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淮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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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齐俗训(3)

故而,圣人制裁事物,便像木匠砍削榫眼和榫头,厨师切割分解肉类,曲尽其宜,而不折伤。笨拙的工匠却并非如此,大的就壅塞而不能插入,小的就太细而不周密。内心动荡,两手散乱,便愈加丑陋了。圣人砍断东西,破开、分开、离析、散开;已经过量或者已经失去,又能综合成为一个整体。既从它的根本出发,又返回到它的门下。已经雕刻,已经琢磨,又回归到质朴的状态。综合便成为道德,分散就成为仪表。它运行而进入暗昧之境,散逸呼应于无形之中。礼义、节行,又哪儿可以穷尽最完善政治的根本呢!世人所说的晓事的人,多偏离了道德之本,却讲:“礼义能够管理天下了。”对这些人是不能够谈论统治之术的。

所说的礼义,不过是五帝三王的典籍,流传一个时代的民俗遗迹。就如同草狗、土龙刚扎塑成那般,用青黄色彩装饰,用锦绣包裹,再用红色丝线扎束。尸祝衣着纯黑色的祭服,大夫衣着黑色朝服,来迎接、送走它。直到它使用过之后,便只是泥土、草堆罢了,又有谁看重它!

[原文]

故当舜之时,有苗不服,于是舜修政偃兵,执干戚而舞之。禹之时,天下大雨,禹令民聚土积薪,择丘陵而处之。武王伐纣,载尸而行,海内未定,故不为三年之丧始。禹遭洪水之患,陂塘之事,故朝死而暮葬。此皆圣人之所以应时耦变,见形而施宜者也。

今之修干戚而笑锸,知三年非一日,是从牛非马,以徵笑羽也。以此应化,无以异于弹一弦而会《棘下》。夫以一世之变,欲以耦化应时,譬犹冬被葛而夏被裘。夫一仪可以百发,一衣不可以出岁①。仪必应乎高下,衣必适乎寒暑。

是故世异则事变,时移则俗易。故圣人论世而立法,随时而举事。尚古之王,封于泰山,禅于梁父,七十余圣,法度不同,非务相反也,时世异也。是故不法其已成之法,而法其所以为法。所以为法者,与化推移者也。夫能与化推移为人者,至贵在焉尔。

故狐梁之歌可随也,其所以歌者不可为也;圣人之法可观也,其所以作法不可原也;辩士言可听也,其所以言不可形也。淳均之剑不可爱也,而欧冶之巧可贵也。今夫王乔、赤诵子,吹呕呼吸,吐故内新,遗形去智,抱素反真,以游玄眇,上通云天。今欲学其道,不得其养气处神,而放其一吐一吸,时诎时伸,其不能乘云升假亦明矣。五帝三王,轻天下,细万物,齐死生,同变化,抱大圣之心,以镜万物之情,上与神明为友,下与造化为人。今欲学其道,不得其清明玄圣,而守其法籍宪令,不能为治亦明矣。故曰:“得十利剑,不若得欧冶之巧;得百走马,不若得伯乐之数。”

[注释]

①出岁:意思是衣服一年到头穿着。

[译文]

在舜的时期,有苗不顺从,于是舜修治德政,不借助于战争来征讨,把盾牌和大斧用在歌舞之中。在禹的时期,天下洪水不断,禹命百姓把柴草和土壤堆积起来,到丘陵高处去居住。武王讨伐纣王时,用车载着刚刚辞世的父亲的灵柩前去讨伐,等纣王败亡后,海内还没稳定下来,故而武王便为文王守三年孝,从此服三年丧的做法出现了。禹时天下洪水泛滥,禹忙碌于修筑陂塘水库,故而人在早上死去的,晚上便被安葬了。这些全是圣人为了适合时代和客观情况所采用的适合的策略。

现在如果只赞美干戚之舞而对锄锹之舞予以嘲弄,只赞赏三年服丧而对一日的丧期进行非议,这无异于只赞美牛而责难马一般,也如同是用徵音来取笑羽音一般。一种不知变通的礼法来约束日益改变的社会,就如同只有一根琴弦就想弹奏出《棘下》的乐曲一般荒谬。而依据时世的变化而制定相关的礼法,再运用到已再次变化了的时世,就如同冬天穿上葛布衣,夏天穿着皮大衣一般荒谬。故而调整一次弓弩上的瞄准器是不保证百发百中的,相同一件衣服也不能够一年都穿着。这说明瞄准器一定要根据目标的高低一直调整,人穿的衣服也要依据季节的变化而有萌不同。

故而说是世道变了,事理也要随之变化,时代变了,风俗也要随之变化。故而,圣人制定法则是依据世道来的,管理国家是应随时代来的。古代帝王登上泰山去祭奠上天,在梁父山上祭奠大地,如此的帝王多达七十多位,他们的法度也是不相同的,并不是他们有意想与世俗格格不入,真的是时代社会出现变化了。故而,不能生搬硬套他们那些现成的法令,而是要学习他们制定法令的规则。而他们制定法令的准则也是随着世俗的发展而有所改变的。可以依据时世变化不断变法,这种精神真的是难能可贵的。

故而,古代狐梁的歌是可以学着唱的,但他之所以能这样动人的奥妙却是很难掌握的;古代圣人的法规也是能够模仿的,但他们制定法规的缘由却是不能够探究的;古代雄辩之士的辩词是能够模仿的,但他们如此善辩的内涵却是很难解释的。淳均之剑也没什么值得珍重的,值得珍重的是欧冶子的铸剑技术。那王乔和赤诵子可以吹嘘呼吸、吐故纳新、物我两忘、离弃智虑、坚守素朴、返璞归真,遨游于玄眇境地,可以和上天相通能够成仙。现在如果有人想学到他们的成仙之道,只晓得一味模仿他的一吐一吸、时伸时屈的动作,并没有参透他们涵养元气、修炼精神的神秘,还想成为出神入化的神仙是不可能的。五帝三王之所以能不注重天下,小瞧万物,把生死当成同一,在于他们观照事物的真谛是心怀无所不容的圣明之心的,他们上与天道成为朋友,下和造化成为伙伴。现在要是有人想学到他们的处世之道,只晓得死抱着他们的法典条文,达不到他们那般清静玄冥的精神境界,要想管理天下是办不到的。故而说,“得十把利剑,赶不上获得欧冶子的铸剑技术;得骏马百匹,赶不上获得伯乐的相马技术。”

[原文]

朴至大者无形状,道至眇者无度量。故天之圆也不得规,地之方也不得矩。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字,道在其间而莫知其所。故其见不远者,不可与语大;其智不閎者,不可与论至。昔者冯夷得道,以潜大川;钳且得道,以处昆仑。扁鹊以治病,造父以御马,羿以之射,倕以之斫,所为者各异,而所道者一也。

夫禀道以通物者,无以相非也。譬着同陂而溉田,其受水均也。今屠牛而烹其肉,或以为酸,或以为甘,煎熬燎炙,齐味万方,其本一牛主体。伐楩柟豫章而剖棃之,或为棺椁,或为柱梁,披断拨檖,所用万方,然一木之朴也。故百家之言,指奏相反,其合道一体也。譬若丝竹金石之会乐同也,其曲家异,而不失于体。伯乐、韩风、秦牙、管青,所相各异,其知马一也。故三皇五帝,法籍殊方,其得民心均也。

故汤入夏而用其法,武王入殷而行其礼;桀纣之所以亡,而汤武之所以为治。故剞劂销锯陈,非良王不能以制木;炉橐埵坊设,非巧冶不能以治金。屠牛吐一朝而解九牛,而刀可以剃毛;庖丁用刀十九年,而刀如新剖硎。何则?游乎众虚之间。若夫规矩钩绳者,此巧之具也,而非所以巧也。故瑟无弦,虽师文不能以成曲,徒弦,则不能悲。故弦,悲之具也,而非所以为悲也。若夫工匠之为连、运开、阴闭、眩错,入于冥冥之眇,神调之极,游乎心手众虚之间,而莫与物为际者,父不能以教子。瞽师之放意相①物,写神愈舞,而形乎弦者,兄不能以喻弟。

今夫为平者,准也;为直者,绳也。若夫不在于绳准之中,可以平直者,此不共之术也。故叩宫而宫应,弹角而角动,此同音之相应也。其于五音无所比,而二十五弦皆应,此不传之道也。故萧条②者,形之君;而寂寞者,音之主也。

[注释]

①放意:纵意。相:模仿。②萧条:极清静。

[译文]

最大的素朴是没有形式的,最玄妙的道是无法度量的。故而,天是圆的却不能用圆规测量,地是方的却不能用方矩测定。从古到今称宙,四方上下称宇。道在它的中间,而不晓得它的所在。故而,眼光不远大的,不能够和他谈论大;智慧不宏大的,不能够和它谈论至道。先前冯夷得道便潜入大河,钳且得道便居处昆仑,扁鹊得道釆治病,造父得道来驾御车马,羿用道来射箭,倕用道来砍削。他们所做的事物各不相同,而所秉承的道是相同的。

承受于道而知道万物,是不会相矛盾的。就如同用一个水塘的水灌溉农田,所获得的水是均等的。如今杀一头牛,而煮食其肉,有的做成酸的味道,有的做成甜的味道,煎熬烧烤,都能够做出各式各样醇美之味,不过它们全是出自一头牛的躯体。砍伐楩树、楠木、豫樟,把它裁开,或者做棺椁,或者做柱梁。剖开、折断,理顺,用途各式各样,不过全是出自同一树木的原料。故而,百家的言论,旨趣相反,而它们合于道却是一样的。就如丝竹金石各种乐器合奏乐曲,演奏家即使不同,但都不会偏离乐曲本身。伯乐、韩风、秦牙、管青,他们相马的办法各不一样,但他们识马性是一致的。故而,三皇五帝法令典籍不同,但他们都能得民心,这是相同的。

故而,汤进入夏则用夏的法则,武王进入商则用商的礼节。这就是桀纣之所以灭亡,汤武之所以能实现治世的缘故。故而,钩刀、曲凿、销、锯摆在那儿,不是优良的工匠便不能用它来加工木料。火炉、风箱、风管、土模安装好了,不是灵巧的冶匠便不能冶炼金属。屠牛吐一个早上宰杀了九头牛,用的刀还能够剃毛发。庖丁用的刀已经十九年了,而刀像是刚从磨刀石中磨出来一般。为什么呢?由于他们游刃于众多虚空之间。至于那规则钩绳,是巧的工具,但它本身并不是产生巧的缘故。故而,瑟没有弦,就算是师文也不能演奏乐曲,光有琴弦就不能使人悲伤。故而,弦是使人悲伤的工具,但不是悲伤形成的缘故。瑟弦,是弹奏悲曲的器具,但它不是奏出悲曲的决定性办法。高明的工匠制造灵巧复杂的机械,明暗机关、各种构件错杂通连,达到了神奇莫测的程度,他靠的是用精神来驾驭工具,手的一招一式全受心神的控制,根本不用眼睛去接触物体,此种出神入化的本领,便是父子也不能相传。盲乐师随心所欲地用乐曲来描摹事物的状貌神情,契合舞蹈的节奏,此种神通,就算是兄长也不能使弟弟明白。

现在普通人是靠水准仪测平度,靠墨绳取直。要是不需要用水准、墨绳就能测平取直,这便不是人人都能具有的工夫了。故而调整瑟的音调时,叩出这只宫调的瑟,另一只宫调的瑟随着应和起来,弹奏起这只角调的瑟,另一只角调的瑟跟着振响起来,这是同音律相应和的现象。或者改调成另一类音调,此种音调和官、商、角、徵、羽五种音调不相合。弹奏起此种音调的瑟,另外的同一音调的瑟照样会出现应和现象,其中奇特的道理是不能言传的。故而说沉静的精神是形体的主宰,而进到彻底静寞的意境什么细微的音响都能感动。

[原文]

天下是非无所定,世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所谓是与非各异,皆自是而非人。由此观之,享有合于己者,而未始有是也;有忤于心者,而未始有非也。故求是者,非求道理也,求合于己者也;去非者,非批邪施①也,去忤于心者也。忤于我,未必不合于人也;合于我,未必不非于俗也。至是之是无非,至非之非无是,此真是非也。若夫是于此而非于彼,非于此而是于彼者,此之谓一是一非也。此一是非,隅曲也;夫一是非,宇宙也。今吾欲择是而居之,择非而去之,不知世之所谓是非者,不知孰是孰非?《老子》曰:“治大国若烹小鲜。”为宽裕者曰:“勿数挠!”为刻削者曰:“致其酸而已。”晋平公出言而不当,师旷举琴而撞之,跌衽宫壁。左右欲涂之,平公曰:“舍之!以此为寡人失。”孔子闻之曰:“平公非不痛其体也,欲来谏者也。”韩子闻之曰:“群臣失礼而弗诛,是纵过也,有以也夫平公之不霸也。”故宾有见人于宓子者,宾出,宓子曰:“子之宾独有三过。望我而笑,是攓②也。谈语而不称师,是返也。交浅而言深,是乱也。”宾曰:“望君而笑,是公也。谈语而不称师,是通也。交浅而言深,是忠也。”故宾之容,一体也。或以为君子,或以为小人,所自视之异也。

故趣舍合,即言忠而益亲;身疏,即谋当而见疑。亲母为其子治扢秃,而血流至耳,见者以为其爱之至也。使在于继母,则过者以为嫉也。事之情一也,所从观者异也。从城上视牛如羊,视羊如豕,所居高也。窥面于盘水则员,于杯则隋。面形不变其故,有所员有所隋者,所自窥之异也。今吾虽欲正身而待物,庸遽知世之所自窥我者乎?若转化而与世竞走,譬犹逃雨也,无之而不濡。常欲在于虚,则有不能为虚矣。若夫不为虚而自虚者,此所慕而不能致也。

故通于道者如车轴,不运于已,而与毂至千里,转无穷之原也;不通于道者若迷惑,告以东西南北,所居聆聆;一曲而辟,然忽不得复迷惑也,故终身隶于人。辟若伣之见风也,无须臾之间定矣。故圣人体道反性,不化以待化,则几于免矣。

[注释]

①批:排除。施:通“迤”,斜行。②攓(qián):简慢。

[译文]

天下的是与非没有固定的准则,世人各成把自己认定的是非当成是,他们所说的的是与所说的的非各不相同,都以自己为是而以別人为非。从这来看,事情中有合乎自己心意的,不曾有真正的是;有违反自己心意的,不曾有真正的非。故而寻求是的人,并非在寻求道理,而是在寻找合乎自己心意的东西。抛弃非的人,并非在抛弃邪曲,而是在抛弃违逆自己意愿的东西。违反自己的心愿,未必不合乎他人的心愿;合乎自己的心愿,未必不被世俗所非议。绝对正确的是不存在非,绝对错误的非不存在是,这才是真正的是与非。至于在此处为是而在那里为非,在此处为非而在那里为是的情形,这叫作或者是或者非。此种是与非,是偏狭之见的是与非;而那种真是真非,才是通行宇宙的是与非。如今我们想选择是并把握它,选择非并摒弃它,不晓得世人所说的是非,到底哪个为是哪个为非。《老子》讲:“管理大国就如同烹煮小鱼。”要求宽的人讲不要频频搅动,要求刻削的人讲要不停地搅动,必定让咸酸入味才罢休。晋平公言语不当,师旷高举琴撞击他,琴擦过晋平公的衣襟击中了墙壁,左右的人希望粉刷它,晋平公讲:“不要粉刷,留着它作为我犯错误的见证。”孔子听见了这件事,评价说:“晋平公并非不重视自己的身体,是想以此激励人们来进谏。”韩非子听见了这件事,评价说:“君臣失礼却不加惩罚,此是纵容过错。晋平公没能称霸诸侯是有缘由的啊!”宓子贱的门人向他推举一位宾客,这个宾客离开之后,宓子贱讲:“你举荐的宾客有三个过失:看着我笑,此是傲慢轻浮;谈话不称我老师,此是背叛无礼;与我交情浅却无所不谈,此是制造混乱。”门客讲:“他看着您笑,此是礼貌的表情;谈话不称你老师,此表明他智慧通达;与你交情浅却无所不谈,此是对你忠诚。”故而那个宾客的容貌举止是相同的,有人觉得是君子,有人觉得是小人,此是人们看问题角度不同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