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淮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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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氾论训(3)

如今有人觉得凡是强大的便会胜利,于是一心盘算着如何地广人多,但凡富有的便会有利,于是醉心于积累粮食金钱,依他们的逻辑,千乘小国的君王是不能称霸称王的,而万乘的大国是不会消亡的。存亡的规律,要是像这样容易推断出来,那么笨男蠢妇也都能如此推论。赵襄子由于晋阳小城而称霸,智伯却由于拥有三晋的土地而被俘虏。齐湣王由于有强大的齐国而灭亡,田单却由于即墨小城而立功。故而,国家到了灭亡的时节,即使表面依然强大却不值得依恃;道能够推行,即使暂时弱小也不能轻视。从这看来,生存在于获得道,而不在于强大;灭亡在于失去了道,而不在于弱小。《诗》讲:“于是回头向西眺望,只有这儿能够和他同住。”这是说远离殷朝而迁到周去了。

故而动乱国家的君主想要拓广他的领地,而不谋求施行仁义;想要提高他的地位,而不谋求施行道德。这是丢弃了国家生存的依赖,而创造让国家灭亡的条件。故而夏桀被拘押在巢湖,不能反省自己的行动,却在后悔最初没在夏台杀掉商汤。商纣住在宣室,不后悔自己的错误,却后悔没在羑里诛杀文王。这两位君主依靠强大的权势,要是可以遵从仁义之道,那么商汤、周武弥补自己的过失都来不及,还有什么想法敢去做呢!至于对上搅乱了日月星的光明,对下丧失了千万百姓之心,就算没有商汤、周武,谁又不能去夺他的天下呢?如今不能明察自己的德行,却反倒防备百姓夺他的天下。天下不是只有一个商汤、周武,杀了一个人,就一定有人继承他的事业。何况商汤、周武之所以处在弱小的地位却因而称王天下,是由于他能推行道。夏桀、商纣之所以位于强大的地位却被剥夺,是由于他不能推行道。如今不效仿别人施行的可以称王天下的做法,反倒变本加厉自己致使被剥夺的行为,这正是走向灭亡的路途。周武王打败殷朝,想要在太行山修筑宫殿。周公讲:“不行。那太行山是坚固的要塞,奇险的阻隘,要是我们的道德能拥有天下,那就让天下来交纳赋税的百姓迂回遥远。要是我们有残暴淫乱的行为,那么天下百姓讨伐我们便困难了。”这便是周朝可以传国三十六代而不被侵夺的原因。周公能够说是可以保守成业的人了。

[原文]

昔者,《周书》有言曰:“上言者,下用也;下言者,上用也。上言者,常也;下言者,权①也。”此存亡之术也,唯圣人为能知权。言而必信,期而必当,天下之高行也。直躬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尾生与妇人期而死之。直而证父,信而溺死,虽有直信,孰能贵之!夫三军矫命,过之大者也。秦穆公兴兵袭郑,过周而东,郑贾人弦高将西贩牛,道遇秦师于周、郑之间,乃矫郑伯之命,犒以十二牛,宾秦师而却之,以存郑国。故事有所至,信反为过,诞②反为功。何谓失礼而有大功?昔楚恭王战于阴陵,潘尪、养由基、黄衰微、公孙丙相与篡之。恭王惧而失体,黄衰微举足蹴其体,恭王乃觉,怒其失礼,夺体而起,四大夫载而行。昔苍吾绕娶妻而美,以让兄。此所谓忠爱而不可行者也。

是故圣人论事之局曲直,与之屈伸偃仰,无常仪表,时屈时伸。卑弱柔如蒲韦,非摄夺也;刚强猛毅,志厉青云,非本矜也;以乘时应变也。夫君臣之接,屈膝卑拜,以相尊礼也。至其迫于患也,则举足蹴其体,天下莫能非也。是故忠之所在,礼不足以难之也。孝子之事亲,和颜卑体,奉带运履,至其溺也,则捽其发而拯,非敢骄侮,以救其死也。故溺则捽父,祝则名君,势不得不然也。此权之所设也。故孔子曰:“可以共学矣,而未可以适道也;可与适道,未可以立也;可以立,未可与权。”权者,圣人之所独见也。故忤而后合者,谓之知权;合而后舛者,谓之不知权。不知权者,善反丑也。故礼者,实之华而伪之文也,方于卒迫穷遽之中也,则无所用矣。是故圣人以文交于世,而以实从事于宜,不结于一迹之途,凝滞而不化,是故败事少而成事多,号令行于天下而莫之能非也。

[注释]

①权:变通。②诞:欺骗。

[译文]

先前,《周书》上记载有如此几句话:“明智的言论,臣下便会采用;权变的言论,君王便会采用。这些明智的言论说的是普通的道理;权变的言论说的是权变的道理。”这些学问关系到国家的生死存亡。只有君子圣人才懂得权变的道理。说话必须要遵守承诺,答应的事情必须要付诸行动,这是天下公认的高尚品行。直躬的父亲偷了人家的羊,直躬亲自去告发;尾生和一女子相约于桥下,不过女子没来,而尾生为了守信,被暴涨的水淹死于桥下。正是由于直躬正直故而才检举父亲,正由于尾生守信故而才淹死于桥下,他们即使正直和守信,但他们的行为又有谁敢恭维呢!作战中假传军令,这是最大的错误。不过秦穆公率军想偷袭郑国时,途中经过东周边境向东开发,郑国的商人弦高西去贩牛,与秦军相逢于周、郑之间,于是弦高假传郑国国君的命令,用十二头牛犒劳秦军,礼待秦军,骗得秦军认为计划泄露,不敢贸然前行,于是班师回国,郑国从而能够保存。故而说,当一些事情出现时,忠厚诚信反会铸成大错,撒谎欺诈反会立下大功。所说的失礼却反有大功劳是什么呢?先前楚恭王和晋国交战于鄢陵,晋将吕锜射伤其眼睛而且俘虏了他,这时楚国的潘旭、养由基、黄衰微、公孙丙却可以冒险冲入晋军抢回楚恭王。这时的恭王因为惊吓瘫软在地,早就没有君王的威仪,黄衰微为让恭王保持君王的威仪,情急之中踹了恭王一脚,恭王果真清醒,并被黄衰微的失礼行为所激怒,挣脱了众人的搀扶自己站起来,于是四大夫簇拥着恭王上了兵车能够逃脱。以前的苍吾绕将要娶的妻子很漂亮,于是便让给了兄长。辞职“爱兄”方法和上述的“忠君”的做法在普通情况下是不正当的。

不过晓得随机应变的圣人就能依据真实情况能伸能缩,不受一定的法度约束,俯仰自如。应该柔弱时,就马上柔弱得像蒲苇一样,并且这柔弱并不是迫于威势;不过应当刚强猛毅时,就马上刚强猛毅得能气冲云天,并且这刚强猛毅绝非是狂妄骄暴;他的这两种态度全都是为了应对时势的更改。依据常理,君臣相见,臣通常屈膝下拜,主要是表示尊敬和遵从君臣之礼。不过在恭王面临祸患时,黄衰微竟然抬腿猛踢天子的贵体,天下人便没必要非议他了。故而,真正能有忠心的人,他尽忠是不受礼法阻挡的。孝子侍奉父亲,必须要神情和悦,态度谦卑,帮助父亲穿衣系带、提鞋穿鞋,不过在父亲溺水时,便直接抓住父亲的头发将其拉上岸来,如此做不是骄横侮辱,而是为救出濒临死亡的父亲。故而诸如父亲溺水时揪着他的头发把他拉上岸和祭祀亡父时称父为“君”的孝是一样的,是情势所致使的。这也便是“权变”之所在。故而孔子说:“能够在一块学习的人,得到真理是不相同的;能够一块获得真理的,不一定能一块建功立业;能够一块建功立业的,不一定能做到会运用权变。”通达权变,只有圣人才拥有这些独到胆识。故而先处逆境最后能够通达,称为知晓权变;反之先是一帆风顺,而后厄运连连,称为不知晓权变。不知权变的,好事也会变成坏事。故而礼仪形式就如同果实上的花朵,是人为的修饰,当碰到紧急困窘的情形时,这礼仪形式是不起作用的。故而圣人只是和普通的人交往时才遵从礼仪形式,不过在处置现实的情况时,是不受礼仪的拘束的,不会拘泥不化,故而可以做到失败的事少而成功的事多,政令通行于天下却不招致非议。

[原文]

猩猩知往而不知来,乾鹄知来而不知往,此修短之分也。昔者,苌弘,周室之执数者也,天地之气,日月之行,风雨之变,律历之数,无所不通,然而不能自知,车裂而死。苏秦,匹夫徒步之人也,靻蹻嬴盖,经营万乘之主,服诺诸侯,然不自免于车裂之患。徐偃王被服慈惠,身行仁义,陆地之朝者三十二国,然而身死国亡,子孙无类。大夫种辅翼越王句践,而为之报怨雪耻,擒夫差之身,开地数千里,然而身伏属镂而死。此皆达于治乱之机,而未知全性之具者。故苌弘知天道而不知人事,苏秦知权谋而不知祸福,徐偃王知仁义而不知时,大夫种知忠而不知谋。

圣人则不然,论世而为之事,权事而为之谋,是以舒之天下而不窕①,内之寻常而不塞。使天下荒乱,礼义绝,纲纪废,强弱相乘,力征相攘,臣主无差,贵贱无序,甲胄生虮虱,燕雀处帷幄,而兵不休息,而乃始服属臾②之貌,恭俭之礼,则必灭抑而不能兴矣。天下安宁,政教和平,百姓肃睦,上下相亲,而乃始立气矜,奋勇力,则必不免于有司之法矣。是故圣人者能阴能阳,能弱能强,随时而动静,因资而立功,物动而知其反,事萌而察其变,化则为之象,运则为之应,是以终身行而无所困。

故事有可行而不可言者,有可言而不可行者,有易为而难成者,有难成而易败者。所谓可行而不可言者,趋舍也。可言而不可行者,伪诈也。易为而难成者,事也。难成而易败者,名也。此四策者,圣人之所独见而留意也。

[注释]

①窕:空旷。②属臾:恭谨的样子。

[译文]

猩猩晓得过去而不晓得未来,喜鹊晓得未来而不晓得过去,这是长短优劣的分别。先前苌弘是周王室执掌历数的人,天地之气,日月的运转,风雨的变化,音律节气的度数,无不知晓,不过不能懂得自己的命运,被车裂而死。苏秦,是一个贫贱小民,穿着皮革制的鞋,背着简陋行李,为万乘大国的君主规划创业,使诸侯国听命服从,不过不能躲避被车裂的祸患。徐偃王亲自推行仁慈惠爱,施行仁义,海内入朝的有三十二个国家。不过自身被杀,国家覆亡,子孙灭绝。大夫文种辅助越王勾践,替他报仇雪耻,生擒夫差,开拓数千里的疆土,不过自身死在属镂剑下。这些全是知晓国家治乱的关键,却不晓得保全性命之术的人。故而苌弘知晓天道却不知人世之事,苏秦晓得权谋却不晓得避祸趋福,徐偃王晓得仁义却不晓得时宜,大夫文种晓得效忠却不晓得谋略。

圣人则并非如此。评价时世则为之做实际的事情,处置事务则为之计谋策划。故而舒展到天下而不显得空廓,处在窄小的地方而不显得雍塞。要是天下兵荒马乱,礼义断绝,政纲废弃,强的欺负弱的,以武力征伐,相互争夺,臣下与君主没有分别,尊贵与卑贱没有次序,铠甲头盔生满虱子和虱子卵,燕子麻雀居住在军帐中,而士卒得不到休憩,这个时候才开始做出谨敬的外表,恭俭的礼节,那么一定会压抑灭亡,而不能兴盛了。要是天下安宁,政治教化和平,民众庄重和睦,上下相互亲善,而在这时期才开始树立骄狂的意气,激奋勇力,那一定不能免于受到官吏的依法追究。故而,所说的圣人,是既能阴,又能阳;既能弱,又能强。顺随时势变化,或者发动,或者静止,依赖资本而建立功业。物体运转便晓得它的反面,事情萌发便发觉它的变化,变化则知道它的形像,运动则知道它的回应,故而圣人一辈子处事都不会陷入困境。

故而,事情有能够做但不能够说的,也有能够说但不能够做的;有容易施行却很难成功的,也有很难成功却容易失败的。所说的能够做但不能够说,是指人的追求与舍弃;能够说但不能够做,是指诈伪;容易施行却很难成功,是指事业;很难成功却容易失败,是指名誉。这四方面的谋略,是只有圣人能懂得并且留意的。

[原文]

诎寸而伸尺,圣人为之;小枉而大直,君子行之。周公有杀弟之累,齐桓有争国之名。然而周公以义补缺,桓公以功灭丑,而皆为贤,今以人之小过,揜其大美,则天下无圣王贤相矣。故目中疵,不害于视,不可灼也。喉中有病,无害于息,不可凿也。河上之邱冢,不可胜数,犹之为易也。水激兴波,高下相临,差以寻常,犹之为平。

昔者曹子为鲁将兵,三战不胜,亡地千里。使曹子计不顾后,足不旋踵,刎颈于陈中,则终身为破军禽将矣。然而曹子不羞其败,耻死而无功,柯之盟,揄三尺之刃,造桓公之胸,三战所亡,一朝而反之,勇闻于天下,功立于鲁国。

管仲辅公子纠而不能遂,不可谓智;遁逃奔走,不死其难,不可谓勇;束缚桎梏,不讳其耻,不可谓贞。当此三行者,布衣弗友,人君弗臣。然而管仲免于累绁①之中,立齐国之政,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使管仲出死捐躯,不顾后图,岂有此霸功哉?

今人君论其臣也,不计其大功,总其略行,而求其小善,则失贤之数也。故人有厚德,无问其小节;而有大誉,无疵其小故。夫牛蹄之涔,不能生鳣鲔;而蜂房不容鹄卵。小形不足以包大体也。

夫人之情莫不有所短,诚其大略是也,虽有小过,不足以为累。若其大略非也,虽有闾里之行,未足大举。夫颜喙聚,梁父之大盗也,而为齐忠臣。段干木,晋国之大驵也,而为文侯师。孟卯妻其嫂,有五子焉,然而相魏,宁其危,解其患。景阳淫酒被发而御于妇人,威服诸侯。此四人者,皆有所短,然而功名不灭者,其略得也。季襄、陈仲子立节抗行,不入污君之朝,不食乱世之食,遂饿而死。不能存亡接绝者何?小节伸而大略屈。故小谨者无成功,訾行②者不容于众。体大者节疏,跖距者举远。自古及今,五帝三王,未有能全其行者也。故《易》曰:“小过亨利贞。”言人莫不有过,而不欲其大也。

[注释]

①累绁:拘禁,囚禁。②訾(zī)行:诋毀别人品行。

[译文]

在寸上弯曲,而在尺上伸直,圣人做如此的事;小处弯曲,而大处伸直,君子是干如此的事的。周公有杀死弟弟的牵累,齐桓公有与公子纠争国的恶名。不过周公用大义来挽救自己的缺陷,桓公用立功来去除自己的丑事,而天下都觉得他们是贤人。如今由于别人小的过失,掩盖别人大的美德,那么天下就没有圣王和贤相了。故而眼中有疵点,不妨碍视力,便不能烧烤;喉咙中有毛病,对呼吸没有影响,就不可以砍凿。黄河上的高丘,不能够全部数出来,(从大处来说),它依然是平易的。大水激荡,波浪波谷的距离,相差以尺计算,但仍能看作是平静的。

先前曹沫为鲁国带兵作战,连续三场战斗都不能战胜,失去了千里土地。如果曹沫决意不顾后果,脚跟都不向后转一下,在军中拔刀自杀,那么一辈子也只是个败军中被俘的武将而已。不过曹沫不以他的失败为耻辱,而羞愧至死仍没有功绩。柯邑结盟,曹沫手持三尺长的刀,逼住齐桓公的胸膛,使他三次战败失去的土地,一个早上便要了回来,武勇的声名传遍天下,而在鲁国建立大功。

管仲辅助公子纠而不能成就,不能称为有智慧;失败后逃跑流亡而不死于危难,不能称为勇敢;被戴上脚镣手铐关押起来,却不顾忌此种耻辱,不能称为忠贞。有这三种行径的人,普通民众都不愿意和他交朋友,君主也不愿以他为臣子。不过管仲却能让自己免除牢狱之苦,掌握齐国的政权,九次会合诸侯,一举匡正天下。要是管仲当初出生入死不惜捐躯,不为此后的事情考虑,难道能成就如此的霸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