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制定法令制度,只是想制约普通人;贤人确定礼节,只有无能的人才拘泥于礼节。受法制约的人希望有大作为是不可能的;拘泥于礼节的人不会随机应变。耳朵分不出清浊的人,让他去调整音律是很错误的;内心不知道国家治乱根源的人,让他去制定法令是不行的。只有做到拥有听见别人很难听见的声音的超常听觉,并且还有能看别人很难看见的超常视觉的人,才能随心所欲地择道而行。殷朝对夏朝的礼法进行了改变,周朝把殷朝的礼法更改了,春秋各国还对周朝的礼法进行改变,三代的礼法都已经被诸侯国改得乱七八糟,哪还有什么古礼法值得遵循呢!要是遵循古礼法,就如同长辈来确立,晚辈来执行。要是明白法律出现的原因,那么便有可能随着时事的改变而修改;要是不明白法律出现的根源,那么一味地套用古礼古法,或许大乱天下。如今的法典已经依据时势变化发生了更改,礼仪也已经随习俗出现了更改。而那些学者却还因袭旧法,死守旧教,认为抛弃这些就无法管理天下,这无异于拿着方榫头去装圆榫眼,还想套牢固,真的很难做到。
如今的儒、墨只要开口就说三代、文武二王那一套,不够又不付诸实践,这是宣扬一套根本行不通的东西。他们对眼前的现实进行排斥非议,不够还不想进行更改,这事实上是纵不合理的东西,任其生存。他们称赞觉得正确的事,却在做自己觉得错误的事,故而即使把自己弄得很累,不过对治国毫无益处,使自己受到劳顿,不过对于当今社会没有一点用处。现在的那些画匠喜欢画鬼神,不爱好画狗马这类现实的东西,这到底是为何呢?这是由于鬼怪不会在世上出现,不过狗与马却是十分容易看见的。挽回危局,管理乱世,缺少聪明才智是不能做成的;但仅仅称颂古人,就算是愚蠢的人也能办得到。故而没有用处的方法和法规,圣王是不采用的;不适合真实的言论和事情,英明的君主也是不取法的。
[原文]
天地之气,莫大于和。和者阴阳调,日夜分而生物。春分而生,秋分而成。生与之成,必得和之精。故圣人之道,宽而栗,严而温,柔而直,猛而仁,太刚则折,太柔则卷,圣人正在刚柔之间,乃得道之本。积阴则沉,积阳则飞,阴阳相接,乃能成和。夫绳之为度也,可卷而伸也,引而之,可直而睎,故圣人以身体之。夫修而不横,短而不穷,直而不刚,久而不忘者,其唯绳乎?故恩推则懦,懦则不威;严推则猛,猛则不和;爱推则纵,纵则不令;刑推则虐,虐则无亲。昔者齐简公释其国家之柄,而专任其大臣将相,摄威擅势,私门成党,而公道不行。故使陈成田常、鸱夷子皮得成其难。使吕氏绝祀而陈氏有国者,此柔懦之所生也。郑子阳刚毅而好罚。其于罚也,执而无赦。舍人有折弓者,畏罪而恐诛,则因猘狗之惊,以杀子阳。此刚猛之所致也。
今不知道者,见柔懦者侵,则矜为刚毅;见刚毅者亡,则矜为柔懦。此奉无主于中而见闻舛驰①于外者也,故终身而无所定趋。譬犹不知音者之歌也,浊之则郁而无转,清之则燋而不讴。及至韩娥、秦青、薛谈之讴,侯同、曼声之歌,愤于志,积于内,盈而发,音则莫不比于律而和于人心。何则?中有本主以定清浊,不受于外而自为仪表也。今夫盲者行于道,人谓之左则左,谓之右则右,遇君子则易道,遇小人则陷沟壑,何则?目无以接物也。故魏两用楼翟、吴起而亡西河,湣王专用淖齿而死于东庙,无术以御之也。文王两用吕望、召公奭而王,楚庄王专任孙叔敖而霸,有术以御之也。
[注释]
①舛(chuǎn)驰:异道而驰。舛:违背,悖乱。
[译文]
天地之间的气体,没有什么比和气更大的了。有了和气,阴阳能够相互协调,日夜能够分开,万物可以生长。春分时万物开始成长,秋分时开始成熟。生长和成熟,一定获得和气中的精微之气。故而圣人的治政办法,宽松而坚定,严格而温和,柔软而正直,威猛而仁惠。过度刚强便会折断,过分柔软便会卷曲,圣人正好处在刚柔之间,“道”的根本才能获得。积聚了阴气便会沉溺,积累了阳气便会上扬。阴气、阳气相互交接,才能成为和气。作为度量的准则的绳,能够卷曲。能够包容。引申下去,能够直视远望。故而圣人用自身来实行它。修长而不会横着,短小而又无穷,平直而不刚强,永久而不会遗忘,或许只有绳了吧!故而推行下去恩义便会懦弱,懦弱就不成威仪;推移下去严厉便会猛烈,猛烈便会失去和谐;推移下去慈爱便会放纵,放纵就无法禁止;推移下去刑法便会暴虐,暴虐就没有人亲附。先前齐简公放弃他的国家政权,而专门任命田成子等大臣作为将相,他们依仗权势,专横跋扈,私自结成徒党,而公室的政令却行不通。故而能够让陈成常、鸱夷子皮弒君能够成功,把吕氏齐国灭亡,使陈氏获得国家政权。这是柔弱而造成的。郑子阳刚强而好施惩罚,他对于处罚别人,执著而不赦免。舍下之人折断了弓箭,由犯罪而害怕被子阳杀死,便使用疯狗惊吓众人之机,杀死子阳。这后果便是刚强猛烈而造成的。
如今那些不理解道的人,看见柔弱的人,就要侵扰,务求表现得刚毅;看见刚毅的人,就要逃亡,力求表现得懦弱。这些人胸中是没有根本之道主宰,在外部的所闻所见的表现,都与根本之道背道而驰,故而一生没有安定和归宿。便像唱歌的人不懂得音律,重浊的地方便沉郁而不婉转,清轻的地方就憔悴而不和缓。如古代歌星秦青、韩娥、薛谈的演唱,侯同、曼声的歌喉,发自心中的愤恨之情,在胸膛之中积聚,充满之后而发出声音,那么没有不与音律相适当的,和人心相默契的。为何如此呢?由于心中有根本在主宰,来确定清浊之声,不受外部干扰,而自己便成为一种风格了。如今在道上行走的盲人,人们告诉他左便左,告诉他右便右,遇到君子便能易于走正路,遇到小人那么便会陷入沟壑之中。为何如此呢?由于眼睛不能同外物相接触。故而魏文侯两次任用楼翟、吴起而丢失了西河之地;齐湣王独信任淖齿,而被吊死在东庙。这是由于没有权术来驾驭臣下造成的。周文王两次任命吕望、召公奭称王,楚庄王专门任命孙叔敖称霸天下。有权术来驾驭他们才能获得成功。
[原文]
夫弦歌鼓舞以为乐,盘旋揖让以修礼,厚葬久丧以送死,孔子之所立也,而墨子非之。兼爱、上贤、右鬼、非命,墨子之所立也,而杨子非之。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而孟子非之。趋舍人异,各有晓心,故是非有处,得其处则无非,失其处则无是。丹穴、太蒙、反踵、空同、大夏、北户、奇肱、修股之民,是非各异,习俗相反,君臣上下,夫妇父子,有以相使也。此之是,非彼之是也。此之非,非彼之非也。譬若斤斧椎凿之各有所施也。禹之时以五音听治,悬钟鼓磬铎,置鞀以待四方之士。为号曰:“教寡人以道者击鼓,谕寡人以义者击钟,告寡人以事者振铎,语寡人以忧者击磬,有狱讼者摇鞀。”当此之时,一馈而十起,一沐而三捉发,以劳①天下之民。此而不能达善效忠者,则才不足也。秦之时,高为台榭,大为苑囿,远为驰道,铸金人,发适戍,入刍稿,头会箕赋,输于少府,丁壮丈夫,西至临洮、狄道,东至会稽、浮石,南至豫章、桂林,北至飞狐、阳原,道路死人以沟量。当此之时,忠谏者谓之不祥,而道仁义者谓之狂。
逮至高皇帝,存亡继绝,举天下之大义,身自奋袂执锐,以为百姓请命于皇天。当此之时,天下雄俊豪英暴露于野泽,前蒙矢石,而后堕谿壑,出百死而绐一生,以争天下之权。奋武厉②诚,以决一旦之命。当此之时,丰衣博带而道儒墨者以为不肖。逮至暴乱已胜,海内大定,继文之业,立武之功,履天子之图籍,造刘氏之貌冠,总邹鲁之儒墨,通先圣之遗教,戴天子之旗,乘大路,建九斿,撞大钟,击鸣鼓,奏《咸池》,扬干戚。当此之时,有立武者见疑。一世之间,而文武代为雌雄,有时而用也。今世之为武者则非文也,为文者则非武也,文武更相非,而不知时世之用也。此见隅曲之一指,而不知八极之广大也。故东面而望,不见西墙;南面而视,不睹北方,唯无所向者,则无所不通。
[注释]
①劳;忧虑。②厉:振奋。
[译文]
弹琴歌唱,击鼓跳舞,如此来表达欢乐;周旋慰问,谦让致礼,如此来修饰礼节;丰厚的陪葬,长久的服丧,如此来送别死者,这是孔子的主张,而墨子进行非议。泛爱万物、崇尚贤能、崇尚鬼神、不信天命,这是墨子的看法,而杨朱进行非议。保全天性,不由于外物而拖累形体,这是杨朱的看法,而孟子进行非议。想要和放弃因人而异,各人都有自己的领会,故而确定对错都离不开一定的环境,处在一定的环境里便是对的,离开了一定的环境便是错的。丹穴、太蒙、反踵、空同、大夏、北户、奇肱、修股这些九州之外的异国,他们的是非各不一样,习俗相反,君臣上下、夫妇父子之间,都各有规定的相处的礼仪。这儿觉得的正确,不等于那儿觉得的正确;这儿觉得的错误,不等于那儿觉得的错误;如同斧头椎于凿子各有各的用处。夏禹的时期,凭五音来处置政务,悬挂着钟鼓磬铎,设置了鞀鼓,用来接待四方士人,并公布号令说:“拿道来教导我的敲大鼓,用义开导我的敲钟,报告我事件的摇铎,告诉我忧虑的击磬,有官司诉讼的摇鞀鼓。”在此时,夏禹一顿饭要被打断十次,洗一回头要被打断三次,他便是如此忧虑着天下的百姓,有如此开明的君王,还不能向君王献良策尽忠心,便怪这种人能力不够了。秦始皇的时节,台榭筑得高高的,苑囿修得大大的,驰道通达远方,铸成十二个铜人,调派囚徒谪守边防,收缴草料供部队利用,按人头征收谷物搜括民财,运进皇帝的私库。被调派服劳役、守边防的青壮年男子,西去临洮、狄道,东去会稽、浮石,南去豫章、桂林,北去飞狐、阳原,一路上死去的人填满沟壑。在此种时节,忠谏的人被觉得不吉利,讲仁义的人被看作狂人。
直到我们汉朝高帝起兵时,保存要消亡的,延续绝嗣的,高举义旗,心怀愤激之情,自己手持兵器,为民众向皇天请命。在此时,天下英雄豪杰,在荒原草野风餐露宿,冲杀时冒着利箭滚石,撤退时落进溪谷,不顾百次死亡的危险,才获得一次生存机会,如此来抢夺天下的统治权,奋发勇武精神,激励忠诚之心,来决定一时的命运。在如此的时世,穿上宽衣系着博带谈论儒学墨学的人,被看作无才之辈。等到暴秦已被推翻,战乱已经平息,天下已经安定,我们高帝继续周文王的事业,建立了周武王那般的功勋,登上了天子宝座,当年的竹皮帽被叫做“刘氏冠”而风行天下,聚集邹、鲁的儒墨学者,贯彻先圣的遗教,树立起天子之旗,乘坐天子的大车,造出九旒旌旗,撞击大钟,敲打响鼓,演奏《咸池》古乐,高举干戚起舞。在如此的形势之下,有谁要倡导武力便会被怀疑居心叵测。一时之间,主张文德和崇尚武功两种人交换着高低胜负地位,这是因为时世的需要所造成的。如今尚武的人非议崇文的人,崇文的人非议尚武的人,崇文尚武相互非议,他们不晓得文武各适用于不同的时世。这些人只看见一个小角落、一根手指头,而不晓得世界有多么广大。故而说朝东望,看不见西墙;朝南看,看不见北方;只有不偏向任何一方,才可以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原文]
国之所以存者,道德也。家之所以亡者,理塞也。尧无百户之郭,舜无置锥之地以有天下。禹无十人之众,汤无七里之分以王诸侯。文王处岐周之间也,地方不过百里,而立为天子者,有王道也。夏桀、殷纣之盛也,人迹所至,舟车所通,莫不为郡县。然而身死人手,而为天下笑者,有亡形也。故圣人见化以观其征。德有盛衰,风先萌焉。故得王道者虽小必大,有亡形者虽成必败。夫夏之将亡,太史令终古先奔于商,三年而桀乃亡。殷之将败也,太史令向艺先归文王,期年而纣乃亡。故圣人之见存亡之迹,成败之际也,非待鸣条之野、甲子之日也。
今谓彊者胜则度地计众,富者利则量粟称金,若此,则千乘之君无不霸王者,万乘之国无不破亡者矣。存亡之迹,若此其易知也,愚失蠢妇皆能论①之。赵襄子以晋阳之城霸,智伯以三晋之地擒;湣王以大齐亡,田单以即墨有功。故国之亡也,虽大不足恃;道之行也,虽小不可轻。由此观之,存在得道而不在于大也,亡在失道而不在于小也。《诗》云:“乃眷西顾,此惟与宅。”言去殷而迁于周也。
故乱国之君,务广其地而不务仁义,务高其位而不务道德,是释其所以存而造其所以亡也;故桀囚于焦门,而不能自非其所行,而悔不杀汤于夏台;纣居于宣室,而不反其过,而悔不诛文王于羑里。二君处彊大势位,修仁义之道,汤、武救罪之不给,何谋之敢当!若上乱三光之明,下失万民之心,虽微汤、武,孰弗能夺也?今不审其在已者,而反备之于人甲,天下非一汤、武也,杀一人,则必有继之者也。且汤、武之所以处小弱而能以王者,以其有道世;桀、纣之所以处彊大而见夺者,以其无道也。今不存人之所以王者,而反益己之所以夺,是趋亡之道也。武王克殷,欲筑宫于五行之山。周公曰:“不可!夫五行之山,固塞险阻之地也。使我德能覆之,则天下纳其贡职者回也;使我有暴乱之行,则天下之伐我难矣。”此所以三十六世而不夺也。周公可谓能持满矣。
[注释]
①论:知道。
[译文]
国家存在的缘由,是得道;国家灭亡的缘由,是悖理。尧先前没有百户人家的城郭,舜先前没有立锥之地,不过后来拥有子天下;禹原先没有十个人的势力,汤原先没有七里的领地,不过后来能称王子诸侯。周文主位于岐周一带,土地方圆不过百里,不过终于立为天子,是由于他实行“王道”;夏桀、殷纣王开头是那般强盛,人迹所能抵达、车船所能通达的地方,没有不是他们的属地的,不过最好性命丢在别人手中,被天下人嘲笑,是由于不行仁义早就种下了祸根。故而圣人是通过对隐微迹象的观察来看到事物的重大变化的。德政的兴盛和衰落,事先都有苗头从风气上显现出来。故而实行“王道”的人即使开头弱小终究会强大起来,有灭亡形迹的人即使一时成功,到头来一定失败。当夏朝将要灭亡的时节,夏桀的太史令终古事先就投靠了商汤,三年后夏桀真的灭亡了;殷朝即将破败的时节,纣王的太史令向艺事先就归顺了周文王,一年功夫殷纣王真的灭亡了。故而圣人总是在存亡成败转化的时节发现败亡的迹象,而不是像夏桀和殷纣王那般,等到出现了鸣条被擒、甲子日身陷绝境的祸事时才晓得大祸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