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万物的生存不决定于万物本身,而决定于土地;管理土地不在于土地,而在于人;管理百姓不在于百姓,而决定于君王;君玉要治理的不在于表面的言行,而在于欲念;去除欲念不在于消极地压抑节制,而在于修炼性情;修炼性情不在于性情,而在于到达“德”的要求;到达“德”的要求还并非最高的境界,归根结底要和“道”融为一体。研究一下人性的发展变化就能够晓得:人的性情变得芜杂污染,而不能保持清净洁白,是受了外界灰尘的污染遮蔽。羌、氐、僰、翟,他们的婴儿生下来时哭声都一样,到了他们长大以后,即使有翻译帮他们通话,但离开了翻译仍然言语不通,这是因为他们从小受的教育和濡染的习俗不同。从这看来,衣着礼仪风俗,不是人的天性决定的,而是从外面影响接受的。
竹子的特点是能浮在水面,不过砍削成竹简,缠成一大捆丢进水里便沉了,由于丧失了原先中间空的形体特点。金属物本来入水便沉,但放在船上又能随船飘浮水面,由于这时它们处在受船身支托的位置。本来洁白的生绢,用涅染过便变黑,原本是黄色的细绢,用朱砂染过便变红,人的性情原本不邪恶,长久处在坏的风俗之中就会受濡染而改变,一旦更改就忘掉了原先的本性,和他周围人群的习惯相合了。故而说日月总是要发光的,但浮云能够遮住它们的光辉;河水生性是清亮的,但泥沙能够使它混浊;人的天性原本是平淡的,但嗜欲会伤害它。唯有圣人能抛开外物的引诱回归自己的美好天性。那乘船夜航迷失了方向不分东西南北的人,看见了北斗星和北极星就清醒了。那美好的天性,便是人们心中的北斗星和北极星。可以发觉自己固有的天性,就不会失去事物的常情;不能发觉自己的天性,便会动不动受外物的迷乱。如同去遥远的陇西旅游,要是贪赏那异域的风光而急于赶路,腿脚就会越走越沉重。孔子对称赞他的颜回说:“我先前的那些所谓的儒家言行,你能够忘掉,你向我学到的那些所说的美德,我也要忘掉。即使如此,你忘记了从前的我,我还有值得记取的新精神在呢。”孔子是晓得回归道这个根本的人啊。
要是放纵情欲丧失本性,那么行动不会有正确的时节,拿来修身就危险,拿来治国就混乱,拿来用兵就破败。所以没有听说过道的人,没有办法反归自己的本性。故而古代的圣王,可以从自身做起而获得道,所以能做到令行禁止,名传后世,德泽布满天下。所以但凡将要举事,必须要先平心静气,心平气和,办事才能正确。如同把玺印按到印泥上一样,玺印正,印纹就随之正;玺印歪,印纹也随之歪。故而尧荐举舜,是通过眼睛观看舜平时的显现决定的;齐桓公任用宁戚,决断在于自己的耳朵。不过,觉得如此能够放弃术数,而听任耳目,那么造成混乱一定很厉害的了。只凭耳朵、眼睛就可以决断,是违反情性的。在诽谤、赞誉方面,凭听觉能够造成过失;在色彩、颜色方面,凭眼睛能够造成偏邪,要是已经引起后果再获得纠正,那么就困难了。
充满悲哀之情的人听见歌声也会哭泣,充满欢乐的人听到哭声也会发笑。悲哀能够使人欢乐,欢乐能够使人悲哀,充满内心的感情使人造成了这个样子。故而要珍视心里没有哀乐的虚空的情景。故而水面激荡就会出现波涛,精气混乱神智便会昏瞆。神智昏瞆的人不可以执政,波澜起伏的水不可以平定。故而圣王持守万物之本,万物的情理便能够探测清楚了,四夷九州之民便能够归服了。万物之本是天下最尊贵的东西,对于天下是无敌的。圣人依赖无敌的万物之本,故而民众的命运就都有所维系了。
[原文]
为仁者必以哀乐论之,为义者必以取予明之。目所见不过十里,而欲遍照海内之民,哀乐弗能给也。无天下之委①财,而欲遍赡万民,利不能足也。且喜怒哀乐,有感而自然者也,故哭之发于口,涕之出于目,此皆愤于中而形于外者也。譬若水之下流,烟之上寻也,夫有孰推之者?故强哭者虽病不哀,强亲者虽笑不和,情发于中而声应于外,故僖负羁之壶餐,愈于晋献公之垂棘;赵宣孟之束脯,贤于智伯之大钟。故礼丰不足以效爱,而诚心可以怀远。
故公西华之养亲也,若与朋友处;曾参之养亲也,若事严主烈君。其于养一也。故胡人弹骨,越人契臂,中国歃血也,所由各异,其于信一也。三苗髽首,羌人括领,中国冠笄,越人发,其于服一也。帝颛顼之法,妇人不辟男子于路者,拂之于四达之衢;今之国都,男女切踦,肩摩于道,其于俗一也。故四夷之礼不同,皆尊其主而爱其亲,敬其兄;猃狁之俗相反,皆慈其子而严其上。夫鸟飞成行,兽处成群,有孰教之?
故鲁国服儒者之礼,行孔子之术,地削名卑,不能亲近来远。越王句践劗发文身,无皮弁搢笏之服、拘罢拒折之容,然而胜夫差于五湖,南面而霸天下,泗上十二诸侯皆率九夷以朝。胡、貉、匈奴之国,纵体拖发,箕倨反言,而国不亡者,未必无礼也。楚庄王裾衣博袍,令行乎天下,遂霸诸侯。晋文君大布之衣,牂羊之裘,韦以带剑,威立于海内。岂必邹鲁之礼之谓礼乎?是故人其国者从其俗,人其家者避其讳,不犯禁而入,不忤逆而进,虽之夷狄徒倮之国,结轨乎远方之外,而无所困矣。
礼者实之文也,仁者恩之效也。故礼因人情而为之节文,而仁发恲②以见容。礼不过实,仁不溢恩也,治世之道也。夫三年之丧,是强人所不及也,而以伪辅情也。三月之服,是绝哀而迫切之性也。夫儒墨不原人情之终始,而务以行相反之制,五缞之服,悲哀抱于情,葬薶称于养,不强人之所不能为,不绝人之所能已,度量不失于适,诽誉无所由生。
古者非不知繁升降槃还之礼也,蹀《采齐》、《肆夏》之容也,以为旷日烦民而无所用,故制礼足以佐实喻意而已矣。古者非不能陈钟鼓、盛管箫、扬干戚、奋羽旄,以为费财乱政,制乐足以合欢宣意而已,喜不羡于音。非不能竭国麋民,虚府殚财,含珠鳞施,纶组节束,追送死也;以为穷民绝业而无益于槁骨腐肉也,故葬薶足以收敛盖藏而已。
昔舜葬苍梧,市不变其肆③;禹葬会稽之山,农不易其亩。明乎生死乏分,通乎侈俭之适者也。乱国则不然。言与行相悖,情与貌相反,礼饰以烦,乐优以淫,崇死以害生,久丧以招行。是以风俗浊于世,而诽誉萌于朝。是故圣人废而弗用也。
[注释]
①委:积,蓄积。②恲(pēnɡ):内心的激情。③肆:店铺。
[译文]
从事仁的人,必定要经过哀伤、喜乐来论说它;从事义的人,必定要经过取得和给予来阐明它。眼睛所看到的不过十里范围,而想普遍光照海内百姓,靠哀乐之情是不能做到的。没有积累整个天下的财富,而想普遍地供养民众,靠利诱是不能满足的。何况喜怒哀乐之情全是有所感受,而自然地表现出来的,故而,哭发自口,而泪出自眼,这全是内心的愤怒而表现在外表的。就如同水往下流,烟往上冒一般,又有谁去推动它呢?故而,勉强而哭,就算哭得筋疲力尽也没有哀伤;勉强做出来的亲善,即使有笑容也不和睦。真情出自心中,而声音应和于外表。所以,釐负羁的一壶饭,就强于晋献公的垂棘之璧,赵宣孟的一束干肉,就超过智伯的大钟。故而,礼物丰厚不能够表达爱意,而真诚的心却能够安抚远方。
故而,公西华奉养亲人,就如同与朋友相处。曾参奉养亲人,如同事奉严厉的主人和暴烈的国君。而他们尊奉尊亲的孝心是一致的。故而,胡地人敲击骨杯,越国人刺伤手臂,中原人歃血,采用的方式各不一样,但他们全是表示信用,这是相同的。三苗人束发,羌族人领口系结,中原人插簪戴帽,越国人剪除头发,而他们都以此当作自己的服饰,这又是相同的。颛顼帝的法律:妇女在路上不避让男的,就把她驱赶到四通八达的路途上去。如今国都里男女相互依偎,在道路上肩膀碰肩膀,而他们都是依各自风俗行事,这又是相同的。故而,四夷的礼节不同,但全是尊崇他的主上,爱护他的亲人,尊敬他的兄长。而猃狁的风俗则相反,他们都对子孙关爱,而对父辈严厉。那鸟飞排成行,兽相处成群,有谁去教它们!
故而鲁国施行儒家的礼节,采用孔子的学说,最后反倒国土被侵夺,名望低下,不能亲附归顺远近的人。越王勾践剃发文身,没有戴鹿皮帽插笏版上朝的礼节,样子生得歪斜不正,不过他在太湖一带战胜了吴王夫差,南面称霸,中原地方的诸侯都领着各自管辖的小国来朝拜。北方的胡人、貉人和匈奴,衣服胡乱缠身,长发拖在地上,像畚箕那样伸腿而坐,讲话叽哩呱啦,不过它们的国家不灭亡,缘由在于他们有自己的礼节。楚庄王宽衣长袍,号令行达天下,最终称霸诸侯。晋文公穿粗布衣,披母羊皮裘,皮带佩着宝剑,在天下树立起威风。从这可见,哪能说必定得孔孟儒家的礼节才算礼节呢?故而到了某个国家就该遵循他们的习俗,到了别人家中就该回避人家的忌讳,不要犯禁忌走进去,不要违背礼俗大摇大摆地撞入,可以入乡随俗,便是到了裸身的落后国度,走入遥远的异域,也不会受困惑。
礼貌是对朴实的文饰,仁惠是对恩德的效验。故而,礼节应依据人的感情的不同,而替它节制文饰;而仁惠之心流露体现在容色上。礼貌不超过朴实,仁惠不超过恩德,此是治世的道理。儒家提倡的三年之丧,这是强迫人干做不到的事情,而用虚伪来辅饰他们的情感。夏后氏倡导的三月之丧,是断绝人的哀思而迫使切断人的情感。儒家和墨家不去探讨人的情感的来龙去脉,却真要主观地实行违背常情的礼制,规定守孝期限和孝服。哀悼仪式适合实情,葬礼对得住父母养育之恩,不强迫人们做不能做到的事,也不禁止人们充分尽哀,礼仪的规定恰如其分,就不至于出现诽议“不孝”的事。
古人并不是不会制定繁琐的尊卑进见礼仪,不会表演《采齐》、《肆夏》那样的舞乐,而是认识到拿那些繁文缛节旷日持久地麻烦民众毫无用处,故而制定的礼节能够帮助表明真情实意就行了。古人并不是不会摆设钟鼓,热闹地吹奏管箫,舞动干戚,挥动羽旄,纵情歌舞,而是认识到那样做耗费钱财,扰乱政事,故而制定音乐能够抒发欢乐的感情就行了,故而既抒发了内心的喜悦之情,又不至于沉迷在音乐之中而乱天性。古人并不是不会耗尽国库储备、劳民伤财,为帝主将相、达官贵人举办厚葬,让死者含珠宝裹玉衣,带走生前的享用,来追念死者的恩德,送他们归天,而是认识到这样做穷了民众,毁了正业,而对枯骨腐肉毫无益处,故而安葬能够掩盖遗体就行了。
以前舜市南巡去世在苍梧,就地埋葬,全国都市店肆照样营业;禹王巡视江南死后葬在会稽山上,农民照样在田间耕作。他们真算得上明白生死份定,知道享受应当适度的人。乱国就不是如此了。他们说的和做的相违反,感情和外表不一样;礼仪花样烦多,音乐乱丽丧失节度;推崇厚葬害苦活人,规定长期守丧束缚人们的手脚。所以世风污浊,朝廷诽谤的事萌生,故而圣明君王废除他们那一套不运用。
[原文]
义者循理而行宜也,礼者体情①制文者也。义者,宜也;礼者,体也。昔有扈氏为义而亡,知义而不知宜也;鲁治礼而削,知礼而不知体也。有虞氏之祀,其社用土,祀中霤,葬成亩,其乐《咸池》、《承云》、《九韶》,其服尚黄。夏后氏其社用松,祀户,葬墙置翣,其乐《夏籥》、《九成》、《六佾》、《六列》、《六英》,其服尚青。殷人之礼,其社用石,祀门,葬树松,其乐《大濩》、《晨露》,其服尚白。周人之礼,其社用栗,祀灶,葬树柏,其乐《大武》、《三象》、《棘下》,其服尚赤。礼乐相诡,服制相反,然而皆不失亲疏之恩、上下之伦。今握一君之法籍,以非传代之俗,譬由胶柱而调瑟也。
故明王制礼义而为衣,分节行而为带,衣足以覆形。从《典》、《坟》,虚循挠;便身体,适行步。不务于奇丽之容。隅訾之削;带足以结纽收衽,束牢连固,不亟于为文句疏短之鞋。故制礼义,行至德,而不拘于儒墨。
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所谓聪者,非谓闻彼也,自闻而已。所谓达者,非谓知彼也,自知而已。是故身者,道之所托,身得则道得矣。道之得也,以视则明,以听则聪,以言则公,以行则从。
故圣人财制物也,犹工匠之斫削凿枘也,宰庖之切割分别也,曲得其宜而不折伤。拙工则不然,大则塞而不入,小则窕而不周,动于心枝于手,而愈丑。夫圣人之斫削物也,剖之判之,离之散之,已淫已失,复揆②以一。既出其根,复归其门,已雕已琢,还反于朴。合而为道德,离而为仪表,其转入玄冥,其散应无形。礼义节行,又何以穷至治之本哉?世之明事者,多离道德之本,曰礼义足以治天下,此未可与言术也。
所谓礼义者,五帝三王之法籍风俗,一世之迹也。譬若刍狗土龙之始成,文以青黄,绢以绮绣,缠以朱丝,尸祝袀袨,大夫端冕,以送迎之。及其已用之后,则壤土草而已,夫有孰贵之?
[注释]
①体情:体察情理。②揆:掌管,管理。
[译文]
义是依照道理,实行适当的事情的意思;礼是观察情理、节制文饰的意思;义,便是适合的意思;礼,便是得体的意思。先前有扈氏为了道义而灭亡,他晓得义而不晓得合时宜;鲁国修整礼义而土地被削,他只知礼节而不晓得得体。有虞氏的祭祀土地神用封土的办法,祭祀的处所在室中央,埋葬在田亩之中,他的音乐用咸池、承云、九韶,他的衣服崇尚土色即黄色。夏后氏的礼仪是:他们的社神用松木做成,于春天举办户祭,送葬时灵车上棺柩四周围上帐幔,装扮着翣扇形状的饰物,舞乐用《夏籥》、《九成》、《六佾》、《六列》和《六英》,衣服推崇青色。殷代的礼法是:他们用石头做成社神,在秋季举办门祭,葬礼有在墓上种松树,舞乐用《大濩》、《晨露》,衣服推崇白色。周代的礼仪是:他们的社神用栗木,在夏季的四、五月祭奠灶神,葬礼有在墓上种柏树,舞乐用《大武》、《三象》和《棘下》,衣服推崇赤色。四代的礼乐都出现了重大变异,服制也不一样,不过他们的礼仪都适当地表现了亲疏的感情和上下人伦关系。要是死抓住一个君王的法典,拿它作典范去否定改变了的礼俗,那如同比胶柱鼓瑟了。
故而圣明的君王制定礼义来作衣裳,分清礼仪来作衣带。衣服能够遮身就行,要合常规,宽松舒适不绊手绊脚便很好,不必希望十分美丽的样式,而着意裁剪缝制。带子能够扎紧纽绊收束衣襟,系得牢固便行,不用急切讲究绣上圆转方直的花纹图饰。故而说制定礼义的根本目标,是辅助人们修养最高的美德,不能受儒家、墨家那一套限制。
所说的明,不是说他能看见他人,只是指能看见自己。所说的聪,不是说他能听见别人,只是指能听见自己。所说的达,不是指能明白他人,只是指能明白自己。故而,身体是道所依托的对象,能获得自身,也就能获得道了。获得了道,那么用它来看则明亮,用它来听则明白,用来说就公允,用来行就畅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