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诠言”便是解释贯穿于全篇的道家之言。
在作者看来,道既是生长万物的根本,也是注入万物之中无不在、“无不通”的真理。道的本质特点便是“无为”。所谓“无为”,便是要灭欲养性,去仁弃智,最后做到归根返本,“执一”“守常”。作为一种政治主张,作者认为“无为而治”才是最根本的治国安民办法。“智者不以位为事,勇者不以位为暴,仁者不以位为惠”才适合“无为”的观点。文中还重点强调了命运的不可抗拒,强调“天道无亲,唯德是与”,故而凡事应当“不进而求,不退而让”。总之,无论养生、处世、为政,全部都要“循理而动”,听其自然,以不变的道来应付世间千变万化的事情。
[原文]
洞同天地①,浑沌为朴,未造而成物,谓之太一。同出于一,所为各异,有鸟有鱼有兽,谓之分物。方以类别,物以群分。性命不同,皆形于有。隔而不通,分而为万物,莫能及宗。故动而谓之生,死而谓之穷。皆为物矣,非不物而物物者也。物物者亡乎万物之中。
稽古太初,人生于无,形于有。有形而制于物。能反其所生,若未有形,谓之真人。真人者,未始分于太一者也。圣人不为名尸,不为谋府,不为事任,不为智主。藏无形,行无迹,游无朕。不为福先,不为祸始。保于虚无,动于不得已。欲福者或为祸,欲利者或离害。故无为而宁者,失其所以宁则危;无事而治者,失其所以治则乱。星列于天而明,故人指之;义列于德而见,故人视之。人之所指,动则有章;人之所视,行则有迹。动有章则词,行有迹则议。故圣人揜明于不形,藏迹于无为。王子庆忌死于剑,羿死于桃棓,子路葅于卫,苏秦死于口。人莫不贵其所有,而贱其所短,然而皆溺其所贵,而极其所贱。所贵者有形,所贱者无朕也。故虎豹之强来射,猿狖之捷来措。人能贵其所贱,贱其所贵,可与言至论矣。
自信者,不可以诽誉迁也;知足者,不可以势利诱也。故通性之情者,不务性之所无以为;通命之情者,不忧命之所无奈何;通于道者,物莫不足滑其调。詹何曰:“未尝闻身治而国乱者也,未尝闻身乱而国治者也。”矩不正,不可以为方;规不正,不可以为员。身者事之规矩也,未闻枉己而能正人者也。原天命,治心术,理好憎,适情性,则治道通矣。原天命则不惑祸福;治心术则不妄喜怒;理好憎则不贪无用;适情性则欲不过节。不惑祸福,则动静循理;不妄喜怒,则赏罚不阿;不贪无用,则不以欲用害理;欲不过节,则养性知足。凡此四者,弗求于外,弗假于人,反己而得矣。天下不可以智为也,不可以慧识也,不可以事治也,不可以仁附也,不可以强胜也。五者皆人才也,德不盛,不能成一焉。德立则五无殆,五见则德无位矣。故得道则愚者有余,失道则智者不足。渡水而无游数②,虽强必沉;有游数,虽羸必遂。又况托于舟航之上乎?
[注释]
①洞同:浑然一片的样子。②数:指技术。
[译文]
天地浑然一体,混沌淳朴,还没有创造出有形的万物,这称为太一。共同出自一个根本,但表现各不一样,有的成为鸟,有的成为鱼,有的成为兽,这称为有分别的物。依据种类不同而分别,依据群体不同而区分。本性各不一样,但都有形体,都真实存在着。分化成为万物,彼此隔离不通,也脱离了根本。故而,动起来,就称为生存,死掉了,就称为终结。全是具体的物,而不是非物的造物者。造物者不是万物中的某一个。
追溯上古之初,人从无中产生,有了形体。有了形体,便要受制于万物。要是可以返回产生的源头,如同没有形体一般,这就称为真人。所说的真人,是没有与太一分离的人。圣人不做声誉的承担者,不做计谋的储存地,不做事情的执行人,不做智慧的拥有者。隐藏而没有形体,行动而没有影迹,交游而没有影迹。不做福的先导,不做祸的开始。在虚无中保存自身,在不得已的时节行动。求福的,或许得了祸,求利的,或许遭了害。故而,以无为获得安宁的,丧失了安宁的条件,便会有危险;以无事进行管理的,失去了治理的条件,便会有动乱。星辰散列天空,光芒闪烁,故而人们能够指点;道义通过德行表现出来,故而人们可以看到。人们指点的,迁移便有光痕;人们看到的,行动便有形迹。迁移便有光痕的,人们会议论,行动便有形迹的,人们会评论。故而圣人把自己的聪慧掩盖在无形之中,以无所作为来掩藏自己的行迹。王子庆忌死在剑下,羿死于桃木棒,子路在卫国被剁成肉酱,苏秦死于口才。人们都注重他们的专长,而忽视他们的不足,又都沉沦在他们的专长中,完全看不到他们的不足了。这是由于人们推重的,是他们显现出来的,人们忽略的,是没有形迹的。故而,虎豹的勇猛招致射杀,猿狖的敏捷招致捕捉。人要是能重视不够,而看轻专长,就能够与他谈论最高妙的问题了。
自信的人,不会由于诽谤或赞誉更改志向,知足的人,不会被势利诱惑。故而,晓得本性的真谛,不追求本性以外的东西。晓得生命的真谛,不忧虑命运不能左右的事情。知晓大道的人,外物不能干扰他的平和。詹何说:“没有听说过自身管理而国家混乱的,没有听说过自身混乱而国家管理的。”矩不正,不能够画出方形;规不正,不能够画出圆形。自身,便是事物的规矩啊,没有听说过自己不正却能让他人端正的。搞清天性的根本,管理好思想,理顺好、憎关系,适合自己的情性,治世之道就通畅了。搞清天性的根本,就不会受灾祸、幸福的迷糊;管理好思想,就不会妄生欢喜、愤怒之情;理顺好、憎的关系,便不会贪得无用之物;适合自己的情性,欲望不会超过限制。不受灾难、幸福的迷惑,行动、静止都能依循道理;不妄生喜欢、愤怒之情,实行奖励、刑罚便不会偏私;不贪得无用之物,就不由于欲望妨碍天性;欲望不超过限制,便能保养天性晓得满足。这四个方面,不需要向外部寻求,不需要向他人求借,返身自求就可获得。天下不可以用智术来统治,不可以凭聪明来认识,不可以用事业来治理,不可以用仁术来使人归附,不能够用强力来取得胜利。这五个方面,都是人的能力的表现。品德不隆盛,不能使一件成功。品德树立那么五个方面都不会产生危险。五事都能产生,那么德行便无所立位了。所以,得道之人,便是愚笨的也会有余力;失道的人,便是聪明的也会感觉不足。渡水而没有游泳技术,就算很强壮,必定要沉下去;有游泳技术,就算很瘦弱,也必定能成功。又何况寄托在舟船之上呢?
[原文]
为治之本,务在于安民。安民之本,在于足用。足用之本,在于勿夺时。勿夺时之本,在于省事。省事之本,在于节欲。节欲之本,在于反性。反性之本,在于去载。去载则虚,虚则平。平者,道之素也;虚者,道之舍也。
能有天下者必不失其国,能有其国者必不丧其家,能治其家者必不遗其身,能修其身者必不忘其心,能原其心者必不亏其性,能全其性者必不惑于道。故广成子曰:“慎守而内,周闭而外;多知为败,毋视毋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不得之己而能知彼者,未之有也。故易曰:“括囊,无咎无誉。”能成霸王者,必得胜者也;能胜敌者,必强者也;能强者,必用人力者也;能用人力者,必得人心也;能得人心者,必自得者也;能自得者,必柔弱也。强胜不若己者,至于与同则格①;柔胜出于己者,其力不可度。故能以众不胜成大胜者,唯圣人能之。
善游者不学刺舟而便用之;劲筋者不学骑马而便居之;轻天下者,身不累于物,故能处之。泰王亶父处邠,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币珠玉而不听,乃谢耆老而徙岐周,百姓携幼扶老而从之,遂成国焉。推此意,四世而有天下,不亦宜乎!无以天下为者,必能治天下者。
霜雪雨露,生杀万物,天无为焉,犹之贵天也。厌文搔法,治官理民者,有司也。君无事焉,犹尊君也。辟地垦草者,后稷也;决河浚江者,禹也;听狱制中者,皋陶也;有圣名者,尧也。故得道以御者,身虽无能,必使能者为己用。不得其道,伎艺虽多,未有益也。方船济乎江,有虚船从一方来,触而覆之,虽有忮心②,必无怨色。有一人在其中,一谓张之,一谓歙之,再三呼而不应,必以丑声随其后。向不怒而今怒,向虚而今实也。人能虚己以游于世,孰能訾之?
[注释]
①格:抗拒。②忮(zhì)心:忌恨之心。
[译文]
治国的关键,主要在于让百姓安定。安定百姓的根本,在于让民众衣食充足。衣食充足的根基,在于不违反农时。使百姓不违背农时的根本,在于减轻徭役。减少徭役的根本,在于控制物欲。控制物欲的根本,在于回归人类无为清净的本真。回归天性的根本,在于排除掉心中多余的精神压力。只要排除这些精神压力,心胸才能清净,心胸清净就平和。平和是道的根基,清净则是道的所居之处。
可以拥有天下的天子,他的诸侯国也不会失去;可以拥有诸侯国的诸侯王,他的家族也不会丢失;而可以治理好自己家族的,一定会看重自身的修养;可以看重自身修养的人,一定也会顾及到自身的心性;而可以使自己心体回到本原的,不会使本性受损;不损伤本性的人,不会失去道。故而广成子说:“慎重地看护着你的内心,周密地关闭和外界的通道;智慧过多没有益处,不要看不要听;用虚静平和的心态获得精神,那么形体自然会端正。”不能把握自身的清净平和,却晓得道体,如此的事情真的没听说过。故而《易经》说:“收起口袋,没有过失也不招来赞誉。”可以称霸称王的人,一定获得胜利;可以战胜敌人的人,一定是强大的;而可以强大,肯定是使用了百姓的力量;能利用百姓的力量的人,必定会得人心的;能得人心的人,一定是自身修道得道的;而可以得其道的,处事一定是柔弱的。强硬尽管能够打败不如自己的,但碰上力量和他相当的就很难对付了;而柔弱却能打败比自己强大的人,由于无形的柔性之力是无法估量的。故而能从多次失败中获得大胜利,而这一切只有圣人能够做到。
擅长游泳的人,不学撑船便能便利地运用游泳技术渡水;筋骨强健的人,不学骑马便能便利地到达居处;看轻天下的人,自身不受外物牵累,故而能泰然处之。古公亶父先前居住在邠地,狄人常常来骚扰他,古公亶父用皮币珠玉事奉他们,他们照样不断侵扰,于是古公亶父就告别了邠地的长老们搬迁到岐周,民众扶老携幼跟随着他,最终在岐周建成了周国。推究此种轻天下的意思,周人四代拥有天下,不也是应当的吗!不把占有天下作为目的的人,一定能管理好天下。
霜雪雨露,让万物生长死亡,上天并没有做什么,不过人们还是认为上天尊贵。依据文件操持法令,管理百官百姓的,是有司的事,国君并没有插手这些政务,但人们还是觉得君王推崇。开地垦荒的为后稷,疏浚江河的为夏禹,公正断案的为皋陶,有圣君之名的却是尧帝。故而得道并用来驾御天下的人,自身即使没有什么才能。但必定使有才能的人为己所用;没有获得道,就算技艺再多,也没有好处。有人乘坐并连的木筏渡江,有一条空船从一方飘来。撞翻了木筏,木筏上的人即使心里猜疑想不通,但必定没有怨恨人的神色。要是有一个人在那条船上,木筏上的人一个喊往江中撑开,一个喊住岸上靠近,再三呼喊船上的人也没有回应,这时木筏上的人必定随后骂出难听的话来。刚才那种情形人们不发怒,如今此种情形人们就发怒,是由于刚才那种情况船是空的,而如今这种情况船上有人。要是人能让自己虚无飘渺地在世上翱翔,谁还能去诋毁他?
[原文]
释道而任智者必危,弃数而用才者必困。有以欲多而亡者,未有以无欲而危者也。有以欲治而乱者,未有以守常而失者也。故智不足免患,愚不足以至于失宁。守其分,循其理,失之不忧,得之不喜。故成者非所为也,得者非所求也。入者有受而无取,出者有授而无予。因春而生,因秋而杀。所生者弗德,所杀者非怨,则几于道也。
圣人不为可非之行,不憎人之非己也。修足誉之德,不求人之誉己也。不能使祸不至,信己之不迎也。不能使福必来,信己之不攘也。祸之至也,非其求所生,故穷而不忧。福之至也,非其求所成,故通而弗矜。知祸福之制不在于己也,故闲居而乐,无为而治。圣人守其所以有,不求其所未得。求其所无,则所有者亡矣。修其所有,则所欲者至。
故用兵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也。治国者先为不可夺,以待敌之可夺也。舜修之历山,而海内从化。文王修之岐周,而天下移风。使舜趋天下之利,而忘修己之道,身犹弗能保,何尺地之有!故治未固于不乱,而事为治者必危。行未固于无非,而急求名者必剉也。福莫大无祸,利莫美不丧。动之为物,不损则益损,不成则毁,不利则病:皆险也,道①之者危。故秦胜乎戎而败乎崤,楚胜乎诸夏而败乎柏莒。故道不可以劝而就利者,而可以宁避害者。故常无祸,不常有福;常无罪,不常②有功。
[注释]
①道:通蹈,施行。②常:尚,崇尚。
[译文]
放弃道而运用智慧一定危险,抛弃术数而任命才能一定困窘。有由于欲望过多而灭亡的,没有由于无欲而危险的;有凭着欲望去管理而使天下混乱的,没有由于守常规而失去天下的。故而智慧不可以除去祸患,愚昧不至于失去安宁。持守本分,遵从事理,失去了不忧伤,获得了不欢喜。因而成功了不是由于有所作为,获得了不是由于有所追求,有收益便接受但不索取,有付出便给予但不施舍,便像万物随着春天的到来而生,跟着秋天的到来而死,生下来时不由此而感恩,被杀死后不由此而怨恨,如此便接近道了。
圣人不去做可以招来非议的事,不憎恨别人责难自己。修养可以带来赞赏的品德,但不求别人赞赏自己。不能使灾祸不到来。但相信自己不会去招灾惹祸;不能让幸福必定到来,不过相信自己不会去排斥幸福。由于灾祸的到来,不是自己招惹后出现的,故而走上绝路不担忧;幸福的到来,不是自己追求才成功的,故而顺畅显达不自矜。晓得对于祸福的控制不取决于自己,故而安闲居家时快快乐乐,无所作为地对付事务。圣人持守他已经拥有的东西,不追求他未曾获得的东西。要是去追求自己所没有的,那么已经据有的便会失去;修治自己所拥有的,那么想获得的便会自然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