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没有比做善事更简约的,做坏事却不容易。所说的做善事,只需要清静无为就行了;所说的做坏事,是说贪欲多,内心躁动。性情安静,多余的欲望就可摒弃,拒绝诱惑,服从本性,保持纯真,不更改自我,就能为善,故而说做善事容易。不过做坏事要翻越城墙,穿过险要的关卡,窃取符节、印章、钥匙,还要杀人夺权,制造假命令,这些事情有悖于人的本性,故而说做坏事不简单。
如今有人却被关押或遭受刑罚的磨难,是因为私欲膨胀、不能节制的原因。为何如此说呢?天下颁布的国法是:“盗墓者死,偷盗者判刑。”这些部属于执法范围。这法令是针对奸邪之徒而定的,法网随时寻找这些奸邪之徒的踪迹,就算是愚笨的男女都晓得触犯刑法是免不了惩处的,违背禁令一定要受到制裁。但就有一些没有德行的子弟,敢冒死罪去干坏事,最终以身试法,蒙受刑罚的耻辱。故而每年在立秋之后,司法机关的办事人员会不断地到牢狱提审犯人,那些被处死的人血流满地。为何会落得如此的下场呢?这是因为这些死囚受利益的驱使,看不见死亡的祸患正等着他呢!如今要是战场上两军对阵,两方将要交战,将领下如此的军令:“可以斩下敌首的授予爵位,后退逃跑的腰斩。”不过阵营中的士兵还是不会想斩首立功而冲锋陷阵,宁肯后退蒙受腰斩的惩处,这是害怕冲上前去死于敌人之手,不过他们却忽视了被腰斩这点。故而说利和害是相辅相成的,祸与福是密切紧连的,这个道理必须要弄明白啊!
[原文]
事或欲之,适足以失之;或避之,适足以就之。楚人有乘船而遇大风者,波至而自投于水。非不贪生而畏死也,惑于恐死而反忘生也。故人之嗜欲,亦犹此也。齐人有盗金者,当市繁之时,至掇①而走。勒问其故,曰:“而盗金于市中何也?”对曰:“吾不见人,徒见金耳。”志所欲则忘其为矣。
是故圣人审动静之变,而适受与之度,理好憎之情,和喜怒之节。夫动静得则患弗过也;受与适则罪弗累也;好憎理则忧弗近也;喜怒节则怨弗犯也。故达道之人,不苟得,不让(当作“攘”)福;其有弗弃,非其有弗索;常满而不溢,恒虚而易足。今夫霤水足以溢壶榼,而江河不能实漏卮。故人心犹是也。自当以道术度量,食充虚,衣御寒,则足以养七尺之形矣。若无道术度量而以自俭约,则万乘之势不足以为尊,天下之富不足以为乐矣。孙叔敖三去令尹而无忧色,爵禄不能累也;荆佽非两蛟夹绕其船而志不动,怪物不能惊也。圣人心平志易,精神内守,物莫足以惑之。
[注释]
①掇(duō):偷取。
[译文]
有的事情想做成它,刚好可以失去它;有的事情想避免它,却可以成就它。楚国有人乘船而遭遇大的风浪,波涛冲来,自己跳入水中。不是不想贪生,害怕死去;被死亡的危险所迷惑,反倒遗忘了生命。故而人的嗜欲,也便如此。齐国有人偷盗黄金的,正当市场上人繁多之时,到那儿偷了就跑。羁捕的人问他说:“你在光天化日之下偷盗黄金,这是为何?”答复说:“我没有看见人,只看见金子。”心思中想的是欲望,那么就会忘记其他的行径。
故而圣人审查动静的变化,控制适当取予的尺度,而理顺好爱憎的感情,调和喜、怒的节度。动静适合,那么祸患就不能来到;取予适当,罪邪就不能牵累;爱憎理顺了,担忧就不会接近了;喜怒情绪调节好了,憎恨就不会冲犯。故而知道道术的人,不随便去捞取什么好处,也不推让属于自己的利益;自己该有的不丢弃,不该有的也不去获取;常常保持充实但不外溢,永久固守虚静而容易满足。屋檐上滴下的水能把水壶装满,而长江、黄河的水装不满酒杯,故而人心也是如此啊。应该用道术为尺度来约束自己,用食物填饱肚子,用衣服抵御严寒,就能够供养七尺之躯了;要是不用道术做尺度约束自己,那么就算拥有极高的地位也会觉得不尊贵,富甲天下也会不愉快呢。孙叔敖三次丧失令尹的职务而没有露出忧郁的神色,由于他并不被爵位利禄所累;荆佽没有由于两条龙绕着他的船游动而动摇意志,是怪物不能恐吓住他。圣人心志平静,精神在内部持守,万物不可以惑乱它。
[原文]
夫醉者,俯入城门,以为七尺之闺也;超江、淮,以为寻常之沟也:酒浊其神也。怯者,夜见立表,以为鬼也;见寝石,以为虎也:惧掩①其气也。又况无天地之怪物乎!夫雌雄相接,阴阳相薄,羽者为雏,毛者为驹犊,柔者为皮肉,坚者为齿角,人弗怪也;水生蜃,山生金玉,人弗怪也;老槐生火,久血为磷,人弗怪也。山出枭阳,水生罔象,术生毕方,井生坟羊,人怪之,闻见鲜而识物浅也。天下之怪物,圣人之所独见;利害之反覆,知者之所独明达也;同异嫌疑者,世俗之所眩惑也。
夫见不可布于海内,闻不可明于百姓,是故因鬼神祥而为之立禁,总形推类而为之变象。何以知其然也?世俗言曰:“飨大高者而彘为上牲,葬死人者裘不可以藏,相戏以刃者太祖其肘,枕户橉而卧者鬼神蹠其首。”此皆不著于法令,而圣人之所不口传也。夫飨大高而彘为上牲者:非彘能贤于野兽麋鹿也,而神明独飨之。何也?以为彘者家人所常畜而易得之物也,故因其便以尊之。裘不可以藏者:非能具绨绵曼帛温暖于身也,世以为裘者难得贵贾之物也,而不可传于后世,无益于死者,而足以养生,故因其资以詟②之。相戏以刃太祖其肘者:夫以刃相戏,必为过失,过失相伤,其患必大,无涉血之仇争忿斗,而以小事自内于刑戮,愚者所不知忌也,故因太祖以累其心。枕户橉而卧,鬼神履其首者:使鬼神能玄化,则不待户牖之行,若循虚而出入,则亦无能履也。夫户牖者,风气之所从往来,而风气者,阴阳相捔者也,离者必病,故托鬼神以伸诫之也。凡此之属,皆不可胜著于书策竹帛而藏于官府者也,故以祥明之,为愚者之不知其害,乃借鬼神之威以声其教,所由来者远矣。而愚者以为祥,而狠者以为非,唯有道者能通其志。
今世之祭井、灶、门、户、箕、帚、臼、杵者,非以其神能飨之也,恃赖其德,烦苦之无己也。是故以时见其德,所以不忘其功也。触石而出,肤寸而合,不崇朝而雨天下者,唯太山;赤地三年而不绝流,泽及百里而润草木者,唯江河也。是以天子秩而祭之。故马免人于难者,其死也葬之;牛其死也,葬以大车为荐。牛马有功,犹不可忘,又况人乎?此圣人所以重仁袭恩。故炎帝于火而死为灶,禹劳天下而死为社,后稷作稼穑而死为稷,羿除天下之害而死为宗布。此鬼神之所以立。
[注释]
①掩:夺。②资:用处。詟(zhé哲):禁忌。
[译文]
喝醉酒的人俯身进入城门,觉得是七尺的闺门;跨过长江、黄河,觉得是寻常的水沟。酒醉而让他的神志混浊。胆怯的人夜里看见树立的圭表,以为是鬼;看见躺在地上的大石,认为是老虎。是因为恐惧而夺走了他的勇气。又何况是天地之间的怪异的事物呢?雌性、雄性相互交配,阴气、阳气相互迫近,有羽毛类出现禽类,生下蛋来,有毛类出现马驹、牛犊,柔软的为皮肉,坚强的为牙齿和硬角,人们是不怪异的。山里出产枭阳,水中出产罔象,木中出现毕方,井里出现坟羊,人们就怪异了,是因为听的、看的少,而了解万物肤浅的缘故。天下的奇异之物,是圣人可以独自明察的;利益、祸害的反复变化,是智慧的人所独自清楚通达的;同与不同,疑惑难明,是世俗之人所受迷惑的处所。
有些怪异情况不能向天下分布,有些怪异情况不可向百姓说明,故而用鬼神会带来吉凶祸福的说法立下种种忌讳,汇集人们熟悉的各种形象状态并对之做出阐释。如何晓得是这样的呢?世俗的讲法是:“祭奠上天的牺牲品位为上等的是猪,埋葬死者时不能给死者穿上裘皮埋葬,玩耍时用刀剑相玩耍祖宗神灵会推拉臂肘,枕着门槛睡在地上鬼神会踩住头。”这些没有写进法律里去,并且圣人也不传扬。祭奠上天的牺牲品位为上等的是猪:不是猪比野兽麋鹿之类好,神明单独享受它。为何呢?由于猪是人们家中经常饲养的易得之物,故而用此种便利来抬高它。裘皮不能穿在死者身上葬于地下:不是说裘皮不如丝绵细帛穿在身上温暖,而是世人觉得裘皮难以获得且价值昂贵,能够传给后人,死者又不需要它,足够生者保暖身体,故而依据它的用处规定其为禁葬物品。拿着刀剑嬉戏祖宗神灵会推拉臂肘:拿刀剑玩耍,必定会有失手的时候,失手一定伤人,后患会很大,没有血海深仇也会引发争斗,而由于小事陷入刑杀之中,是愚味的人不晓得忌讳所致,故而搬出祖先来吓唬他们。枕着门槛躺在地上,鬼神会踩在脑袋上:要是鬼神有神妙的改变,就不需要穿窗过户;要是鬼神幻化着出入,那么也无所谓踩踏。门窗是风来往的必经之处,而风又是阴阳相抵的情形,受它的侵袭一定会生病,故而托鬼神之说来告诫人们。这种种情形,都不能写在书策竹帛上藏在官府里,故而用鬼神会带来吉凶祸福的观念给以解释,为的是愚昧的人不晓得这些情形的害处,就借助鬼神的威力来教化他们,这种行为由来已久了。而愚昧的人觉得鬼神真能带来吉凶祸福,武断的人觉得并没有如此的事,只有得道的人才能知道真正的缘由。
现在世人祭井灶、门户、簸箕笤帚、臼杵等,不是由于主宰它们的神灵能享受牺牲,而是平时要依赖它们生活起居,常常不断地使用它们而已。因此一到年节人们就念起了它们的种种好处,祭奠它们是为了不遗忘它们的功绩而已。空中的水气和冰凉的岩石相触生成小水珠,水珠结成薄薄的云,薄云聚合在一块,不一会儿就遍地下起雨来,只有泰山才常常出现此种情形;干旱三年而不断流,浇灌百里土地滋润花草树木的,只有长江、黄河才有此种能力,故而天子把山河分成品级进行祭奠。战马能帮助人免遭灾难,它们死后人们将其厚葬;牛死后,人们用大车拖着它们埋葬。牛马有功劳,尚且不能被人忘记,又何况人呢!这便是圣人增益仁惠,积累恩德的缘故。故而炎帝以火王天下,死后被奉为灶神;禹为天下辛劳治水,死后奉为土地神;后稷教人种植五谷,死为奉为谷神;羿为天下除害,死后奉为宗布之神。这便是鬼神所以树立的缘故。
[原文]
北楚有任侠者,其子孙数谏而止之,不听也。县有贼,大搜其庐,事果发觉,夜惊而走,追,道及之。其所施德者皆为之战,得免而遂反,语其子曰:“汝数止吾为侠,今有难,果赖而免身,而谏我,不可用也。”知所以免于难,而不知所以无难,论事如此,岂不惑哉?
宋人有嫁子者,告其子曰:“嫁未必成也,有如出,不可不私藏。私藏而富,其于以复嫁易。”其子听父之计,窃而藏之。君公知其盗也,逐而去之。其父不自非也,而反得其计。知为出藏财,而不知藏财所以出也。为论如此,岂不勃①哉?
今夫僦载者,救一车之任,极一牛之力,为轴之折也,有如辕轴其上以为造,不知轴辕之趣②轴折也。楚王之佩块而逐兔,为走而破其玦也,因佩两玦以为之豫,两玦相触,破乃逾疾。乱国之治,有似于此。
夫鸱目大而眎不若鼠,蚈足众而走不若蛇,物固有大不若小,众不若少者。及至夫强之弱,弱之强,危之安,存之亡也,非圣人,孰能观之!大小尊卑,未足以论也,唯道之在者为贵。何以明之?天子处于郊亭,则九卿趋,大夫走,坐者伏,倚者齐。当此之时,明堂太庙,县冠解剑,缓带而寝,非郊亭大而庙堂狭小也,至尊居之也。天道之贵也,非特天子之为尊也,所在而众仰之。夫蛰虫鹊巢,皆向天一者,至和在焉尔。帝者诚能包禀道,合至和,则禽兽草木莫不被其泽矣,而况兆民乎?
[注释]
①勃:通“悖”,荒谬。②趣:通“促”,催促。
[译文]
北楚有个行侠义的人,他的子孙多次劝说,阻止他的行为,他都不听。县里发觉有强盗,差吏们彻底检查他的住宅,他的事最终暴露了。这位侠士吓得连夜逃跑,差吏在路上追赶上他。那些平时受了他恩惠的人,都来帮他与差吏打仗,侠士最终逃脱了,回到家中,对他的儿子说:“你们屡次阻止我行侠,如今有了难,果然依靠我做的侠事而逃脱了,说明你们劝说我的话是不能听从的。”晓得如何逃脱灾难,却不晓得如何才能没有灾难。如此看问题,哪里有不糊涂的呢?
宋国有位嫁女儿的人,对女儿说:“出嫁未必能婚姻长久,有可能被赶出去,故而不能不私藏财物。私藏的财物多了,被赶出来后再去嫁人也方便。”他的女儿顺从父亲的计策,偷窃夫家财物私藏起来。她的公公发觉她偷东西,便把她赶出家门。她的父亲没有觉悟到自己的错误,反倒自以为得计。晓得为防备赶出来而藏钱匿财,却不晓得正由于藏匿钱财才被赶出家门。这样来思考问题,哪里有不犯过失的呢!
那租用车子的人,集中了一辆车子所能装载的全部东西,用尽了牛的气力。为了预备车轴折断,专门把一副备用的辕轴放进车上,却不晓得正是这备用的辕轴加剧了车轴的折断。楚国君身佩着玉玦去追赶野兔,为了预备奔跑而弄破了玉玦,他便佩带了两块玉玦,来防备其中一块破裂,谁知两块玉决相互碰撞,破烂得更快了。动乱国家的政治,就如此种情形。
猫头鹰眼睛大,但视力不像老鼠;百足虫脚多,但奔跑不像蛇。事物本来便有大不如小,多不像少的情形。至于从强变弱,又从弱变强,从危转安,由存到亡,不是圣人谁能看得明白!大小尊卑这一套,是不值得探讨的,只有保有道才是尊贵。如何说明这一点呢?天子居住郊外行宫,那么九卿要快步走过,大夫要小跑,坐着的人伏着,靠着的人肃立。这个时期。在明堂、太庙当值的人倒能够挂起帽子、解下佩剑,宽衣解带而睡。不是说郊外行宫大而明堂太庙狭小,而是由于天子在那儿居住。天道的尊贵,又不只是如天子那般。它所在之处,百姓都仰慕它。昆虫在土里伏藏,喜鹊在树上筑巢,全是向往着与天合一,这是由于伟大的和气存在于它们体中。为帝者真的能包容、禀受道,与伟大的和气相应,那么禽兽草木,没有不承受他的恩泽,又何况是人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