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失之道,权要在主。是故绳正于上,木直于下,非有事焉,所缘以修者然也。故人主诚正,则直士任事,而奸人伏匿矣;人主不正,则邪人得志,忠者隐蔽矣。夫人主之所以莫玉石而瓜瓠者何也?无得于玉石弗犯也,使人主执正持平,如从绳准高下,则群臣以邪来者,犹以卵投石,以火投水。故灵王好细腰,而民有杀食①自饥也。越王好勇,而民皆处危争死。由此观之,权势之柄,其以移风易俗矣。尧为匹夫,不能仁化一里;桀在上位,令行禁止。由此观之,贤不足以为治,而势可以移俗明矣。《书》曰:“一人有庆,万民赖之。”此之谓也。
[注释]
①杀食:省食。
[译文]
国君看重正直,崇尚忠诚,忠正之士在高位,掌握大政,主管事务,这样谗佞奸邪之人便没有方法向上爬了。就像方、圆不能互相覆盖,曲、直不能相互嵌入一般。鸟兽不同群,由于他们不同类;虎和鹿不在一块儿走,由于它们力量不匹敌。所以圣明的人获得君王青睐处在重要的职位上,谗佞奸邪之徒想扰乱君王以售其奸,那就如同小鸟碰到了鹞鹰,老鼠碰到了山猫,也就必定保不住他们的小命了。故而君王举用人才,不可不审慎。君王用人得当,就会国家安宁,上下团结,群臣亲近,民众顺从;用人失当,就会国家危险,上下不和,群臣怨恨,民众动乱,故而君王一次用人失误,便一生受害。
国政的得失,关键的原因在君王身上。因为上面墨线牵得正,下面木材便取得直,并不要匠人费很大气力,按着拉直的墨线修整就能如此了。故而君王要是诚信正直,那么正直的人士就可以立足朝廷执掌政务,奸佞之徒便销声匿迹了;君王要是不正派,那么奸邪之徒就会得志,忠臣就隐退不出了。人们之所以不去解剖玉石做成瓢,而专拣瓠瓜剖成瓢,这是为何呢?由于剖裂玉石不能有收获,玉石是不可以轻视冒犯的。要是人主执掌权力平正,就像遵循准绳一般,高下一致,那么群臣中有用邪道来干扰的,就如同用鸡蛋碰石头,把火投到水中。故而楚灵王爱好细腰的臣妾,宫中就有许多人减食饿饭的;越王勾践喜欢勇武之人,人民面临水火之难便不怕死。从此处能够看出,控制了权势的把柄,能够用它来转移风气改变习俗。尧是一个普通的百姓,不能用仁爱感化一里之地;不过桀成了天子,就令必行禁必止。从此处能够看出,光凭贤德是不能治理国家的,而权势能够改变社会习俗,这是很清楚的。《尚书》中讲:“一个人干了好事,万民便会获得利益。”说的便是此种情形。
[原文]
天下多眩于名声,而寡察其实,是故处人以誉尊,而游者以辩显。察其所尊显,无他故焉,人主不明分数利害之地,而贤众口之辩也。
治国则不然。言事者必究于法,而为行者必治于官。上操其名,以责其实;臣守其业,以效其功。言不得过其实,行不得逾其法,群臣辐凑,莫敢专君。事不在法律中,而可以便国佐治。必参五行之阴,考以观其归。并用周听以察其化,不偏一曲,不党①一事。是以中立而遍运照海内,群臣公正,莫敢为邪,百官述职,务致其公迹也。主精明于上,官劝力于下,奸邪灭迹,庶功日进,是以勇者尽于军。
乱国则不然。有众咸誉者无功而赏,守职者无罪而诛。主上暗而不明,群臣党而不忠,说谈者游于辩,修行者竞于往。主上出令,则非之以与;法令所禁,则犯之以邪。为智者务于巧诈,为勇者务于斗争。大臣专权,下吏持势,朋党周比,以弄其上。国虽若存,古之人曰亡矣。且火不治官职,而被甲兵,不随南亩,而有贤圣之声者,非所以都于国也。骐骥、,天下之疾马也,驱之不前,引之不止,虽愚者不加体焉。今治乱之机,辙迹可见也,而世主莫之能察,此治道之所以塞。
[注释]
①党:偏私。
[译文]
天下的人大多被名声所诱惑,而很少能清楚它的实际。故而,隐居的人因为声名而受到尊重,游说的人由于善辩而显达。考察他们之所以尊贵、显达,没有其他的缘故,都是由于君主不清楚名分的利害之处,而以众人的口舌之辩为贤能。
管理良好的国家则不是如此。谈论政事的必定要受法律的制约,从事政治行为的人必定要受官府的管理。君主控制着臣下的名分,而监督他们的行为。臣下保持他们的本职,报效他们的功劳。言语不能超过实际,行为不能超越法令。群臣如车辐围绕轴心,没有人敢挟制君主。所做的事情要是不在已有的法律规定之内,而能够便利国家、帮助治理的,就必定要参验阴阳五行的奧秘,加上考核,考察它的结果。广泛施行,多方听取意见,以考察它的改变。不偏于一隅,不拘泥于一事。故而,君主居中而立,光辉遍照海内。群臣正直,没有人敢做邪恶之事。官员向君主述职,必定要完成他们的责任任务。君主在上面精明审察,官员便在下面勉力从事,奸邪绝迹,而每天都有各种功劳呈报君主。故而,勇敢的人尽力于军功。
动乱的国家却并非如此。众人都称赞的人没有功劳也受到奖赏,持守本职的人没有罪却得到惩罚。君主昏聩而不明,群臣结成党派而不忠贞。游说的人热衷于争辩,从政的人竞相入朝为官。对君主公布的命令,则拉帮结派而加上诋毁;对法令所禁止的东西,则用歪门邪道加上侵犯。逞于智力的人爱好于巧诈,逞于勇力的人爱好于争斗。大臣独揽权力,下级官员倚仗权势。朋党比周,戏弄主上。国家即使还像是保存着,但古代的人却觉得这已等于亡国了。再讲,没有担任过军职却去统帅军队,不参加农田劳动而有贤圣的声誉,这不是统治国家的办法。骐骥、绿耳,是天下跑得最快的骏马。要是驱赶它而不向前,勒住它而不停止,那么,就算是愚昧的人也不会去骑它。如今国家动乱的征兆,像车轮辗过的痕迹那样清晰可见,而国君却一点都不能察觉,这便是治国之道堵塞的缘故。
[原文]
权势者,人主之车舆;爵禄者,人臣之辔衔也。是故人主处权势之要,而持爵禄之柄,审缓急之度,而适取予之节,是以天下尽力而不倦。夫臣主之相与也,非有父子之厚,骨肉之亲也,而竭力殊死,不辞其躯者,何也?势有使之然也。
昔者豫让,中行文子之臣,智伯伐中行氏,并吞其地,豫让背其主而臣智伯。智伯与赵襄子战于晋阳之下,身死为戮,国分为三。豫让欲报赵襄子,漆身为厉,吞炭变音,擿齿易貌。夫以一人之心而事两主,或背而去,或欲身徇之,岂其趋舍厚薄之势异哉?人之恩泽使之然也。纣兼天下,朝诸侯。人迹所及,舟楫所通,莫不宾服。然而武王甲卒三千人,擒之于牧野。岂周民死节,而殷民背叛哉?其主之德义厚而号令行也。
夫疾风而波兴,木茂而鸟集,相生之气也。是故臣不得其所欲于君者,君亦不能得其所求于臣也。君臣之施者,相报之势也。是故臣尽力死节以与君,君计功垂①爵以与臣。是故君不能赏无功之臣,臣亦不能死无德之君。君德不下流于民而欲用之,如鞭蹄马矣。是犹不待雨而求熟稼,必不可之数也。
君人之道,处静以修身,俭约以率下,静则下不扰矣,俭则民不怨矣。下扰则政乱,民怨则德薄。政乱则贤者不为谋,德薄则勇者不为死。是故人主好鸷鸟猛兽,珍怪奇物,狡躁康荒,不爱民力,驰骋田猎,出入不时,如此,则百官务乱,事勤财匮,万民愁苦,生业不修矣。人主好高台深池,雕琢刻镂,黼黻文章,绤绮绣,宝玩珠玉,则赋敛无度,而万民力竭矣。
尧之有天下也,非贪万民之富,而安人主之位也,以为百姓力征,强凌弱,众暴寡。于是尧乃身服节俭之行,而明相爱之仁,以和辑之。是故茅茨不翦,釆椽不斫,大路不画,越席不缘,太羹不和,粢食不毇,巡狩行教,勤劳天下,周流五岳,岂其奉养不足乐哉?举天下而衍文以为社稷非有利焉。年衰志悯②,举天下而传之舜,犹却行而脱蹤也。
衰世则不然,一日而有天下之富,处人主之势,则竭百姓之力,以奉耳目之欲,志专在宫室台榭,陂池苑囿,猛兽熊罴,玩好珍怪,是故贫民糟糠不接于口,而虎狼熊罴猒刍豢。百姓短褐不完,而宫室衣锦绣。人主急兹无用之功,百姓黎民憔悴于天下。是故使天下不安其性。
[注释]
①垂:施,赐与。②悯:忧虑。
[译文]
势位与权力,是国君的车舆;俸禄爵位,是国君的马辔头和马衔。故而国君处于执掌权势的重要的位置,爵禄赏赐的权力掌握了,那么审查缓急的程度,而采用适当的取予的规定,故而天下的人奉献才力就会不觉得疲倦。臣下与国君之间,即使没有像父子那般的骨肉之亲和深厚情意,不过则会竭尽忠心也不怕死,甚至献出他们的身体也在所不辞,这是为何?难道是势位使他们成为如此样子。
古代春秋末期,晋卿中行文子的家臣豫让,得不到重用。智伯讨伐中行氏时,兼并了他的土地。豫让投奔了智伯背叛了他的主子。在太原城下智伯率韩、魏与赵襄子交战,在打仗时被杀死,赵、韩、魏三家瓜分了他的土地。豫让想为智伯报仇,全身涂漆,使得身体长满恶疮,吞下木炭成为哑巴,打掉牙齿更改容貌,准备行刺赵襄子。去侍奉两个主人用同样的心意,不过背叛了一个,却为另一个殉节,难道是给予的厚薄使他们成为这样吗?这是主人的恩德不同而使他如此的。纣统一天下,使诸侯朝拜自己,只要有人迹到达的处所,舟楫能通航的水域,没有不臣服的。不过率领甲兵三千人的周武王,却在牧野抓住了殷纣王。难道是周民为气节而死,殷民反叛主人吗?这是周武王感人的道义和深厚的德行,而获得了令行禁止的目标。
疾风吹来,波浪兴起;树木繁茂,飞鸟云集。这是因为相互关联的“气”而形成的。故而在国君那儿臣下得不到自己的要求,那么在臣下那儿国君也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君臣之间的相互施予,有相互报答的情势。故而臣下对国君尽献忠心为节而死,国君对臣下也要论功行赏和赐予爵禄。故而国君不能贪赐没有功劳的臣子,臣下也不能为无德之君而死。国君的恩德不洒向百姓,而想利用他们,就如同用鞭子打踢人的马;不等待雨水而成熟的庄稼,这是一定行不通的方法。
国君统治百姓的办法,自己处于静虚状态来修养身心,勤俭节约来领导官员。安静,自己就不受干扰;节俭,民众就没有怨恨。民众扰乱,那么政治就会混乱,百姓怨恨,那么恩德就会变得淡薄。政治混乱贤人就不为你出谋划策,恩德淡薄故而勇敢的人不为国君去死。故而国君喜好凶鸟猛兽,金玉奇异之物,便会凶暴急躁,政事混乱,不爱惜民众力量;奔驰打猎,出入不按季节,如此下去,那么百务一定混乱,事力辛劳而财力匮乏,百姓愁苦不堪,产业得不到修治了。国君喜好高耸的亭台,深深的沟池;雕琢金玉,刻镂柱石;白黑青赤,色彩灿烂,衣饰华美,五彩缤纷;搜罗珍宝珠玉玩好,这样便会搜刮无度,而民众的财力就枯竭了。
尧帝拥有天下的时期,不贪图百姓的财富而安居君主的宝位,而是努力为民众改变以强凌弱、以众欺寡的混乱局面。故而尧帝亲身实行节俭,教明民众相互仁爱,让百姓和睦相处。故而,他住的房子用茅草做屋顶而不加修整,用树做椽子而不加砍削;他乘坐的大车不修饰图纹,车上的垫席不镶花边;祭奠用的供品不调和五味,自己吃的粮食不舂成细粮;他出外巡视推行教化,辛劳地走遍天下,足迹遍及五岳。这难道是由于他的奉养不够受用吗?他拥有天下的目标是为了国泰民安,而不是为了贪图得利。到达年老力衰的时节,将整个天下传给了舜,竭力避让不占有天下就如同丢掉破鞋子一般。
衰落的世道则并非如此。君主一旦拥有了天下这笔财富,处身君主的权势之位,便竭尽民众的力量来满足自己的耳目之欲,他的心志集中于修筑宫室台榭,修整池塘苑囿,豢养熊罴猛兽,收集玩好珍怪。故而,贫苦的百姓连糟糠也吃不到口,而君主豢养的虎狼熊罴却吃厌了猪牛羊肉;民众连穿的粗布衣服也不能遮体,而宫室里的人四处都穿着锦绣。君主急迫地从事这些无用的事情,而天下的黎民却生活艰辛、困苦不堪。故而使天下人不能安宁。
[原文]
人主之居也,如日月之明也,天下之所同侧目而视,侧耳而听,延颈举踵而望也。是故非澹漠无以明德,非宁静无以致远,非宽大无以兼覆,非慈厚无以怀众,非平正无以制断。是故贤主之用人也,犹巧工之制木也,大者以为舟航柱梁,小者以为楫楔,修者以为榱,短者以为朱儒枅栌。无大小修短,各得其所宜。规矩方圆,各有所施。天下之物,莫凶于鸡毒。然而良医橐而藏之,有所用也。是故林莽之材犹无可弃者,而况人乎!今夫朝廷之所不举乡曲之所不誉,非其人不肖也,其所以官之者非其职也。鹿之上山,獐不能跂也,及其下,牧竖能追之。才有所修短也。是故有大略者,不可责以捷巧。有小智者,不可任以大功。人有其才,物有其形。有任一而太重,或任百而尚轻。是故审豪厘之计者,必遗天下之大数。不失小物之选者,惑于大数之举。譬犹狸之不可使搏牛,虎之不可使搏鼠也。今人之才,或欲平九州,并方外,存危国,继绝世①,号志在直道正邪,决烦理挐,而乃责之以闺阁之礼、奥窔之间;或佞巧小具,谄进愉说,随乡曲之俗,卑下众人之耳目,而乃任之以天下之权,治乱之机,是犹以斧毛,以刀抵木也,皆失其宜矣。
人主者,以天下之目视,以天下之耳听,以天下之智虑,以天下主力争。是故号令能下究,而臣情得上闻。百官修同,群臣辐凑。喜不以赏赐,怒不以罪诛。是故威立而不废,聪明先而不蔽,法令察而不苛,耳目达而不暗,善否之情,日陈于前而无所逆。是故贤者尽其智,而不肖者竭其力。德泽兼覆而不偏,群臣劝务而不怠。近者安其性,远者怀其德,所以然者何也?得用人之道,而不任己之才者也。故假舆马者,足不劳而致千里;乘舟楫者,不能游而绝江海。
夫人主之情,莫不欲总海内之智,尽众人之力。然而群臣志达效忠者,希不困其身。使言之而是,虽在褐夫刍荛,犹不可弃也;使言之而非也,虽在卿相人君,揄②策于庙堂之上,未必可用。是非之所在,不可以贵贱尊卑论也。是明主之听于群臣,其计乃可用,不羞其位;其言可行,而不责其辩。暗主则不然,所爱习亲近者,虽邪枉不正,不能见也;疏远卑贱者,竭力尽忠,不能知也。有言者穷之以辞,有谏者诛之以罪。如此而欲照海内,存万方,是犹塞耳而听清浊,掩目而视青黄也。其离聪明亦远矣。
[注释]
①绝世:断绝禄位的世家。②揄(yù):称扬。
[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