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势厚利，人之所贪也，使之左据天下图，而右手刎其喉，愚夫不为。由此观之，生尊于天也。圣人食足以接气，衣足以盖形，适情不求余。无天下不亏其性；有天下不羡①其和。有天下无天下一实也。
今赣人敖仓，予人河水，饥而餐之，渴而饮之，其人腹者，不过箪食瓢浆。则身饱而敖仓不为之减也，腹满而河水不为之竭也。有之不加饱，无之不为之饥。与守其篅，有其井，一实也。
人大怒破阴，大喜坠阳，大忧内崩，大怖生狂。除秽去累，莫若未始出其宗，乃为大通。清目而不以视，静耳而不以听，钳口而不以言，委心而不以虑，弃聪明而反太素，休精神而弃知故，觉而若昧，以生而若死，终则反本未生之时，而与化为一体，死之与生一体也。
今夫繇者揭臿，负笼土，盐汗交流，喘息薄喉。当此之时，得茠②越下，则脱然而喜矣。岩穴之间，非直越下之茠也。病疵瘕者，捧心抑腹，膝上叩头，踡局而谛，通夕不寐。当此之时，哙然得卧，则亲戚兄弟欢然而喜。夫修夜之宁，非直一哙之乐也。
故知宇宙之大，则不可劫以死生；知养生之和，则不可县以天下；知未生之乐，则不可畏以死；知许由之贵于舜，则不贪物。墙之立，不若其偃也，又况不为墙乎？冰之凝，不若其释也，又况不为冰乎？自无蹠有，自有蹠无，终始无端，莫知其所萌。非通于外内，孰能无好憎？无外之外，至大也；无内之内，至贵也。能知大贵，何往而不遂！
衰世凑学，不知原心反本，直雕琢其性，矫拂其情，以与世交。故目虽欲之，禁之以度；心虽乐之，节之以礼。趋翔周旋，诎节卑拜。肉凝而不食，酒澄而不饮。外束其形，内总其德③，钳阴阳之和，而迫性命之情，故终身为悲人。达至道者则不然，理性情，治心术，养以和，持以适。乐道而忘贱，安德而忘贫。性有不欲，无欲而不得。心有不乐，无乐而弗为。无益情者不以累德，不便于性者不以滑和。故纵体肆意，而度制可以为天下仪。
今夫儒者，不本其所以欲而禁其所欲，不原其所以乐而闭其所乐，是犹决江河之源而障之以手也。夫牧民者，犹畜禽兽也，不塞其囿垣，使有野心，系绊其足，以禁其动，而欲修生寿终，岂可得乎？
［注释］
①羡：乱。②茠(xiū)：通“庥”，庇荫。③总：捆索。
［译文］
从上面来看“至人”的观点，深入探讨道德的意旨，往下对照观察世俗之人的行动，才感觉他们的行为太值得羞愧了。所以要是可以通晓许由的意旨，那么玩弄权术的《金头腾》、《豹韬》之类的书便能够废弃了。延陵季札不愿接受吴国国君之位，就能够使由于一点田界打官司的人感觉惭愧了。子罕不把美玉当作宝贝，就使那些由于券契争吵的人便感觉有愧了。务光不让天子的权势玷污自己，就能够使贪图蝇头之利苟且偷生的人就感觉烦忧了。故而不考察“大义”的人，不晓得人生是不值得贪财的；没有听见“大言”的人，不晓得天子权势是不值得图谋的。
如今穷乡僻巷社祭时，敲打瓦盆瓦罐，跟随应和唱起歌来，自己觉得是非常快乐的了。试着为他们擂起建鼓，撞响巨钟，此后他们才不好意思地晓得敲打盆罐作乐是多么的羞愧。珍藏《诗》、《书》，修治文学，而不晓得最深刻真实的道理，那么也不过是敲盆击罐之类的人物。只有不把天下权势看作一回事的，才是学问中的建鼓。
显赫的权势，丰厚的财物，是俗人所贪婪的。那么让他左手掌握天下的图籍，而右手拿刀抹脖子自杀，便是再蠢的人也不干。从此处能够看出，生命比天子的权势更重要。圣人所吃的可以维持生命、所穿的可以遮蔽身体就行了，适应本性而不追求更多的东西。没有获得天下不会损伤他的本性，拥有天下也不会干扰他内心的平和。其实，有没有天下都是相同的。
如今要是赐给别人一座大粮仓，提供他黄河之水，饿了吃粮仓之米，渴了饮黄河之水，能装入肚子的，不过是一竹篮饭一瓢水很少的东西。那么吃饱了，粮仓的储存不会由此而大减，喝足了，河水不会由此而干涸。有了粮仓、河水不会使人更饱些，没有它也不会由此挨饿。他的摄取量与平时守着一个小粮仓、拥有一口井的作用是一样的。
人大怒时会损坏阴气，大喜时会散佚阳气，十分忧伤内脏便会受到摧残，惊恐万分则会导致疯狂。去除心中的污秽，去掉精神的拖累，不如从不远离根本之道，除非固守根本才能大彻大悟。让眼睛清明不过不要贪看，使耳朵清静不过不去乱听，紧闭着口而不多说，抛开心机而不生忧虑，灭绝聪明而回归到朴素的状态，使精神健康美好而抛弃智谋巧作。清醒着就像在梦中，而活着就像死亡，生命终结时就能返回到未降生时的根本上来，和造化合为一体。死和生联系密切，是一个整体。
服徭役的人，举起头、铁锹挖掘，背负笼筐运土，臭汗淋漓，口中喘着气，呼吸急促。这时要是可以在大树下乘荫凉，那就顺畅多了，像超脱一样喜气洋洋。要是能在岩洞中休憩，就不只是在树荫下的那点儿欢喜了。患有腹内结块、绞痛病症的人，捂住心口、按压腹部，膝盖抬起，头膝相击，身子屈成一团痛哭着，通宵无法入睡。此时，如能畅快地静塌下来，父母兄弟便高兴欣喜；若能彻夜平静，就不只是一会儿的畅快和欢乐了。故而懂得宇宙的伟大，就不会受到死或生的胁迫；晓得养生得保持平和，则不会遭受天下权位的诱惑。明白尚未降生时的快乐，就不能够对死亡产生畏惧；晓得许由比舜尊贵，就不会贪婪财物。
晓得宇宙广阔无边，那么就不能用生死相逼迫；明白了养生之道，就不必用天下的权势来诱惑；了解了未生时期的无忧无虑，便不能用生死相威吓；懂得了许由比舜尊贵，那么就不会贪婪外物。土墙的筑立不如它的倒下，更何况没有修墙呢？冰的凝结不如它的消化，又何况它还是水的时期呢？从无形到有形，从有形到无形，它的始终改变，无人晓得它开始的时候。要是不是通达了自然界和“道”的改变，谁能没有爱好憎恶呢？没有垠界的外面，最为广大；没有内部的其中，最为尊贵。明白最为微妙的“道”，那么有什么地方不能通畅呢？
衰败的时期，人们追逐流行的学说，不明白推究本心，复归本性，不过是修饰本性，扭曲真情，以此种方式与世俗交往。故而，眼睛想看，却有规则禁止；心里欢喜，却有礼节限制。趋翔周旋，卑躬屈膝。肉冷了不吃，酒淡了不饮。在外管束外貌，在内管束内心，管制阴阳和气，压迫性命真情，故而终身是个悲哀的人。通达至道的人不是如此，他能理顺自己的性情，安顿内在的精神，用和气来调养身心，掌握恰当的分寸。喜欢至道，忘掉了身份的卑贱；安于德性，遗忘了生活的贫穷。本性安静，没有欲望；一旦有了愿望，却必定可以实现。内心平和，没有喜好；一旦有了喜好，却一定可以获得。对真情没有好处的，绝不让它干扰自己的品德；对本性不相适应的，绝不让它搅乱内心的平和。故而，放纵身体和心意，而用制度来衡量，又能够成为天下的准则。
现在的儒家，他们根本不去推究人们之所以产生欲望的缘故，只是禁止人们的欲望；他们不晓得去探寻人们追求享乐的缘由，而只晓得一味地阻止人们的享受；此种做法无异于把江河的源头掘开了，还要用手掌去阻挡江流一般荒谬。同样，管治民众就如同畜养禽兽，不堵塞好苑囿围墙的缺口，使得禽兽生出逃走的野心，此后才想到拴住这些禽兽的腿脚不让它们逃跑，如此还想使他们可以做到修身养性得以长寿，可以做到吗？
［原文］
夫颜回、季路、子夏、冉伯牛，孔子之通学也，然颜渊夭死，季路菹于卫，子夏失明，冉伯牛为厉，此皆迫性拂情而不得其和也。故子夏见曾子，一臞一肥。曾子问其故，曰：“出见富贵之乐而欲之，人见先王之道又说之。两者心战，故臞；先王之道胜，故肥。”推其志，非能不贪富贵之位，不便侈靡之乐①，直宜迫性闭欲，以义自防也。虽情心郁殪，形性屈竭，犹不得已自强也，故莫能终其天年。若夫至人，量腹而食，度形而衣，容身而游，适情而行，馀天下而不贪，委万物而不利，处大廓之宇，游无极之野，登太皇，冯太一，玩天地于掌握之中，夫岂为贫富肥臞哉？故儒者非能使人弗欲，而能止之；非能使人勿乐，而能禁之。夫使天下畏刑而不敢盗，岂若能使无有盗心哉。越人得髯蛇，以为上肴。中国得而弃之无用。故知其无所用，贪者能辞之；不知其无所用，廉者不能让也。
夫人主之所以残亡其国家，损弃其社稷，身死于人手，为天下笑，未尝非为非欲也。夫仇由贪大钟之赂，而亡其国。虞君利垂棘之璧，而擒其身。献公艳骊姬之美，而乱四世。桓公甘易牙之和，而不以时葬。胡王淫女乐之娱，而亡上地。使此五君者，适情辞余，以己为度，不随物而动，岂有此大患哉！故射者非矢不中也，学射者不治矢也；御者非辔不行，学御者不为辔也。知冬日之箑、夏日之裘无用于己，则万物之变为尘埃矣。故以汤止沸，沸乃不止。诚知其本，则去火而已矣。
［注释］
①便(ｐｉáｎ)：安适。
［译文］
虽然颜回、子路、子夏、冉有全是孔子的高足，知道孔门学问，可颜回早亡，子路在卫国被砍成肉酱，子夏丧子悲哭到失明，冉有患了恶疮，他们之所以如此不得善终，是由于强迫自己违逆性情而伤害了中和之气。子夏见曾子，一时瘦一时胖。曾子问子夏是何缘故，子夏答复说：“我外出见到富贵人家那么快乐，故而也想富贵；回家后学习先王之道，又欢喜上了先王之道。这二者在内心世界里常常交锋，折磨得我瘦削不堪，最后还是先王之道获得胜利，故而我又胖了。”分析子夏的话，就可晓得他并非不贪图富贵享受，不过在压抑自己的情感，用礼义来防止欲望。如此心情郁闷压抑，本性扭曲，还是不停地强迫自我，故而不能享尽天年。通达大道的至德圣人就不是如此了，他们依据饭量来进食，衡量体形来穿衣，能容身的地方就去玩耍，顺着性情的事才去干，把天下交给别人自己不贪得，抛掉万物而不求利，身处空旷无垠的天宇，翱翔在无边无际的空间，登上天空，依靠天道，玩赏天地于手掌之中，哪儿还会为贫富而忧伤得一会儿瘦一会儿胖？故而儒家是不能使人没有欲念，而只会阻止人的欲念；不能让人没有享乐的念头，而只会阻止人的享乐。此种让天下人不过因畏惧刑罚才不敢偷盗的做法，哪比得上让人从根本上不萌发偷盗念头的做法啊！越国抓获大蛇，把它当作上等的佳肴，中原人捉到它却以为无用，把它丢掉。故而，知道它没有用处的话，就算是贪婪的人都能推掉；不晓得它没有用处的话，就算是清廉的人都不能推辞。
一些国君之所以弄到消亡国家，丢失社稷，死于他人之手，被天下人耻笑，没有不是由于非分的欲望造成的。仇由由于贪图行贿的大钟而亡国；虞国国君由于贪于垂棘之璧而被俘虏；晋献公由于艳羡骊姬的美貌而导致国家四代动乱；齐桓公由于贪尝易牙进献的人肉，导致死后不能按时安葬；胡戎国王由于沉溺于女色而失去了美好的土地。要是这五位国君能使本性安适，排除贪欲，以适合本性为度，不随外物的引诱而动心，哪有这些祸害呢！故而，射手缺少了箭就没法射中目标，但学习射箭的人却不需要专程去制造箭；驾驭车辆没有缰绳不能驾驶，而学习驾驶的人不需要专门生产缰绳。要是晓得冬天的扇子、夏天的皮衣对自己没有用的道理，那么万物的变化就像尘埃一般渺小了。故而用开水来制止锅中的沸水，水仍沸腾不止；要是晓得水沸腾的根源，那么消灭火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