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淮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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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原道训(4)

因此内心没有什么能够守候的,就只能通过外部的影响来自我装饰了。外部的装饰,不会浸润到肌肤,更不会进入骨髓,不会在内心中有所停滞,不会在心中发生任何作用。因此从外面进入的东西,如果不能在心中发生作用,就不会留下痕迹;从心中出去的东西,如果外面没有响应,也就不会得到实现。因此听到精妙的言论和良好的计谋,尽管是愚蠢的人也会感到高兴;论及高尚的品德和美好的行为,尽管再没有德行的人也会知道羡慕。但是喜欢的人多,依照主张去行动的人少;羡慕的人多,真正去干的人少。为何这样呢?是不能够回复本性的原因。如果内心不去启发心窍,而勉强地去求得知识,并不能听进去,更不会牢记心上。这同聋子唱歌有什么分别呢?只是仿效别人唱歌而已,更不会从中获得快乐,声音从嘴里发出,一会儿就消散了。心是五脏的主导,它制约、指挥着四肢,使血气疏通,在人间这块是非之地发挥着作用,进出于百事门户之中。因此,如果心里没有获得道,却有治理天下万物的豪情壮志,这就像没有听觉的人想调和钟鼓之音,不能看见东西的人想喜欢斑斓的颜色一样,必定是不能办到的。

[原文]

故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夫许由小天下而不以己易尧者,志遗于天下也。所以然者何也?因天下而为天下也。天下之要,不在于彼而在于我,不在于人而在于我身,身得则万物备矣。彻于心术之论,则嗜欲好憎外矣。是故无所喜而无所怒,无所乐而无所苦,万物玄同也,无非无是,化育玄耀,生而如死。夫天下者,亦吾有也,吾亦天下之有也,天下之与我,岂有间哉!夫有天下者,岂必摄权持势,操生杀之柄而以行其号令邪?吾所谓有天下者,非谓此也,自得而已。自得则天下亦得我矣。吾与天下相得,则常相有已,又焉有不得容其间者乎?所谓自得者,全其身者也。全其身,则与道为一矣。

故虽游于江浔海裔,驰要褭,建翠盖,目观《掉羽》、《武象》之乐,耳听滔朗奇丽《激》、《抮》之音,扬郑卫之浩乐,结《激楚》之遗风,射沼滨之高鸟,逐苑囿之走兽,此齐民之所以淫泆流湎。圣人处之,不足以营其精神,乱其气志,使心怵然失其情性。处穷僻之乡,侧谿谷之间,隐于榛薄之中,环堵之室,茨之以生茅,蓬户瓮牖,揉桑为枢,上漏下湿,润浸北房,雪霜滖灖①,浸潭苽蒋,逍遥于广泽之中,而仿洋于山峡之旁,此齐民之所为形植黎累,忧悲而不得志也。圣人处之,不为愁悴怨怼,而不失其所以自乐也。是何也?则内有以通于天机,而不以贵贱贫富劳逸失其志德者也。故夫乌之哑哑,鹊之唶唶,岂尝为寒暑燥湿变其声哉!

是故夫得道已定,而不待万物之推移也,非以一时之变化而定吾所以自得也。吾所谓得者,性命之情处其所安也。夫性命者,与形俱出其宗,形备而性命成,性命成而好憎生矣。故士有一定之论,女有不易之行,规矩不能方圆,钩绳不能曲直。天地之永,登丘不可为修,居卑不可为短。是故得道者,穷而不慑,达而不荣;处高而不机,持盈而不倾;新而不朗,久而不渝;入火不焦,入水不濡。是故不待势而尊,不待财而富,不待力而强,平虚下流,与化翱翔。若然者,藏金于山,藏珠于渊,不利货财,不贪势名。是故不以康为乐,不以慊②为悲,不以贵为安,不以贱为危。形神气志,各居其宜,以随天地之所为。

[注释]

①滖灖(suímǐ)降霜、飞雪的样子。②慊:不足、简约。

[译文]

天下是神圣的东西,不可索取它。谁要索取它谁就要失败,谁想拥有它谁就要丧失它。从前许由看轻天下,不愿以自己来取代尧,这是由于他心里已经忘却了天下。许由这样做是为什么呢?就是要依据天下就是天的自然规则来对待天下。天下的枢要不在别的地方,而是在我这里,不在别人身上而在我自己身上。只要身心获得满足,那么天地万物就算完备了。只要能够彻底掌握心术活动之理,那么喜好、爱憎自然就会置之心外了。因此没有什么值得欢喜的,也没有什么值得烦心的,万物全部都是一样的了。没有什么不是,也没有什么是。万物生长发育,是上天的光明所造成。即使有生命活动,却都变为没有欲望似的。天下归属我所有,我亦归属天下所有,天下和我难道还有什么区分吗?所谓拥有天下,难道一定要掌控权势,操持生杀大权,随意发布命令吗?我所说的有天下,并不是如此,而是自己满意罢了。自己心中满足了,天下也就对我满足。我和天下彼此得到满足,那样就天下有我,我也有天下了。我怎么不能在当中从容活动呢?因此自己得到满足,就是保全自身的完备。能够保全自身的完整,就能够和道合为一体了。

因此虽然到江边海岸游玩,驾驭千里马,张着翡翠羽毛装扮的伞盖,眼睛看着《掉羽》、《武象》这样的舞蹈,耳朵听着振人心弦的《激》、《抮》音乐,回荡着郑、卫歌女那悠扬颤动的弦音,回旋着《激楚》的余音,射杀水旁的飞鸟,在苑囿里面捕获走兽。这些平常人认为非常快乐而沉迷的事情,圣人对待它们也不会因此而迷乱自己的精神,扰乱自己的心志,导致心中迷糊而变化自己的性情。至于居住在穷乡僻壤,退居在山谷、溪流之间,居住荒草丛生的地方,屋子四壁包围土墙,屋顶盖着茅草,用蓬草编成的门户,拿破瓮遮蔽的窗户用弯曲的桑条做成,上面漏雨,下面潮湿,打湿了居室,霜雪纷纷,打湿了苽蒋,游荡在广野大泽当中,徘徊在荒凉的山间。这就是平常百姓的遭遇,他们的形体瘦弱,面目黄黑,忧心悲伤而不得志。圣人在这样的条件下,也不会忧心悲伤,更不会变化。自得其乐的态度。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他内心通彻了天然的奥旨,而不会因为贵贱、贫富、劳碌等境遇的不同,就丧失自己的德行。就像那哑哑叫的乌鸦和那鸣叫的鸟儿,难道由于冷热、燥湿的不同而变化它们的声音吗?

因此得道的人心志已经确定,而不需要等候万物的迁移变化。不是用一时的变化,来决定我得到自我满足的根源。我所说的“获得满足”,是指把性命之情放置最安定的地方。“性命”和人的形体同出一个来源。形体具备了,性命就形成了。性命形成而好憎等感情便出现了。因此士人一经交接便有固定的观点,女子出嫁有不能改变的贞节。就像规矩不能不能任意改变方圆,绳墨不能任意改变曲直一样。就像天地那样恒久永远不变,攀登高丘不能使它加长,处于低处也不能使它变低下。所以得道的人,贫困的时候不会惧怕,富贵的时候不慕荣华,处于高位不会危机,掌握满的东西不会倾倒,新的东西不显示光亮,使用很久的东西不会变化,进入火里不会烧焦,进入水中不会打湿。因此能够不待势力而显贵,不待财物而富有,不待力量而强大,像水一样流向平坦空虚之处,和自然变化一起运转。如果可以这样,能够像舜一样让金银藏在山上,把宝珠藏到深渊。不贪求财物,不谋求势名。因此不会把安康当作快乐,不把贫困当作悲哀,不把尊贵视为安逸,不把卑贱视为危险。形体、精神和气志,各自都有适合的场所,来适应天地的变化。

[原文]

夫形者,生之舍也;气者,生之充也;神者,生之制也,一失位则三者伤矣。是故圣人使人各处其位,守其职,而不得相干也。故夫形者,非其所安也而处之则废,气不当其所充而用之则泄,神非其所宜而行之则昧。此三者,不可不慎守也。

夫举天下万物,蚑蛲贞虫,蠕动蚑作,皆知其所喜憎利害者,何也?以其性之在焉而不离也,忽去之,则骨肉无伦矣。今人之所以眭然能视,然能听,形体能抗,而百节可屈伸,察能分白黑、视丑美,而知能别同异、明是非者,何也?气为之充而神为之使也。何以知其然也?凡人之志,各有所在而神有所系者,其行也,足趎坎,头抵植木而不自知也,招之而不能见也,呼之而不能闻也,耳目非去之也,然而不能应者,何也?神失其守也。故在于小则忘于大,在于中则忘于外,在于上则忘于下,在于左则忘于右,无所不充,则无所不在。是故贵虚者以毫末为宅也。今夫狂者之不能避水火之难而越沟渎之险者,岂无形神气志哉?然而用之异也。失其所守之位而离其外内之舍,是故举错不能当,动静不能中,终身运枯形于连嵝列埒之门,而蹈于污壑陷阱之中,虽生俱与人钧,然而不免为人戮笑者,何也?形神相失也。故以神为主者,形从而利;以形为制者,神从而害贪饕多欲之人,漠睧①于势利,诱慕于名位,冀以过人之智植于高世,则精神日以耗而弥远,久淫而不还,形闭中距,则神无由入矣。是以天下时有盲妄自失之患,此膏烛之类也,火逾然而消逾亟。夫精神气志者,静而日充者以壮,躁而日耗者以老。是故圣人将养其神,和弱其气,平夷其形,而与道沉浮俯仰。恬然则纵之,迫则用之。其纵之也,若委衣;其用之也,若发机。如是,则万物之化无不遇,而百事之变无不应。

[注释]

①漠睧(mián):糊涂,丧失理智貌。

[译文]

形是生命的客舍,气是生命的支柱,神是生命的主导。一旦它们当中哪一个丧失了应有的地位作用,那么这三个方面就会受到损害。因此圣人总是让人们各自处于应有的位置上,各自守住应有的职责,而不能互相冒犯。因此,形不是处于它所安宁的地方,就会遭损废置;气不适当地运转在它所应该充实的地方,就会泄露流失;神不是用在它所适合的地方,就会暗淡不明。对于这三种东西,不能不慎重地守护。

天下万物,小至蚑虫、蛲虫,蠕动爬行的小虫都有自己喜爱和憎恨的感情,知道利与害,这是为什么呢?是由于它们的本性存在而没有离弃,如果突然离去了本性,那么形体就不再成形了。现在,人之所以目光幽深、耳朵灵敏,身体健壮,关节能伸缩弯曲自如,能够分别出黑、白,分辨美、丑,智慧能够区别异、同,分辨是、非,这又是为什么呢?是因为气充足而精神发挥着作用。又是怎么懂得这个道理的呢?凡是人的志气各不相同而精神与行动相关联。脚被树桩、洼坎绊倒,头撞击直木而没有知觉,向他招唤,他看不到;呼唤他,他听不到。他的耳朵、眼睛并没有丧失,然而毫无反应,什么原因呢?因为精神离开了应处的位置。因此,精神志气在小的方面就会忘记大的方面,处于中间就会忘了外面,处在上面就忘记下面,处在左边就忘记右边。处处都能寄托自己的精神志气,就能使自己无所不在。所以,重视虚静的人,都会把注意力集中在细小的事物之上。现在那些疯狂的人,他们不能躲开水火的灾难和越过沟渎的危险,难道就没有形、神、气吗?有是有的,只是在使用上和正常人不同罢了。他们的神丧失了应该守护的位置,离去了体外和体内的居舍。因此他们的举措不合适,动静不合适,全身拖着病恹恹的形体行走在坎坷不平的路上,挣扎在沟壑陷阱当中。他们尽管也和一般人一样地活着,却免不了被人们耻笑,这是什么原因呢?是由于他们的形和神分离的原因。因此说由精神作主宰,形体伴随便获得便利。用形体来束缚精神,精神随之而受到伤害。贪得无厌之人,惑乱于势利之中,被名利地位所诱使,希望凭借超人的智慧,立于高世,那么精神一天天耗损,而且越来越远,长久沉迷在其中而无法复还。形体象关闭了大门,不让精神进来,那么清静之性便不能进入了。因此天下常有盲目狂妄自我失去的祸患。这就像蜡烛一般,火焰愈燃烧而损耗得越快。精神和气志安静而一天天充足的人,就会强壮;精神烦燥而一天天耗损的人,就会衰老。因此有道德的人常常保养他的精神,柔和自己的气志,安静自己的身体,而和“道”一起盛衰沉浮。静漠的时候则放任它,急迫的时候便使用它。放任的时候就像衣服自然垂下,使用的时候就像发动弩机。像这样,万物的变化没有不能顺从对待的,而各种事物的变动便能一一适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