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此书开篇《原道》已对大道作了全面深入的讲述,本篇使用“讲故事”的形式继续讲述大道之特征。之所以叫作“道应”,篇题原注讲:“道之所行,物动而应,考之祸福,以知验符也,故曰‘道应’。”清末曾国藩讲:“此篇杂征事实,而证之以老子《道德》之言,意以已验之事,皆与昔之言道者相应也,故题曰‘道应’。”每个故事之末,作者都要转述《老子》片言只语,用来指明王旨,所引《老子》文句多达五十多条,涉及三十多章内容。本篇所探讨的历史故事和寓言故事,多来自《庄子》和《吕氏春秋》,其他来自《晏子春秋》、《韩非子》和《荀子》等,大多故事都经过作者的重新加工和取舍。故事末尾缀用《老子》等古书语录,更能见出《淮南子》作者的诠释意趣。
[原文]
太清问于无穷曰:“子知道乎?”无穷曰:“吾弗知也。”又问于无为曰:“子知道乎?”无为曰:“吾知道。”“子之知道亦有数乎?”无为曰:“吾知道有数。”曰:“其数奈何?”无为曰:“吾知道之可以弱,可以强;可以柔,可以刚;可以阴,可以阳;可以窈①,可以明;可以包裹天地,可以应待无方。此吾所以知道之数也。”太清又问于无始曰:“乡者,吾问道于无穷,无穷曰:‘吾弗知之。’又问于无为,无为曰:‘吾知道。’曰:‘子之知道亦有数乎?’无为曰:‘吾知道有数。’曰:‘其数奈何?’无为曰:‘吾知道之可以弱,可以强;可以柔,可以刚;可以阴,可以阳;可以窈,可以明;可以包裹天地,可以应待无方。吾所以知道之数也。’若是,则无为知与无穷之弗知,孰是孰非?”无始曰:“弗知之深而知之浅,弗知内而知之外,弗知精而知之粗。”太清仰而叹曰:“然则不知乃知邪?知乃不知邪?孰知知之为弗知,弗知之为知邪?”无始曰:“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孰知形之不形者乎?”故老子曰:“天下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也。”故“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也。
白公问于孔子曰:“人可以微言?”孔子不应。白公曰:“若以石投水中,何如?”曰:“吴越之善没②者能取之矣。”曰:“若以水投水,何如?”孔子曰:“菑渑之水合,易牙尝而知之。”白公曰:“然则人固不可与微言乎?”孔子曰:“何谓不可,谁知言之谓者乎!”夫知言之谓者,不以言言也。争鱼者濡,逐兽者趋,非乐之也。故至言去言,至为无为,夫浅知之所争者末矣。白公不得也,故死于浴室。故《老子》曰:“言有宗,事有君,夫唯无知,是以不吾知也。”白公之谓也。
惠子为惠王为国法。已成,而示诸先生,先生皆善之。奏之惠王,惠王甚说之。以示翟煎,曰:“善。”惠王曰:“善,可行乎?”翟煎曰:“不可。”惠王曰:“善而不可行,何也?”翟煎对曰:“今夫举大木者,前呼‘邪许’,后亦应之,此举重劝③力之歌也。岂无郑、卫激楚之音哉?然而不用者,不若此其宜也。”治国有礼,不在文辩。故《老子》曰:“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此之谓也。
[注释]
①窈:昏暗的样子。②没:指潜水。③劝:鼓励。
[译文]
太清问无穷说:“您知道道吗?”无穷答复说:“我不了解。”又问无为:“您了解道吗?”无为答复:“我知道道。”“您知道道有什么能够说出的特点吗?”无为说:“我晓得道是有必定的特点的。”“道的特点是什么呢?”无为说:“我晓得道可以变弱,可以变强;可以变柔,可以变刚;可以为阴,可以为阳;可以为暗,可以为明;可以包容整个天地,可以应付无穷的变化。这便是我所了解的道的特性。”太清又问无始说:“先前我向无穷问道,无穷说:‘我不晓得。’又问无为,无为说:‘我明了道。’我说:‘你晓得道的特性吗?’无为说:‘我晓得道有它的特性。’我问:‘它的特点是什么呢?’无为说:‘我晓得道可以变弱,可以变强;可以变柔,可以变刚;可以为阴,可以为阳;可以为暗,可以为明;可以包容整个天地,可以应付无穷的变化。这便是我所晓得的道的特性。’如此讲来,那么无为的明了道和无穷的不明了道,哪一个对,哪一个错呢?”无始答复说:“不明了正是明了得深刻,而明了正是明了得肤浅;说不明了的是处于道之内,说明了的是处于道之外;说不明了的是知道了道的精华,说明了的是知道了道的皮毛。”太清听完后仰天而叹说:“这么说来,说不晓得的才是晓得的吗?说晓得的反而是不晓得的吗?谁又晓得说晓得的是不知道,说不晓得的却是晓得的呢?”无始答复说:“道是听不见声音的,能听见声音的就不是真道;道是看不到形状的,能看见形状的就不是真道;道是不能够言传的,可以言传的就不是道。谁晓得造成形体的道是没有形状的呢?”故而老子说:“要是天下的人都晓得善良的东西是善良的,那么便显露出恶来了。”故而“智者不言,言者不智”。
白公胜对孔子讲:“心里话我们能够谈谈吗?”孔子没回答。白公又说:“要是把石头扔到水里,如何?”孔子答复说:“可以被吴国、越国的游泳高手取上来。”白公讲:“要是把水倒进水里如何?”孔子讲:“淄、渑二河的流水,它们味道易牙品尝就能晓得不同。”白公讲:“那么如此说人不可以谈谈心里话了吗?”孔子说:“如何不能够!恐怕只有明白说话的旨趣的人才能够吧!”明白说话旨趣的人,不用说话心里也能够晓得。在河边争鱼的人难免不沾湿衣裳,追逐野兽的人也都要拼命奔跑,并不是欢喜如此做。故而最高妙的话便是不说,顺应事理是最有效的行动。见识短浅的人所要争夺的,只不过是蝇头小利!白公胜不明了孔子话的真实含意,所以举兵反叛,最后死于浴室。故而《老子》中说:“我的言论是有宗旨的,我谈的是有纲领的事理,由于人们无知,故而不如何明了我。”白公便是这类的人。
惠施为梁惠王定制国法,写成后交给年长的儒生征求意见,大家看后都觉得很好。于是惠子把文稿呈交梁惠王,梁惠王看后十分高兴,就让翟煎过目。翟煎看了后说:“很好。”梁惠王说:“既然大家都说好,能够颁行了吧?”翟煎讲:“不行。”梁惠王说:“都说好却不能颁行,这又为何呢?”翟煎说:“抬木头的人,前头的大喊‘呀嗨’,后头的人也随着应和。这是抬重物时相互鼓劲时的号子声,难道没有郑国、卫国激越凄楚的美妙音乐了吗?不是的。不过抬重物时不唱郑、卫的雅乐,是由于它们不如号子声适用。管理国家在于礼法的实际内容,而不在文辞雕凿。”故而《老子》讲:“法令越是详细,盗贼越多。”讲的便是这个道理。
[原文]
田骈以道术说齐王,王应之曰:“寡人所有齐国也,道术难以除患,愿闻国之政。”田骈对曰:“臣之言,无政而可以为政,譬之若林木,无材而可以为材。愿王察其所谓,而自取齐国之政焉已。虽无除其患害,天地之间,六合之内,可陶冶①而变化也。齐国之政,何足问哉?”此老聃之所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者也。若王之所问者,齐也;田骈所称者,材也。材不及林,林不及雨,雨不及阴阳,阴阳不及和,和不及道。”
白公胜得荆国,不能以府库分人。七日,石乙入曰:“不义得之,又不能布施,患必至矣。不能予人,不若焚之,毋令人害我。”白公弗听也。九日,叶公入,乃发大府之货以予众,出高库之兵以赋民,因而攻之,十有九日而擒②白公。夫国非其有也而欲有之,可谓至贪也。不能为人,又无以自为,可谓至愚矣。譬白公之啬也,何以异于枭之爱其子也?故《老子》曰:“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也。”
赵简子以襄子为后,董阏于曰:“无恤贱,今以为后,何也?”简子曰:“是为人也,能为社稷忍羞。”异日,知伯与襄子饮而批襄子之首,大夫请杀之。襄子曰:“先君之立我也,曰能为社稷忍羞,岂曰能刺人哉?”处十月,知伯围襄子于晋阳,襄子疏队而击之,大败知伯,破其首以为饮器。故老子曰:“知其雄,守其雌,其为天下谿。”
啮缺问道于被衣,被衣曰:“正女形,壹女视,天和将至。摄女知,正女度③,神将来舍。德将来附若美,而道将为女居。纯乎若新生之犊,而无求其故。”言未卒,啮缺继以雠夷。被衣行歌而去,曰:“形若槁骸,心如死灰,直实不知以故自持。墨墨恢恢,无心可与谋,彼何人哉?”故《老子》曰:“明白四达,能无以知乎?”
[注释]
①陶冶:化育铸成的意思。②擒:打败。③摄:收敛。度:意度,即思虑。
[译文]
田骈用“黄老道德之术”劝说齐宣王。宣王答复说:“我所据有的是齐国,用道术很难消除国内的患祸,想要听听你对治国安邦的意见。”田骈讲:“我所说的不是政事,而能够帮助治政,如同林木没有成材,而日后能够成材一般。希望君王能从我说的道理中,自己能获得有助于治理齐国的启发。就算我的言论现在不能除去某些祸患,不过能够上穷天体之奥,下究天人之秘,能够陶冶化育万物,应付万端变化,区区齐国之政,又有什么用得着挂齿的呢?”这便是老聃所讲的“没有形状的形状,没有物体的形像。”如君王所问的,是一个齐国;田骈所讲的是材料。材料比不上林木,树林比不上雨水,雨水比不上阴阳,阴阳比不上天和,天和比不上大道。
白公胜获得楚国政权之后,不肯把府库的粮食、兵器发放给民众。夺权的第七天,石乞进见白公胜讲:“我们得的是不义之财,又不肯布施给百姓,祸患一定来临。既然不肯给百姓,不如烧掉,别叫人家使用这些东西来害我们。”白公胜不听。第九天,叶公子高率兵从方城出发攻进郢都,马上分发大府的财物给百姓,拿出高库的兵器发放人民,依靠百姓攻打白公胜,第十九天便打败了白公胜。国政本不该白公胜所有而他想占有,能够说贪婪到极处了。不能为他人着想,又没能耐保住自己,能够说愚蠢到极处了。白公胜的吝啬,和枭鸟爱护孩子最后被长大的孩子吃掉又有什么不同呢?故而《老子》说:“抱着攲器想灌满,比不上只装一半;锤得太尖细了,很快就会折断。”
赵简子立贱婢生的襄子为太子,家臣董阏于讲:“无恤出身卑贱,如今立他为继承人,这是为何?”简子答复:“他的为人,能为社稷忍耐耻辱。”事隔不久,知伯与赵襄子一块饮酒,知伯强命襄子喝酒,襄子不从,知伯马上打了襄子一个耳光。无恤的随从要杀害知伯。襄子讲:“主君立我时说:‘能为国家忍受耻辱’。难道说我只可以杀人吗?”过了十个月,知伯率韩、魏在晋阳包围了赵襄子。襄子分开队伍攻击知伯,大胜知伯,把他的头颅割下来做溺器。故而《老子》中讲:“晓得他自己是刚健的,却持守柔弱的位置,他做了天下的大溪谷。”
啮缺向被衣问道,被衣讲:“端正你的形体,专心你的视觉,自然的和气便会到来。收敛你的智慧,端正你的思虑,神明会来留居。德将依靠你的美好,道将停留在你这里。你真纯,如新生的牛犊,不追求世故。”说着话,啮缺的眼光还那般直勾勾空荡荡的。被衣唱着歌走了,讲:“形体像枯木朽骨,心中像熄灭的灰烬,朴实真诚,不晓得玩弄智巧。浑然无知,没有机心参与谋议,那是如何一个人呢?”故而《老子》讲:“内心明白,四通八达,能是无所了解的吗?”
[原文]
赵襄子攻翟而胜之,取尤人、终人。使者来谒之,襄子方将食,而有忧色。左右曰:“一朝而两城下,此人之所喜也,今君有忧色,何也?”襄子曰:“江河之大也,不过三日。飘风暴雨、日中不须臾。今赵氏之德行无所积,今一朝两城下,亡其及我乎!”孔子闻之曰:“赵氏其昌乎!”夫忧所以为昌也,而喜所以为亡也。胜非其难者也,持之者其难也。贤主以此持胜,故其福及后世。齐、楚、吴、越,皆尝胜矣,然而卒取亡焉,不通乎持胜也。唯有道之主能持胜。孔子劲①杓国门之关,而不肯以力闻;墨子为守攻,公输般服,而不肯以兵知。善持胜者,以强为弱。故《老子》曰:“道冲,而用之又弗盈也。”
惠孟见宋康王,蹀足謦欬②疾言曰:“寡人所说者勇有功也,不说为仁义者也,客将何以教寡人?”惠孟对曰:“臣有道于此,人虽勇,刺之不入;虽巧有力,击之不中,大王独无意邪?”宋王曰:“善。此寡人之所欲闻也。”惠孟曰:“夫刺之而不入,击之而不中,此犹辱也。臣有道于此,使人虽有勇弗敢刺,虽有力不敢击。夫不敢刺,不敢击,非无其意也。臣有道于此,使人本无其意也。夫无其意,未有爱利之心也。臣有道于此,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欢然皆欲爱利之心。此其贤于勇有力也,四累之上也。大王独无意邪?”宋王曰:“此寡人所欲得也。”惠孟对曰:“孔、墨是已。孔丘、墨翟无地而为君,无官而为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颈举踵而愿安利之者。今大王万乘之主也,诚有其志,则四境之内皆得其利矣。此贤于孔、墨也远矣。”宋王无以应。惠孟出,宋王谓左右曰:“辩矣,客之以说胜寡人也。”故《老子》曰:“勇于不敢则活。”由此观之,大勇反为不勇耳。
昔尧之佐九人,舜之佐七人,武王之佐五人。尧舜武王,于九七五者,不能一事焉。然而垂拱③受成功者,善乘人之资也。故人与骥逐走,则不胜骥。托于车上,则骥不能胜人。北方有兽,其名曰蹶,鼠前而兔后。趋则顿,走则颠,常为蛩蛩取甘草以与之。蹶有患害,蛩蛩必负而走。此以其能托其所不能。故《老子》曰:“夫代大匠斫者,希不伤其手。”
[注释]
①劲:力量。②蹀足:顿足。③垂拱:垂衣拱手。形容无所事事,不费力气。
[译文]
赵襄子进攻翟国,获得胜利,夺得尤人、终人两个城邑。使者来报捷,襄子正打算吃饭,听后面露忧色。身边的人讲:“一早晨就攻下两座城,这是人们快乐的事情,您却显得担忧,为何呢?”襄子讲:“长江黄河发大水,不超过三天便退下去。狂风暴雨、烈日当顶,全是一会儿便过去。赵氏的德行没有多少积累,如今一个早上获得两城,灭亡或许会临近我们了。”孔子听见后说:“赵氏可能要兴盛起来了。”经常深思担忧,这是事业昌盛的缘由;居功自傲,这是事业失败的开端。获取一城一地的胜利,并非难事;保住它便是困难的事儿了。贤明的君主用深思多虑去保持胜利,因此他们的福泽能够影响到后代。齐、楚、吴、越,都曾经有称霸中原的胜利,不过此后都失败了,主要是不能通达保持胜利的道理。只有那些掌握自然和社会规律的君主能保持胜利。孔子的力气,一只手能够把关城门的横木举起来,不过不愿以多力向人玄耀;墨子擅长进攻、防守,公输般很佩服,不过墨子从来不肯显露自己的军事才能。擅长保持胜利的人,把强大的看成是弱小的。故而《老子》中讲:“道不可见,而用它(道)又用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