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华骝绿耳,一日而至千里;然其使之搏兔,不如豺狼,伎能殊也。鸱夜撮蚤蚊,察分秋豪;昼日颠越②,不能见丘山,形性诡也。夫螣蛇游雾而动,应龙乘云而举,猿得木而捷,鱼得水而骛。故古之为车也,漆者不画,凿者不斫,工无二伎,士不兼官,各守其职,不得相奸。人得其宜,物得其安。是以器械不苦,而职事不嫚。夫责少者易偿,职寡者易守,任轻者易权,上操约省之分,下效易为之功,是以君臣弥久而不相厌。
[注释]
①施(yì):歪邪。②颠越:陨落,坠落。
[译文]
考察身边各类人员,重用或罢黜没有偏私,故而能够做到公平。监督朝廷内外,判断是非曲直没有偏私,故而能够做到正直。君主使用法令,不因爱好、憎恶而有所偏私,故而能够成其公道。权衡轻重,哪怕是蚊子头那样小的误差也没有。矫正枉屈,哪怕是针尖那么大的失误也没有。拨正歪曲、矫正斜行,不偏私乖僻。奸邪不能歪曲,谗佞不能混乱。没有能够树立恩德的机会,也没有藏匿怨恨的处所,这便是运用治国之道、使人心情愉悦的方法。故而,实现治世的人不须智巧的参与。
船在水面浮行,车在陆地转动,这是自然的趋势。要是因木块碰撞而折断了车轴头,由于水流激烈冲破了船体,人们不怨木块、石头本身,却归罪于制造车船的人技术低劣,就由于木石没有人的智巧。故而,在人所秉受的天道中掺入智巧就使人惑乱,在德中杂有心计便有危险,有了心眼儿便会迷惑。兵器中没有比心计更厉害的,而莫邪宝剑还在其次。敌军中没有比阴阳二气更强大的,而军旅还在其次。如今那些检验方圆直盲的法度标准,一旦确定便不再变易。不为秦、楚这样的强权而更改准则,也不为胡、越如此的地理隔阂而改变法度。永恒、一致而不偏斜,正道直行而不放荡。一旦成为规则,万代相继延续,而用无为去实行它。故而,一个国家有亡国的君主,而世上没有废弃的道。人会有穷困,而道理却没有不通行的时候。从这看来,无为,是道的根本。故而掌握了道的根本,就可应对无穷的事物。任用人只依据他的才能,是很难达到治世的。
商汤王、周武王,是圣贤的君主,但他们却不可以和越国人较量驾小船到江河湖泊上航行。伊尹,是贤能的宰相,却不可以与胡人较量骑着骏马去驯服野号。孔子、墨翟博学精通,却不可以和山里人较量进入丛林险境。从这看来,人的智慧对于认识事物来说是太肤浅了。要是想依靠人的智慧施惠海内,保护四面八方,不遵循道的规则,而专擅一己的才能,这样,他必定会走投无路,不能成功,故而,智慧是不能够治理天下的。桀的力气,能够折断骨角,用手拉直铁钩,能够用手搓铁揉金。椎移和大牺下水能杀大鳖和鳄和鳄鱼,陆地可以捕捉熊罴。不过商汤王仅用兵车三百辆,便在鸣条围困了桀,把他囚禁在巢。从这看来,靠勇猛有力是不能够持有天下的。
管理国家只凭个人的智慧是不行的,希望强盛单靠个人的勇力也是不行的。那么完成重任光凭个人的材力也是不能办到的,这是很清楚的。而作为国君,身不下朝堂之上,却晓得天下的事情,认识外物是凭借外物,依赖人而知道人。故而积聚众人的力量,那么没有什么不能战胜;要是能集中大众的智慧,那么什么事情都可做成功。鼋鼍在陷阱里长不出来,是由于环境狭隘的缘故;庭院中长不出参天大树,是由于地方偏小的缘故。力气少了要举起重鼎是不能胜任的。对于把它平行移动位置,不需要大力之人(能够使用众人)就做到了。故而上千人聚集在一块,优秀人才就不会缺乏,汇合到上万人的力量,没有什么功劳不能树立。
华骝绿耳一日能行千里;不过让它捉兔子,就不如豺狼了,这是由于它们有不同的伎能。夜里能够看到跳蚤、蚊子的猫头鹰可以明察秋毫;但在白天则视力功能很差,甚至连山丘也看不到,这是由于是它的生活特性而造成的。媵蛇可以乘着大雾而升腾,应龙飞行时驾着云雨,猿猴依靠树木能行动敏捷,鱼获得水就能游得很快。古代造车子,涂漆的人不去描画,砍削的工匠不去雕刻,那是由于工匠没有二种技能,士也不兼任官职,尽守各自的职责,不应当相互扰乱。人们各自得到适合的处境,万物获得平安生长的地方。故而不粗劣的工具器械,从事的人也不会怠慢。债务少的容易偿,职责少的易于把握,任职轻的易于谋划,国君简要掌握着职分,臣下从事易于成就的事业。故而君臣之间长久共处却不厌烦。
[原文]
君人之道,其犹零星之尸也,俨然玄默,而吉祥受福。是故得道者不为丑饰,不为伪善。一人被之而不褒,万人蒙之而不褊。是故重为惠若重为暴,则治道通矣。为惠者尚布施也,无功而厚赏,无劳而高爵,则守职者懈于官,而游居者亟于进矣。为暴者妄诛也,无罪者而死亡,行直而被刑,则修身者不劝善,而为邪者轻犯上矣。故为惠者生奸,而为暴者生乱。奸乱之俗,亡国之风。
是故明主之治,国有诛者而主无怒焉,朝有赏者而君无与焉。诛者不怨君,罪之所当也;赏者不德上,功之所致也。民知诛赏之来,皆在于身也,故务功修业,不受赣①于君。是故朝廷芜而无迹,田野辟而无草。故“太上,下知有之”。
今夫桥直植立而不动,俯仰取制焉。人主静漠而不躁,百官得修焉。譬而军之持麾者,妄指则乱矣。慧不足以大宁,智不足以安危。与其誉尧而毁桀也,不如掩聪明而反修其道也。清静无为,则天与之时。廉俭守节,则地生之财。处愚称②德,则圣人为之谋。是故下者万物归之,虚者天下遗之。
夫人主之听治也,清明而不暗,虚心而弱志,是故群臣辐凑并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尽其能。于是乃始陈其礼,建以为基,是乘众势以为车,御众智以为马,虽幽野险涂则无由惑矣。人主深居隐处以避燥湿,闺门重袭以避奸贼。内不知闾里之情,外不知山泽之形,帷幕之外目不能见,十里之前耳不能闻,百步之外,天下之物无不通者,其灌输之者大,而斟酌之者众也。是故不出户而知天下,不窥牖而知天道。乘众人之智,则天下之不足有也;专用其心,则独身不能保也。
是故人主覆之以德,不行其智,而因万人之所利,夫举踵而天下得所利。故百姓载之上弗重也,错之前弗害也,举之而弗高也,推之而弗厌。
[注释]
①赣(ɡòng):赐予。②称:荐举。
[译文]
君主管理天下之道,大约就像祭祀零星时的尸主,他的神态安然静默,而不知不觉中就会受到吉祥福佑。故而得道的君主不美饰人们的丑恶,也不掩饰人们的善行。一人蒙受君主的恩泽也不感觉大,万人蒙受它也不显得小。故而,要是君主和慎重于施行暴政一般慎重于施加恩惠,那么治国之道也就通畅了。看重施加恩惠的,崇尚广泛地施予。如此,本来没有功勋的人却得到奖赏,本来没有功劳的人却被封以高官,于是那些本来忠于职守的人便会出现懈怠,而那些游仕的人就会急于加官进爵。重于施行暴政的,欢喜无缘无故地诛罚。如此,本来没有罪过的人却遭到屈杀而死亡,原本行为正直的人却遭受刑罚,于是那些修身养德的人不再勤勉于行善,而那些专门从事奸邪的人却轻易地干犯君主。故而,重于布施恩惠的便会助长奸邪,重于施行暴政的就会带来变乱;奸邪变乱的风气正是亡国的风头。
故而,贤明的君主管理天下,国内有被诛罚的而君主并不为此而发怒,朝中有受奖励的而国君并不因此而高兴。被诛罚的不抱怨君主,这是他罪有应得;受奖励的也不感激国君,这是他凭功劳理应得到的。民众知道了奖励和诛罚的来由都来源于自身,故而都注重干立功修业,而不打算从君主那里得到赏赐。所以,朝廷上变得荒芜而没有臣下的足迹,田野都被开垦出来而没有荒地。故而,在太上时期治平的世道,智力低下的人也懂得运用这种办法。
桔槔的立柱直立着而不活动,却能掌握住横木上下升降打水运物;君王静漠而不浮躁,能让官员办好政事。又好比军队中拿指挥旗的将官,要是他瞎指挥部队就要混乱了。君王的小恩小惠,不能够让百姓获得更大的安宁,君王的有限智慧,不能够让国家转危为安;与其赞美尧的仁义指责桀的暴虐来沽名钓誉,不如收起智慧回归到依循道治。君王清静无为,上天就会赐给时运;君王廉俭守节,大地就会生长财富;君王安守愚钝处事合德,圣明的人才自然会为他出谋献策。故而说处在低处,万物就归附,保有虚廓宽大的胸怀,天下就归他所有。
国君在管理国政时,清静明朗却不昏庸,虛怀若谷而减少志趣,故而群臣聚集在中心像辐条一般,一起向前行。无论愚蠢、智慧、贤德、不肖,没有不把自己的全部能力贡献出来的。在此时便开始陈列他的礼制,立下它们作为建立基业的标准。如此凭借着众人的力量来作为车子,去驾驭大众的智慧当作马匹,就算是幽暗的原野,路途险恶,也不会被迷惑。国君身处在幽深隐蔽的处所,好来避开那些干燥和潮湿,层层掩蔽居室来避开奸邪的人。对内不晓得巷道、门闾之情,对外不知山川河流之形,帷幕之外,十里之前的情况眼睛不能看到,百步之外的事情耳朵不能听到。不过天下的事情没有不能知道的,那是由于灌输的渠道众多,谋划的人众多的原因。故而不出房门便能晓得天下之事,不看窗子就可以晓得天道的变化。若依赖众人的智慧,那么天下也不够被占有;要是专门用个人的心志,那么就连自己一个人也不可以保全。
故而国君用德泽覆盖天下,却不运用他的智巧,而依据万民的利益而行事。抬起脚,天下的百姓便能够得到好处,故而百姓把他敬奉在上面,却不觉得很重;若放置在前面,也不会造成危害。抬起他并不觉得高,捧起来也不觉得有压力。
[原文]
主道员者,运转而无端,化育如神,虚无因循,常后而不先也。臣道员者,运转而无方,论是而处当,为事先倡,守职分明,以立成功也。是故君臣异道则治,同道则乱。各得其宜,处其当,则上下有以相使也。夫人主之听治也,虚心而弱志,清明而不暗。是故群臣辐凑并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尽其能者。则君得所以制臣,臣得所以事君,治国之道明矣。
文王智而好问,故圣。武王勇而好问,故胜。夫乘众人之智,则无不任也。用众人之力,则无不胜也。千钧之重,乌获不能举也,众人相一,则百人有余力矣。是故任一人之力者,则乌获不足恃;乘众人之制者,则天下不足有也。禹决江疏河,以为天下兴利,而不能使水西流。稷辟土垦草,以为百姓力农,然不能使禾冬生。岂其人事不至哉?其势不可也。夫推而不可为之势,而不修道理之数,虽神圣人不能以成其功,而况当世之主乎!
夫载重而马羸,虽造父不能以致远,车轻马良,虽中工可使追速。是故圣人举事也,岂能拂道理之数,诡自然之性,以曲为直,以屈为伸哉!未尝不因其资而用之也。是以积力之所举无不胜也,而众智之所力无不成也。聋者可令嗺筋,而不可使有闻也。喑者可使守圉①,而不可使言也。形有所不周,而能有所不容也。是故有一形者处一位,有一能者服②一事。力胜其任,则举之者不重也。能称其事,则为之者不难也。毋小大修短,各得其宜,则天下一齐,无以相过也。圣人兼而用之,故无弃才。
[注释]
①圉(yǔ):养马。②服:从事,做。
[译文]
国君的治国之道是圆的,运转起来没有开头,化育百姓像有神灵驱使一般。虚无广大,依循法规,经常在后面而不跑到前面。臣下的为国之道是方的,运行起来没有方向,选择正确而处置妥当,办起事情首先带头,坚守职责而功过分明,以便建立功业。所以君臣圆道、方道的不同,则天下大治;君臣相和,不能相互补充,那么天下就会大乱。君臣各自奉行适当的道理,各自处于妥当的位置,那么上下之间便有了相互使用的办法。人主治理国家,虚怀若谷而不断减少自己的志趣,清静明朗而不昏暗,所以群臣像车条辐聚集中心一样,一起前进,没有愚蠢智慧、贤良不肖的分别,没有人不贡献出自己的全部才能。那么国君能够制服臣下,臣下也可以得以事奉国君,如此治国的道理便明确了。
周文王富有智慧而勤学好问,故而无所不通。周武王勇敢而勤于学问,故而战无不胜。依赖众人的智慧,那么没有什么不能战胜的;依赖众人的力量,那么没有什么不能取胜的。三万斤的重量,大力士乌获不能举起来;众人帮助一人,那么一百个人的力量都有剩余。故而任用一个人的力量,乌获也不可以依靠;依靠大众的力量,那么天下也不够被占有。大禹把长江、黄河的水疏导出去,帮助天下人兴修水利,不过他却不能让江河的水西流;后稷垦荒种田,引导民众从事农业生产,不过他却不可以让禾苗在冬天生长。这只是由于他们还没有把本事全部使用出来吗?情形不是这样的,而是自然的规则不允许!如果勉强去做那些自然规律所反对的事情,不遵循事物的客观规律,就算是圣人神仙也是办不到的,更别说仅仅是当今的一个普通的君主了!
车载如果过重的话,拉车的马就会疲弱,此时就算是最高明的驾驭手造父都不能把车赶到远方去;反过来说,如果车辆本身轻便,马儿肥壮,就算是一般性的驾驭手也都能把车赶得飞快。故而,圣人办事怎么可以违背事物规律,违背自然本性,把天生就弯曲的变成笔直的,将天生卷曲的变为舒展的呢?他所做的无非是遵从事物的本性和天资来加以利用罢了。故而汇聚众力来办事,就没什么不能成功的;依赖众人的智慧来做事,没有什么做不到的。聋人完全能够让他去缠制弓弩,没必要让他去伺听;哑巴能够叫他去看守马圈,而不是派他去传话。这是由他们的身体上的缺陷决定的,故而功能就不全备。故而给他们所安排的必定要适合他们所拥有的能力,有哪种技能就让他去从事这方面的工作。承担自己可以胜任的,故而他就不会感到任何压力了;他的能力如果跟他做的这项事情相合,那么也就没什么困难了。故而,不管能力的大小,水平的高低,只要他们干的活适合自己的能力,这样天下人都能有所作为,不会出现无法胜任而导致发生过失的现象。圣人可以兼容并蓄,利用各种人才,故而天下也就不存在所说的没用之人了。
[原文]
人主贵正而尚忠,忠正在上位,执正营事,则谗佞奸邪无由进矣。譬犹方员之不相盖,而曲直之不相入。夫鸟兽之不可同群者,其类异也;虎鹿之不同游者,力不敌也。是故圣人得志而在上位,谗佞奸邪而欲犯主者,譬犹雀主见鹯,而鼠之遇狸也,亦必无余命矣。是故人主之一举也,不可不慎也。所任者得其人,则国家治,上下和,群臣亲,百姓附。所任非其人,则国家危,上下乖,群臣怨,百姓乱。故一举而不当,终身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