萌发之中、或许尚在胚胎阶段便夭折的,就有半数以上。堆土成山就住在高处,往田里施肥来种粮食,在地下挖井来喝水,疏导河川而求获利,修建城墙以求安全,拘养野兽当作牲畜。如此便使阴阳错乱,四时丧失次序,雷霆毁坏万物,冰雹实行暴虐,迷雾霜雪没有停息,万物枯焦而夭折。砍伐草木,扩大耕种的田地,去除杂草,使庄稼生长。正在萌发、绽花或结果的草木而被杀死的不计其数。

发展到高大的宫殿重叠耸立,门户连绵相连。屋檐、椽头上,处处雕琢刻镂,画有高高的树木还有荷花菱角。五彩争艳,斑斓绚丽。建筑物设计得勾心斗角,安排得参差错落。增其曲折飞耸,愈加纠缠繁复,使之交相倚立。就算是鲁班、王尔此等的巧匠,都没有办法增加一凿一锯。然而如此还不能满足统治者的欲望。于是松柏菌露竟夏天枯死,江河三川竟枯竭断流。夷羊在野外显现,蝗虫飞满田野,天旱地裂,凤凰不再光临。那些有勾一般的爪子、锯一般的牙齿、头顶长角、足后生距的野兽,便凶猛击杀了。百姓住在狭小的茅草屋,没有安身之处,挨饿受冻,饥寒交迫死亡的人,相互能够当枕头、席子。

直至国君们分割山川溪谷,分划界限,算计人口多少,使各有份额数量;修建城墙,挖掘深池,设置机关器械还有险阻障碍,用来作为守备;设立宫吏职务和掌管之事,制定服色等级,区别尊贵和下贱,分别贤德和不肖,确定是非功过,施行赏赐和刑罚,那么战争发生而争斗就产生了。民众为死亡、夭折,无辜被杀而痛苦不堪,而大量刑杀无罪之人的现象,在此时便发生了。

[原文]

天地之合和,阴阳之陶化万物,皆乘一气者也。是故上下离心,气乃上蒸;君臣不和,五谷不为。距日冬至四十六日,天含和而未降,地怀气而未扬,阴阳储与①,呼吸浸潭,包裹风俗,斟酌万殊,旁薄众宜,以相呕咐酝酿,而成育群生。是故春肃秋荣,冬雷夏霜,皆贼气之所生。由此观之,天地宇宙,一人之身也;六合之内,一人之制也。是故明于性者,天地不能胁也;审于符者,怪物不能惑也。故圣人者,由近知远,而万殊为一。古之人,同气于天地,与一世而优游。当此之时,无庆贺之利、刑罚之威,礼义廉耻不设,毁誉仁鄙不立,而万民莫相侵欺暴虐,犹在于混冥之中。逮至衰世,人众财寡,事力劳而养不足,于是忿争生,是以贵仁。仁鄙不齐,比周②朋党,设诈谞,怀机械巧故之心,而性失矣,是以贵义。阴阳之情,莫不有血气之感,男女群居杂处而无别,是以贵礼。性命之情,淫而相胁,以不得已,则不和,是以贵乐。是故仁义礼乐者,可以救败而非通治之至也。

夫仁者所以救争也,义者所以救失也,礼者所以救淫也,乐者所以救忧也。神明定于天下而心反其初,心反其初而民性善,民性善而天地阴阳从而包之,则财足而人赡矣,贪鄙忿争不得生焉。由此观之,则仁义不用矣。道德定于天下而民纯朴,则目不营于色,耳不淫于声,坐俳而歌谣,被发而浮游。虽有毛嫱、西施之色,不知悦也;《掉羽》、《武象》,不知乐也;淫泆无别,不得生焉。由此观之,礼乐不用也。

是故德衰然后仁生,行沮然后义立,和失然后声调,礼淫然后容饰。是故知神明然后知道德之不足为也,知道德然后知仁义之不足行也,知仁义然后知礼乐之不足修也。今背其本而求其末,释其要而索之于详,未可与言至也。

[注释]

①储与:徜徉。②比周:结党营私。

[译文]

天地之间混一之气相合,阴阳二气熏染并化育万物,全是依赖自然精纯之气。故而要是上下心志背离,奸邪之气便会发生;君臣不和,则五谷不生。从立冬到冬至相离四十六天,天有着阳气还没有下降,地有着阴气还没有上扬;阴阳二气自己徘徊流散,相互吸收浸润着散开;包裹人间各地,准备发生万事万物,遍布众生使之各得其宜,和气吹拂、调配,最终化育出众多的生命。故而春季肃杀,秋季繁荣,冬季雷鸣,夏季霜降,都是由于奸邪之气上扬所致。从这看来,天地宇宙,就像一个人的身体,天地四方间的关系和变化,就像人体各部位的协调运动。故而晓明性命之情的人,天地不能对他构成威胁;明审感应符验的人,奇特现象迷惑不了他。所以圣人能由近知远,而把各种不同的事物当作一个有机的统一体。古时的人,正气和天地之气相连,能伴随着整个世界而自由自在地翱翔。在这个时期,不存在庆功祝贺的利诱,不会有处罚的威胁,礼、义、廉、耻的标准不曾设立,非议、赞誉、宽仁、鄙薄的尺度还没确定,而民众不会互相侵犯、欺凌、施暴、残虐,还处于混沌未开化的至道状态。到了道德衰落的时期,人口很多,财物稀少,人们用力辛苦但给养不足,故而纷乱、争斗之事发生,故而人们注重仁。仁义和鄙薄错杂不齐,鄙薄者结党营私,实施欺诈阴谋,心怀伪诈智巧,而失去了纯真的天性,所以人们看重义。阴性与阳性无不相诱而感发血气之情,男女两性群居混杂而无别(导致淫乱),所以人们重视礼。人之常情,过分淫乱就威胁着生命,如不能控制,就会血气失调,所以用乐来调节的手段就显得重要。故而说,仁、义、礼、乐,能够用来挽救品行的败坏,但并不是最彻底的方法。

倡导“仁”,是用来阻止纷争的;倡导“义”,是用来纠正狡诈不讲信用的;倡导“礼”,是用来规范淫乱的;倡导“乐”,是用来疏通忧愁的。依靠大道来安定天下,人心就会回归清静无欲的初始质朴境界;人心一旦回归到此种境界,民性就会向善;民性善良后就会和天地自然相合一致,如此阴阳和谐有序、四季不乱、万物繁茂、财物充裕,人们的需求一旦满足,贪婪鄙陋、怨恨争斗也就不会滋生。从这看来,以道来管理天下,仁义就不用施行了。用德来安定天下,民众就会纯朴,眼睛不易受美色迷惑,耳朵也不会被淫声弄乱;人们或安静地坐着歌唱,或悠悠地走着吟唱,或披散着头发而游荡,眼前就算有毛嫱、西施如此的美女,也引不起他们的兴趣,演奏《掉羽》、《武象》此等的乐舞,也引不起他们的快乐,如此,荒淫放荡、男女混杂的事情根本不能够出现。这样看来,用“德”来净化人心,礼乐便不需要了。

故而“德”衰后才有“仁”产生,品行败坏后才有“义”出现,性情失和才会用音乐来协调,礼节繁滥一样也要有新法度的治理。所以,晓得用“道”来治理天下,“德”就不值得提倡,懂得“德”能净化人心,“仁义”就不值得施行了,晓得“仁义”有补偏救弊的作用,“礼乐”就不值得制定了。但现在却违背了道的根本而去追求仁义礼乐这些末节,放弃了简单的方法去而求繁琐的东西,如此的人不能跟他讨论最高深的道。

[原文]

天地之大,可以矩表识也;星月之行,可以历推得也;雷震之声,可以鼓钟写也;风雨之变,可以音律知也。是故大可睹者,可得而量也;明可见者,可得而蔽也;声可闻者,可得而调也;色可察者,可得而別也。夫至大,天地弗能含也;至微,神明弗能领也。及至建律历,別五色,异清浊,味甘苦,则朴而为器矣。立仁义,修礼乐,则德迁而为伪矣。及伪之生也,饰智以惊愚,设诈以巧上。天下有能持之者,有能治之者也。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伯益作井,而龙登玄云,神栖昆仑。能愈多而德愈薄矣。故周鼎著倕,使衔其指,以明大巧之不可为也。

故至人之治也,心与神处,形与性调;静而体①德,动而理通;随自然之性而缘不得已之化;洞然无为而天下自和,憺然无欲而民自朴;无祥而民不夭,不忿争而养足;兼包海内,泽及后世,不知为之者谁何。是故生无号,死无谥;实不聚而名不立,施者不德,受者不让,德交归焉而莫之充忍②也。故德之所总道弗能害也,智之所不知辩弗能解也。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或通焉,谓之天府。取焉而不损,酌焉而不竭,莫知其所由出,是谓瑶光。瑶光者,资粮万物者也。

[注释]

①体:依照。②忍:通“牣”,满。

[译文]

天地的巨大,能够用圭表来测量它们;日月星辰的运行规律,能够用历术来求得;惊雷震撼的声音,能够用钟、鼓仿效出来;风雨气候变化,能够通过律管的变化来知道。所以,但凡巨大的可以看得见的,就可以测算出来;明亮的可以见到的,都可以把它遮蔽起来;声音可以被听到的,都可以用来调节它们;颜色可以考察清楚的,都可以辨别它们。最大的东西,天地也不可以包含它们;最小的事物,精神清明也不能理明白。等到建立了律历的规定,分别了五色,分清了声音清浊,调出了甘苦味道,那么素材便被破坏,而成为具体的器物。建立了仁义的规则,设置了礼乐规则,那么德性转移,而争相干起了虚伪之事。等到虚伪的出现,便粉饰智巧来惊吓愚民,巧计欺诈来欺骗国君。天下有能以此来保有君位的,未有能以此来管理国家的。先前仓颉见鸟兽之迹而制造了文字,而天上落下谷子,鬼魂在夜里哭喊。伯益挖地打井,龙飞升玄云,神灵栖息到昆仑之地,这说明人的智能越多德就越薄。故而周朝的鼎上铸有巧匠倕的像,让他口衔自己的手指,来表示奇巧的事是不能够干的。

故而至人治理天下,心灵精神共处,形体与性情调和,静处时体物得道,行动时条理通畅,跟着事物的自然本性,遵从事物不能阻挡的变化,虚空混沌地如同无所作为,而天下自然和顺,恬淡安静地没有一点儿欲望,而民众自然质朴,不用祭神求福,民众也不夭亡,没有相互争斗,生活给养充足,恩泽包容四海,延及后世,但人们不晓得布施这些恩泽的人是谁。故而他生前没有名称,死后没有谥号,不聚集财物,不追求名声,施德不觉得自己有德,受恩的人也不用故作谦让,德泽贯通归于一身却显不出盈满。故而说道所同一的,德不能周备;智慧不能明白的,能言善辨也不能解释。不用说话的辩才,不能称述的道,要是有人达到这种境界,那就称进入了天府。从那儿取用不会使它减少,从那儿舀取不会使它枯竭,没有谁晓得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这说的是瑶光。瑶光,是给万物提供粮食的北斗天神。

[原文]

振困穷,补不足,则名生。兴利除害,伐乱禁暴,则功成。世无灾害,虽神无所施其德。上下和辑,虽贤无所立其功。昔容成氏之时,道路雁行列处。托婴儿于巢上,置余粮于亩首,虎豹可尾,虺蛇可蹍,而不知其所由然。

逮至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猰貐、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皆为民害。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丘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断修蛇于洞庭,禽封豨于桑林。万民皆喜,置尧以为天子。于是天下广狭险,易远近,始有道里。舜之时,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龙门未开,吕梁未发,江淮通流,四海溟涬①。民皆上丘陵,赴树木。舜乃使禹疏三江五湖,辟伊阙,导廛涧,平通沟陆,流注东海。鸿水漏,九州干,万民皆宁其性,是以称尧舜以为圣。

晚世之时,帝有桀纣,为琁室瑶台、象廊玉床。纣为肉圃酒池,燎焚天下之财,罢苦万民之力,刳谏者,剔孕妇,攘天下,虐百姓。于是汤乃以革车三百乘,伐桀于南巢,放之夏台。武王甲卒三千,破纣牧野,杀之于宣室。天下宁定,百姓和集,是以称汤武之贤。由此观之,有贤圣之名者,必遭乱世之患也。

今至人生乱世之中,含德怀道,拘无穷之智,钳口寝说。遂不言而死者众矣。然天下莫知贵其不言也。故“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著于竹帛,镂于金石,可传于人者,其粗也。五帝三王,殊事而同指②,异路而同归。晚世学者,不知道之所一体,德之所总要,取成之迹,相与危坐而说之,鼓歌而舞之。故博学多闻而不免于惑。《诗》云:“不敢暴虎,不敢冯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此之谓也。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