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故以中制外,百事不废。中能得之,则外能收之。中之得则五藏宁,思虑平,筋力劲强,耳目聪明。疏达而不悖,坚强而不。无所大过,而无所不逮。处小而不逼,处人而不窕。其魂不躁,其神不娆,湫漻寂寞,为天下枭。④
[注释]
①淖(nào)溺:柔软。遁:逃逸。②叶累:即积累。③澹:平静。④湫漻(qīn liáo):清寂。枭(xiāo):英雄。
[译文]
天下万物,没有比水更柔软的了。然而它大到没有边界,深到不能测量,长到无边界,远到没有天涯的尽头。它的兴盛、耗损、减少、增加,都是不能计算的。它上升到天就变为雨露,降落到地滋养万物。没有了它,万物不能生长,百事缺乏了它便不能成功。大到包容各种生物,而没有喜欢和憎恶的区分;恩泽遍及到爬行的小虫,而不要求回报。它富足赡养天下但没有边界,恩德布施百姓而丝毫不耗费。它不停地流转,没法知道它的终点,非常细微很难把握。遇到撞击没有创伤,遇到刺没有伤口,斩它不断,用火不能烧到它。柔软地流动,交错纷乱,不能捣碎分散。它的锐利能够穿透金属石头,强大能够流通天下,它在没有形体境域内流转,在混浊迷蒙的太空中飞翔,在迂回曲折的山谷间停留,在荒漠旷野中奔流涌动。剩余和不足,都由天地决定。它给予天地万物没有天地之分,因此无所谓私念,也无所谓公心,泛滥、激荡,散漫于天地间。无所谓左,也无所谓右,曲折交错,和万物共始终。这即是最高的德。水之所以可以成为天下间最高的德,是由于它的柔软、润泽。因此老聃说过:“天下最柔和的东西,能在天下最坚硬的东西里面奔驰,能出没在无有之地,能渗透到没有空隙的地方。我因此知道了无为的益处了。”
无形生有形,所以无形成为万物的最高祖先。无音生有音,无音便成为声音的老祖先。无形的后代(光有形)是光,它的孙子(水有质,比日光等而下之,故是孙子)是水。这些可能都是由于生于无形吧?光能够见到而不能够把握,水能够抚摸而不能够毁灭。因此凡属有形象的东西,没有比水更高贵的了。从清静之道出生,到匿情想入死道。从无形到有形,离去了根本;从有形到无形,不能重得根本,因此说走向衰亡之路了。
所以说,清静是道德的最高显现,而柔和是道的要害所在。虚无恬漠,正是被万物所任用的原因。恭敬地互相感动影响,果决地回到根本,那么就又沦落到无形之中了。
所谓无形,就是常说的一。所谓一,天下没有和它相应和的。它突兀地立于天地之间,傲岸地独自居处;上能够和九天相接,下能够九野连为一体;说它是圆的其圆度与圆规不合,说它是方的,其方度又与矩尺不合;它巨大浑朴,混为一体,聚集却不能看到根基,怀抱包涵天地,成为把守道的门户;它没有影迹,只有纯德得以存在;普遍施与万物但是却没有受到损害,对万物发生作用但是却不感到困顿。因此,它的形迹是看不见的,它的声音是听不到的,它的身躯更是触摸不到的。无形才出现了有形,无声才出现了各种音调,无味才产生了丰富的味道,无色才形成各种缤纷的颜色。因此有从无中出现,实从虚中出现。如果把天下当作一个圈,那么名实就统一在一块了。
音调的数量最多不多余五个,而五音相互调和所产生的声音却听也听不完;用以调味的味道不多余五样,但是五味所调出来的味道却丰富得尝也尝不尽;颜色的数目至多也只有五样,但是五色相互调和所调出来的颜色却看也看不完。所以,在声调中,只要宫音成立,五音便形成了;就味道来说,只要甘味成立,五味就因此确定了;就颜色而言,只要白色成立,五色于是就具足了;在道之中,只要一成立,万物于是就自然形成了。因此说一的道理,能够遍及四海;要是一分解的话,能够接天抵地。它的整体形状来看,纯洁质朴就如同璞玉一样;它分散开来时,浑然不清的状态显得浑浊。浑浊缓慢澄清,空虚缓慢充盈;恬静安适就如同深渊一样,飘荡不定就如同天上的浮云一样;若无而实有,若亡而实存。万物的汇总,都有一个焦点;百事的源头,都来自同一个门径之中。它的运动没有具体的形状,它的变化就像神灵一样神奇。它的行动看不到任何踪迹,常常在后面有时又显现在前面。
因此具有最高道德的人治理天下,掩饰起他们的聪明智慧,消除他们的文饰,依照道的规律,除去智巧之事,与老百姓同出于公正之心。限制他们的职守,削减他们的需求,抛开名位势利,消除他们的贪心,减损他们的思虑。限制他们的职守,就不会有烦恼;减少他们的需求,就能精神放松。放任自己以追逐音乐声色,疲乏形体就不能明察。凭借智巧来治理的,使身心痛苦却不会生效。因此圣人统一法令,遵从制度,不要改变那些有宜的办法,不能变更那些固定的准則,依照准绳,周到地推行合宜的办法。
喜欢、愤怒,是道的偏邪;伤心、悲痛,是德的缺失;偏爱、憎恨是心灵的过失;爱好、欲望,是天性的承担。一个人盛怒就会损害阴气,大喜就会损害阳气,两气相迫,就会让人变哑,惊慌、恐怖就会让人发狂。忧伤悲痛,常常发怒,就会累积成病。喜好憎恨的感情多,祸害就会降临。因此,内心没有忧伤、快乐,是德的最高境界;通达而不多变,是静的尽头:没有产生喜好、欲望,是虚的最高境界;没有喜好、怨恨,是平和的极致;不与物体混杂,是纯粹的最高境界。能办到这五方面,就能与神明相合了,能和神明相合的人,就能把握住本性。
所以,用内心来掌控外物,什么事都不会失败。内心能维持,就能包容外物。内心能维持,那么五脏就能安宁、思虑平和、筋骨刚劲、强健、耳目聪明。通达而没有混乱,坚强而不能折断,没有什么太过分,也没有什么不能达到,能在小的地方不感觉挤迫,在宽广地方不任意放肆,自己的心气平和,不烦躁,精神饱满不烦乱、清静淡定寂寞,就能成为天下的英雄。
[原文]
大道坦坦,去身不远。求之近者,往而复反。迫则能应,感则能动,物穆无穷,变无形像,优游委纵,如响之与景,登高临下,无失所秉,履危行险,无忘玄伏。能存之此,其德不亏。万物纷糅,与之转化,以听天下,若背风而驰。是谓至德。至德则乐矣。古之人有居岩穴而神不遗者,末世有势为万乘而日忧悲者。由此观之,圣亡乎治人,而在于得道;乐亡乎富贵,而在于德和。知大己而小天下,则几于道矣。
所谓乐者,岂必处京台、章华,游云梦、沙丘,耳听《九韶》、《六莹》,口味煎熬芬芳,驰骋夷道,钓射鹔之谓乐乎?吾所谓乐者,人得其得者也。夫得其得者,不以奢为乐,不以廉为悲。与阴俱闭,与阳俱开。故子夏心战而臞,得道而肥。圣人不以身役物,不以欲滑和。是故其为欢不忻忻①,其为悲不惙惙。万方百变,消摇而无所定,吾独慷慨,遗物而与道同出。是故有以自得之也,乔木之下,空穴之中,足以适情;无以自得也,虽以天下为家,万民为臣妾,不足以养生也。能至于无乐者,则无不乐;无不乐,则至极乐矣。
夫建钟鼓,列管弦,席旃茵,傅旄象,耳听朝歌北鄙靡靡之乐,齐靡曼之色,陈酒行觞,夜以继日,强弩弋高鸟,走犬逐狡兔,此其为乐也,炎炎赫赫②,怵然③若有所诱慕。解车休马,罢酒彻乐,而心忽然若有所丧,怅然若有所亡也。是何则?不以内乐外,而以外乐内。乐作而喜,曲终而悲;悲喜转而相生,精神乱营,不得须臾平。察其所以,不得其形,而日以伤生,失其得者也。
是故内不得于中,禀授于外而以自饰也。不浸于肌肤,不浃于骨髓,不留于心志,不滞于五藏。故从外入者,无主于中不止;从中出者,无应于外不行。故听善言便计,虽愚者知说之;称至德高行,虽不肖者知慕之。说之者众而用之者鲜,慕之者多而行之者寡。所以然者,何也?不能反诸性也。夫内不开于中而强学问者,不入于耳而不著于心。此何以异于聋者之歌也?效人为之而无以自乐也,声出于口则越而散矣。夫心者,五藏之主也,所以制使四支,流行血气,驰骋于是非之境,而出入于百事之门户者也。是故不得于心而有经天下之气,是犹无耳而欲调钟鼓,无目而欲喜文章也,亦必不胜其任矣。
[注释]
①忻忻:同“欣欣”,欣喜得意的样子。②炎炎赫赫:气势旺盛的样子。③怵然:被诱惑的样子。
[译文]
大道平坦笔直,离你自身不远,就在身边找寻,前往便可获得。得道的人,有触动能反应,有逼迫能行动。“道”深邃无穷,变化无形,得道的人,能悠闲地委曲归服,就像回声附和、影子随形一样,登高临下,不会丧失秉持的“道”,走上险地,不会忘却守护着“道”。能够在心里保持到这种程度,他的德性就不会缺失。万物纷繁混乱,能和它一块转移变化,凭这个来管理天下,就像顺着风奔驰一样轻松。这就是最高的德行。具有最高德行,人就快乐了。古代有人居住在岩洞中还是精神饱满,末世有人居于天子之位却日日悲伤。从此看来,圣贤不在于治人,而在于得道;欢乐不在于富贵,而在于得和。知道重视自己而看轻天下的人,就近乎道了。
所谓快乐,难道必定要居住京台、章华,游遍云梦、沙丘,耳听《九韶》、《六莹》那样美妙的音乐,品味煎炒烹炸出来的各种美味,奔驰于平坦大道,垂钓射猎于潇湘才算是欢乐吗?我听说的快乐,是指人可以得到他所要得到的那种快乐。所谓得到所要得到的,就是不把奢侈作为快乐,不把清廉作为凄苦。能够和“阴”一起掩藏,和“阳”一起开放。因此子夏跟孔子学习,入学后对先王的“道”很喜爱,出门又对富贵的欢乐很钦慕,两种思想开展斗争,身体就瘦弱下来,而当喜欢“道”的想法战胜了,身体就胖了起来。圣人不让外物奴役自己,不让贪心扰乱自己的中和之道。因此高兴时不洋洋得意,悲伤时不忧心忡忡。不论外物如何千变万化,动摇不定,我独胸怀坦荡,抛开外物而与道一道进退行止。因此,只要有什么可以自得天性,尽管是栖身大树之下、山穴之中,也足能够适应自己的情趣。没有什么可以自得天性,尽管是君临天下,把万民当作自己的臣妾,也不能够保全性命。能够达到“无乐”边境的人,就没有什么不是快乐的,没有什么不快乐,那么就获得最大的快乐了。
设立钟鼓,摆设管弦等乐器,垫上毡毛毯子,用旄尾、象牙来装扮,耳朵听着朝歌野外的放荡音乐,面前排列着妖娆的歌女,桌上摆设着美酒,劝酒行令,夜以继日,或者拿着强劲的弓箭去射高空的飞鸟,带上猎狗去捕获狡猾的野兔,这种快乐,真是非常盛大,很有诱惑力。可是等待卸下了车,让马休息,撤下酒席,停息音乐,心中突然若有所失,怅然之情若有所亡。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它不是靠内心的快乐引发外物的感应的,而是依赖外在的刺激来娱乐内心。奏起音乐能够使心中感到快乐,音乐结束就感到悲痛;悲喜这两种感情相互转变,精神就会紊乱,不能获得片刻宁静。推及它的原因,是没有得到快乐的根本,而一天天地伤害了身体,丧失了本来应该保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