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淮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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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齐俗训(5)

今世俗之人,以功成为贤,以胜患为智,以遭难为愚,以死节为戆①,吾以为各致其所极而已。王子比干非不知箕子被发佯狂以免其身也,然而乐直行尽忠以死节,故不为也。伯夷、叔齐非不能受禄任官以致其功也,然而乐离世伉行以绝众,故不务也。许由、善卷非不能抚天下宁海内以德民也,然而羞以物滑和,故弗受也;豫让、要离非不知乐家室安妻子以偷生也,然而乐推诚行必以死主,故不留也。今从箕子视比干则愚矣,从比干视箕子则卑矣,从管晏视伯夷则戆矣,从伯夷视管晏则贪矣。趋舍相非,嗜欲相反,而各乐其务,将谁使正之?曾子曰:“击舟水中,鸟闻之而高翔,鱼闻之而渊藏。”故所趋各异,而皆得所便。故惠子从车百乘以过孟诸,庄子见之,弃其馀鱼。鹈胡饮水数斗而不足,鲔入口若露而死;智伯有三晋而欲不赡,林类、荣启期衣若县衰而意不慊。由此观之,则趣行各异,何以相非也?

夫重生者不以利害己,立节者见难不苟免,贪禄者见利不顾身,而好名者非义不苟得。此相为论,譬犹冰炭钩绳也,何时而合?若以圣人为之中,则兼覆而并之,未有可是非者也。夫飞鸟主巢,狐狸主穴。巢者巢成而得栖焉,穴者穴成而得宿焉。趋舍行义,亦人之所栖宿也。各乐其所安,致其所蹠②,谓之成人。故以道论者,总而齐之。

治国之道:上无苛令,官无烦治③,士无伪行,工无淫巧,其事经而不扰,其器完而不饰。乱世则不然。为行者相揭以高,为礼者相矜以伪;车舆极于雕琢,器用逐于刻镂;求货者争难得以为宝,诋文者处烦挠以为慧。争为佹辩,久稽而不诀,无益于治;工为奇器,历岁而后成,不周于用。故神农之法曰:“丈夫丁壮而不耕,天下有受其饥者。妇人当年而不织,天下有受其寒者。”故身自耕,妻亲织,以为天下先。其导民也,不贵难得之货,不器无用之物。是故其耕不强者,无以养生;其织不强者,无以掩形;有余不足,各归其身。衣食饶溢,奸邪不生,安乐无事而天下均平。故孔丘、曾参无所施其善,孟贲、成荆无所行其威。

[注释]

①戆(zhuànɡ):刚直,愚直。②蹠:愿望。③烦治:烦琐的政务。

[译文]

如今世俗之人,把成就功业觉得是贤能,把战胜祸患认为是智慧,把遭到困难觉得是愚蠢,把为节义而死觉得是鲁莽。我觉得这些只不过是各自达到了自己的极处罢了。王子比干并非不晓得披散着头发假装痴狂来让自己免于祸患,不过他乐于端正品行竭尽忠诚去为节义而死,故而他不那样做。伯夷、叔齐并非不能接受俸禄、担任官职来成就功业,不过他们乐于远离世俗,坚守自己品行的高洁而与众人隔绝,故而不去从事那些事情。许由、善卷并不是不能安抚天下、平定海内并且恩惠百姓,不过他们羞于因物欲而扰乱了平和的天性,故而不接受帝位。豫让、要离并非不晓得安乐家室、安抚妻子儿女去苟且偷生,不过他们乐于推行忠诚的品德行动,必定要为他们的主人而死,故而他们不苟活在世上。如今从箕子的位子看比干,那么比干愚蠢;从比干的位子看箕子,那么箕子卑下;从管仲、晏婴的位子看伯夷,那么伯夷鲁莽;从伯夷的位子看管仲、晏婴,那么他们贪心。去就取舍各不一样,爱好理想正好相反,而他们各自乐于自己的追求,有谁会使他们匡正自己的行动呢?曾子讲:“在水中敲击船体,鸟听见后往高处飞翔。角听见后往水的深处躲藏。”它们的趋向各不一样,可都得到了便利。故而惠子带领上百乘车马经过孟诸泽尚不觉得满足,庄子看到后,抛弃了他所钓的鱼。鹈鹕饮几斗水都不够,蝉蜩吸入像晨露那样多的水便饱了。智伯领有晋国而贪欲不减,林类、荣启期衣服像悬挂的蓑衣那般破烂,不过他们心中并不感到不满。从这看来,他们的观点不同,凭什么来相互非议呢?

看重生命的人不因名利而使自己的生命受到损害;树立名节的人碰到困难不苟且避免;贪图厚禄的人看见利益便不顾自身性命,喜欢美名的人若不适合节义的东西就不苟且获取。这些事情要是相提并论,就如同冰块和木炭、曲钩和墨线一样,什么时期才能相合呢?要是让圣人为此裁决,则会兼容并蓄,没有什么是可肯定的。什么是可否定的。飞鸟生来便是筑巢,狐狸生来便是打洞,筑巢的巢成之后可以栖息在巢里,打洞的洞成之后可以居住在洞中。而去就取舍、行为品德也便是人们的目的归宿,人们各自乐于自己的安身之所,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便称得上是完美的人了。故而依据道来论列事物,便会汇总所有的现象而觉得它们等同齐平。

太平的国家的管理办法是这样的:君王不推行苛刻的命令,官吏没有琐碎的政务,士人没有伪诈的品行,工匠没有淫肆的技艺,事务适合常规而不互相干扰,器物完美并不需要雕饰。不过乱世的情况就不如此。品行虚伪的人相互鼓吹以抬高身价,施行礼义的人矫揉造作;车辆极尽雕琢,器物争着刻镂;求得财物的人抢夺难获得的东西,还当做宝贝;通过文辞互相诋毀的人,被冗长烦琐的事所缠绕。并且还自作聪明。官吏们相互比试诡辩的本事,将政务工作长期积累不进行处理,这些对管理国家没有一点好处;工匠们处心积虑地希望制作奇异的器具,要好几年的时间才完成,却没有什么好处。故而古代神农的法令是如此规定的:“成年男子如果不从事耕种,那么天下便会有人由于这而挨饿;年轻妇女如果不从事纺织,那么天下就会有人因为这而挨冻。”所以神农亲自去耕种,他的妻子也自己从事纺织,为天下人作出表率。神农劝化人民,不要把难获得的货物当作宝贝,不要过分注重无用的物件。故而那时代男子一定要致力于农业耕种,否则便会饿肚子;女子也一定要致力于纺织,否则也没办法遮蔽身体;有余和不足,与每个人自身都有很大的关系。丰衣足食,邪奸便没有产生的条件,大家如果能安居乐业,天下便能太平。故而太平盛世可以让孔子和曾参那般的善人没有行善的地方,让孟贲和成荆这般的勇士没有显摆威武的地方。

[原文]

衰世之俗,以其知巧诈伪,饰众无用,贵远方之货,珍难得之财,不积于养生之具。浇①天下之淳,析天下之朴,牿服马牛以为牢。滑乱万民,以清为浊,性命飞扬,皆乱以营。贞信漫澜,人失其情性。于是,乃有翡翠犀象、黼黻文章以乱其目;刍豢黍粱、荊吴芬馨以其口;钟鼓管箫、丝竹金石以淫其耳;趋舍行义、礼节谤议以营②其心。于是,百姓糜沸豪乱,暮行逐利,烦挐浇浅,法与义相非,行与利相反,虽十管仲,弗能治也。

且富人则车舆衣纂锦,马饰傅旄象,帷幕茵席,绮绣絛组,青黄相错,不可为象。贫人则夏被褐带索,含菽饮水以充肠,以支暑热;冬则羊裘解札,短褐不掩形;而炀灶口。故其为编户齐民无以异,然贫富之相去也,犹人君与仆虏,不足以论之。

夫乘奇技伪邪施者,自足乎一世之间;守正修理,不苟得者,不免乎饥寒之患。而欲民之去末反本,是由发其原而壅其流也。夫雕琢刻镂,伤农事者也;锦绣纂组,害女工者也。农事废,女工伤,则饥之本而寒之原也。夫饥寒并至,能不犯法干诛者,古今未之闻也。

故仕鄙在时,不在行;利害在命,不在智。夫败军之卒,勇武遁逃,将不能止也;胜军之陈,怯者死行,惧不能走也故江河决沈一乡,父子兄弟,相遗而走,争升陵阪,上高丘,轻足先升,不能相顾也;世乐志平,见邻国之人溺,尚犹哀之,又况亲戚乎?故身安则恩及邻国,志为之灭;身危则忘其亲戚,而人不能解也。游者不能拯溺,手足有所急也;灼者不能救火,身体有所痛也。夫民有余即让,不足则争;让则礼义生,争则暴乱起。扣门求水,莫弗与者,所饶足也;林中不卖薪,湖上不鬻鱼,所有余也。故物丰则欲省,求澹者刍止。秦王之时,或人葅子,利不足也;刘氏持政,独夫收孤,财有余也。故世治则小人守政,而利不能诱也;世乱则君子为奸,而法弗能禁也。

[注释]

①浇:浅薄。②营:蛊惑。

[译文]

而衰败的社会风俗便是另一个状况了,大家借着智巧而弄虚作假,装扮各种没用的器物,有意把远方的奇货当作宝贝,求取难以获得的财宝,不过却不储蓄生活必需品。淳厚的风俗被弄得支离破碎,朴素的民性被伤害得体无完肤,牛马被关进栏圈后没人去管。民众变得心神不定,是非被颠倒,清澈变混浊,人们就如同被风乱吹的蓬草,被刮得四处乱飞。忠诚信义的品德已经被损耗殆尽,人也跟着失掉善良的本性。这样社会出现了另一种状况,翡翠、犀牛角、象牙和美丽的花纹图案让人的眼睛受到迷糊;牛羊犬猪、面米细粮和各种风味小吃让人的食欲获得满足;钟鼓管箫、丝竹金石等乐器来使人的耳朵受到骚扰;仁义、礼仪、各种流言飞语使人的心神混乱。如此,民众被搅得神志不清,日夜为利益奔走,人变得烦躁浅薄,违反礼法和道义,让德行和利益相冲突,如此的社会,就算出现十个管仲也是没有方法的。

并且富贵人家便是车子也套上彩绘的锦绣,马儿身上捆缚着旄尾和象牙,挂起帷幕,铺上褥子,配上色彩艳丽的丝带,青黄色彩相互交错,不可以描绘它的形象。贫穷之人夏天身披粗布衣,如同悬挂带子和用绳索穿起来的简陋衣服,吃粗食喝生水以充饥肠,来支撑夏天的酷热。冬天身穿羊皮裘,破烂不堪。粗毛短衣无法掩盖身体,只能偎依灶前取暖。人们作为编入户籍的人民没有差异,不过穷、富之间的距离是很远的,如同国君和奴仆,也不能同他们比较。不过贫富的差距却相去甚远,就像人君与奴仆,不可相提并论。

使用巧技造假、行为邪僻的人在世上可以自给自足;坚守正道修养品德,不苟且得到的人却不能免受饥寒的侵扰。在如此的情形下,希望民众抛开末流返归本业,如同是开凿了源头又阻塞了支流一般。雕琢刻镂是有害于农事的行动;致力于锦绣纂组等织物就有害女工。农事荒废,女工受到妨害,是遭受饥寒的根本缘由。何况在饥寒交加的情形下,人们能不触犯法令刑罚,从古到今还未听说过。

故而是仁德还是鄙俗在于时世怎样而不在于人的行为怎样,是得益还是受害在于命数如何而不在于智慧高下。溃败军队的士卒就算有勇有武的也逃跑,将领也不能阻挡他们;胜利军队的阵容中,就算胆怯的士卒也冒死前进,恐惧吓不跑他们。故而江河决堤之后淹没了一乡,父子兄弟互相抛下对方各自急于逃跑,争着登上丘陵、爬上高山,脚步轻快的人首先登上去,他们不能相互照顾对方;要是时世安乐,人们心志平和,看到邻国的人溺水尚且还哀怜他,更何况是父母亲戚吧!故而自身安乐了恩惠便施予到邻国的人身上,并想着为他们去除灾祸;自身处于危险的境地的话,父母亲戚都会被忘掉,至于别人就更不能去解救了。正在游泳的人不能拯救落水的人,是由于他的手脚有急于干的事情;烧伤的人不能去救火,是由于他的身体有疼痛的地方。民众要是财物有富余了,他们便会互相礼让;财物不富足,民众就会互相争抢。人们互相礼让,礼义就会产生;人们互相争抢,那么暴乱就会发生。人们敲门讨水,没有谁会不给他们的,这是由于水很丰足;在山林中不能售出柴薪,在湖水中不能卖出鱼类,这是由于这里柴鱼有富余。故而财物丰足,贪欲便会减少;希望淡泊,争抢就会停止。秦王管理天下的时候,有人杀害自己的子女,这是由于财物极为不足;刘氏执掌国政的时期,连鳏夫都收养孤儿,这是由于财物大大富余。故而时世太平那么连小人都坚守正道,利益也不能诱惑他们;时世混乱那么连君子都行为奸邪,法律也不能阻止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