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淮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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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俶真训(2)

夫天之所覆,地之所载,六合所包,阴阳所呴,雨露所濡,道德所扶,此皆生一父母而阅一和也。是故槐榆与橘柚合而为兄弟,有苗与三危通为一家。夫目视鸿鹄之飞,耳听琴瑟之声,而心在雁门之间。一身之中,神之分离剖判,六合之内,一举而千万里。是故自其异者视之,肝胆胡越;自其同者视之,万物一圈也。百家异说,各有所出。若夫墨:杨、申、商之于治道,犹盖之无一橑,而轮之无一辐,有之可以备数,无之未有害于用也。己自以为独擅之,不通之于天地之情也。

今夫冶工之铸器,金踊跃于炉中,必有波溢而播弃者,其中地而凝滞,亦有以象于物者矣。其形虽有所小用哉,然未可以保于周室之九鼎也,又况比于规形者乎?其与道相去亦远矣。

今夫万物之疏跃枝举,百事之茎叶条,皆本于一根,而条循千万也。若此则有所受之矣,而非所授者。所授者无授也而无不受也。无不受也者,譬若周云之茏苁,辽巢彭濞①而为雨,沈溺万物而不与为湿焉。

今夫善射者,有仪表之度,如工匠有规矩之数,此皆所得以至于妙。然而奚仲不能为逢蒙,造父不能为伯乐者,是皆谕于一曲,而不通于万方之际也。今以涅染缁,则黑于涅。以兰染青,则青于兰。涅非缁也,青非兰也。兹虽遇其母,而无能复化已。是何则?以谕其转而益薄也。何况夫未始有涅兰造化之者乎?其为化也,虽镂金石,书竹帛,何足以举其数?由此观之,物莫不生于有也,小大优游矣。

夫秋豪之末,沦于无间,而复归于大矣。芦苻之厚,通于无②,而复反于敦庞。若夫无秋豪之微,芦苻之厚,四达无境,通于无圻,而莫之要御天遏者,其袭微重妙,挺挏万物,揣丸变化,天地之间,何足以论之?

夫疾风木,而不能拔毛发。云台之高,堕者折脊碎脑,而蚊虻适足以翱翔。夫与蚑蛲同乘天机,天受形于一圈,飞轻微细者,犹足以脱其侖,又况未有类也?由此观之,无形而生有形亦明矣。

是故圣人托其神于灵府,而归于万物之初。视于冥冥,听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寂寞之中,独有照焉。其用之也以不用,其不用也而后能用之;其知也乃不知,其不知也而后能知之也。夫天不定,日月无所载;地不定,草木无所植;所立于身者不宁,是非无所形,是故有真人然后有真知。具所持者不明,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欤?

[注释]

①辽巢彭濞(pì):形容浓云积聚的样子。彭濞,应作“彭薄”。②无:即无垠。为“垠”的古体字。

[译文]

那天所遮盖的、地所承载的、四方上下所容纳的、阴阳相合所孕育的、雨露所滋润的、道德所扶持的,都由天地这个共有的根源生产出来,最终归结到共通着的和谐之气中。故而槐与榆、橘与柚是能够结合在一块成为一家的,有苗族和三危族是能够相通变成一体的。眼睛看着天鹅飞过,耳听着琴瑟弹奏,不过思想却在雁门关一带。一个人身体中的精神能够四处飞散,一飞就有千万里远。故而就事物的差别来看,胆、肝即使紧挨着,不过它们的距离竟有胡地和楚越那样遥远;要是看他们一样的地方,万物都生在同一个圈子那般亲近。战国时节诸子百家的学说各异,各自都有出现的理由,像墨翟、杨朱、申不害、商鞅等学说要是用来治理国家,就好比伞架上的一根骨子、车轮中的一根辐条那般,只不过凑个数,没有它也没有影响。要是觉得天下少了他的学说主张就不行,那也就太悖谬了。

对于那些炼制金属的工匠,他们在炼造器物时,金属在熔炉中翻滚沸腾,一定会出现熔液溅出的事情,等到它们落到地上便会凝固,一定会有凝成器物样子的。这些器物即使有小的作用,不过和周王室的九鼎比起来却微不足道,又何况和那些有标准形状的器物比较呢?这些都与“道”的距离差别太远了。

如今世上万物布散伸展,百事的茎叶枝条,都出现于一个根本,而顺着枝条生产出千枝万叶。如此,那么就是对“道”有所接受,而不是强迫授与的。接受“道”所授与的,正由于不是强迫外物接受的,故而没有什么不能接受之处。没有什么不能授予的,就像密雨云聚集在一块便成为雨,即使使万物沉没于水中,也不会同万物一般被沾湿。

如今善于射箭的人,有标准作为准则,像工匠有规矩作准则一般,这些全是获得标准、规矩,才到达如此巧妙的程度。不过造车专家奚仲不能成为射箭高手逢蒙,御马能手造父不能成为相马专家伯乐,这是他们由于每天只明白自己一方面的内容,而不能懂得各个方面的变化规律。如今用涅矿石染料染黑衣服,那么比涅矿石更黑,用蓼兰染兰色的衣服,则比兰色更兰。涅矿石不是黑色,兰色也不是蓼草,如今就算遇到本色,也不能使它们还原。这是什么缘故呢?故而晓得它们经过转化而愈加稀薄了。何况那些不曾遇到涅矿石、蓼兰染化的情况呢?它们作为变化来说,就算雕刻在金石上,书写在竹帛上,又如何能完全举出其变化呢?从此处能够看出,万物没有不是从有形中产生的,大大小小种类繁多。

秋豪之末,能够进入没有间隙的地方,这种比起“道”,又算是大的了。“道”像极薄的芦苇的膜,能够通达到没有边界的地方,但又能够回归到厚大的芦苇之中。至于不像秋豪这般微小的东西,芦膜这般极薄的东西,都能够四达无境之地,通向无边无际的地方,而不会遇到阻止而夭折。那些在天地之间,比微小还小,推引万物,和调变化的“道”,将如何来评论它们呢?

强劲的风能够拔起树木,却不能拔出长在身上的毛发;耸立入云的高台,人从上面跌下来就会脊断脑碎,而蚊虻却正好适宜向下飞翔。它们与那些蠕动爬行的小虫都依靠自然的奥妙,从自然中获得形体。这些微细的生物,尚且可以靠形体寄托生命,何况没有形象的物类呢?从这来看,无形的道出现有形万物的道理也就很明显了。

故而圣人把“神”寄托在心中,而回归到万物初始的境界,在幽深昏暗中考察,在寂漠无声中倾听。在幽深昏暗中发现了光明,在寂漠无声中听见了回音。他以“不用”来“用”,唯其“不用”,而后可以被“用”;他以“不知”来“知”,唯其“不知”,而后可以“知”。天要是不稳固,日月就无法运行;地要是不稳固,草木就无法植立,身体要是不安宁,是非就无法判定。故而有了真人,才会有真知。心里掌握的准则不确定,如何晓得自己所明白的“知”不是“不知”呢?

[原文]

今夫积惠重厚,累爱袭恩,以声华呕苻妪掩①万民百姓,使知之欣欣然人乐其性者,仁也;举大功,立显名,体君臣,正上下,明亲疏,等贵贱,存危国,继绝世,决挐治烦,兴毁宗,立无后者,义也;闭九窍,藏心志,弃聪明,反无识,芒然仿佯于尘埃之外,而消摇于无事之业,含阴吐阳,而万物和同者,德也。是故道散而为德,德溢而为仁义,仁义立而道德废矣。

百围之木,斩而为牺尊,镂之以剞劂,杂之以青黄,华藻镈鲜,龙蛇虎豹,曲成文章,然其断在沟中。壹比牺尊、沟中之断,则丑美有间矣,然而失木性钧也。是故神越者其言华,德荡者其行伪。至精亡于中,而言行观于外,此不免以身役物矣。夫趍舍行伪者,为精求于外也。精有湫尽,而行无穷极,则滑心浊神而惑乱其本矣。其所守者不定,而外淫于世俗之风,所断差跌者,而内以浊其清明,是故踌躇以终,而不得须臾恬澹矣。

是故圣人内修道术,而不外饰仁义;不知耳目之宣,而游于精神之和。若然者,下揆三泉,上寻九天,横廓六合,揲贯万物。此圣人之游也。若夫真人,则动溶于至虚而游于灭亡之野,骑蜚廉而从敦圄,驰于外方,休乎宇内,烛十日而使风雨,臣雷公,役夸父,妾宓妃,妻织女。天地之间何足以留其志!是故虚无者道之舍,平易者道之素。

夫人之事其神而娆其精,营慧然②而有求于外,此皆失其神明而离其宅也。是故冻者假兼衣于春,而暍者望冷风于秋。夫有病子内者,必有色于外矣。夫梣木色青翳而蠃愈蜗睆,此皆治目之药也。人无故求此物者,必有蔽其明者。

圣人之所以骇天下者,真人未尝过焉。贤人主所以矫世俗者,圣人未尝观焉。夫牛蹄之涔,无尺之鲤;块阜之山,无丈之材。所以然者何也?皆其营宇狭小,而不能容巨大也,又况乎以无裹之者邪?此其为山渊之势亦远矣。夫人之拘于世也,必形系而神泄,故不免于虚。使我可系羁者,必其有命在于外也。

至德之世,甘瞑于溷③之域,而徙倚于汗漫之宇,提挈天地而委万物,以鸿濛为景柱,而浮扬乎无畛崖之际。是故圣人呼吸阴阳之气,而群生莫不颙颙然仰其德以和顺。当此之时,莫之领理决离,隐密而自成。浑浑苍苍,纯朴未散,旁薄为一,而万物大优。是故虽有羿之知而无所用之。

及世之衰也,至伏羲氏,其道昧昧芒芒然,吟德怀和,被施颇烈,而知乃始昧昧,皆欲离其童蒙之心,而觉视于天地之间,是故其德烦而不能一。及至神农、黄帝,剖判大宗,窍领天地,袭九窾,重九,提挈阴阳,嫥捖刚柔,枝解叶贯万物百族,使各有经纪条贯。于此万民睢睢盱盱④然。莫不竦身而载听视。是故治而不能和。下栖迟至于昆吾、夏后之世,嗜欲连于物,聪明诱于外,而性命失其得。

施及周室之衰,浇淳散朴,离道以伪,俭德以行,而巧故萌生。周室衰而王道废,儒、墨乃始列道而议,分徒而讼。于是博学以疑圣,华诬以胁众,弦歌鼓舞,缘饰《诗》、《书》,以买名誉于天下。繁登降之礼,饰绂冕之服,聚众不足以极其变,积财不足以赡其费。于是万民乃始觟离跂,各欲行其知伪,以求凿枘于世而错择名利。是故百姓曼衍于淫荒之陂,而失其大宗之本。夫世之所以丧性命,其衰渐以然,所由来者久矣。

[注释]

①呕苻:怜爱。妪掩:抚育。②营慧然:求索名利的样子。③甘瞑:即“酣眠”。溷(hùnxián),无边无际的样子。④睢睢盱盱(suīsuīxūxū):张目直视的样子。

[译文]

如今所累积的恩惠很宽厚,将慈爱恩惠施及到民众身上,用声誉和荣耀去爱抚、抚育民众,使他们悠然自得,欢喜保全应有的本性,这便是所谓的“仁”;建立伟大的功绩,树立威望,使君臣关系能够确立,规定上下之礼,清晰关系的亲疏远近,区别贵贱等级,保全危难的国家,使灭绝的世族能够恢复,使各种纷乱能够解决,重建被毀的宗庙,选立绝后者的继承人,这便是所说的“义”;断绝欲望,隐藏心机,抛弃智慧,回归本真,茫然置身于尘世之外,在无为的初始界域里逍遥自在,呼吸顺应阴阳之气,和万物融洽相处,这便是所说的“德”。故而,“道”如果缺失就只能依靠“德”,“德”如果流逝只得施“仁义”,“仁义”树立那么道德就废除了。

砍掉百围粗的树木,制造牺樽,用曲凿刻刀进行雕刻,再涂上青黄相间的颜料,使它花纹华丽、装饰鲜亮,龙蛇虎豹的形象在上面雕刻得栩栩如生。如今拿另一段被扔在水沟中的木头与这被雕刻美丽的牺樽进行比较,除去美丑的差别,两段木头都已经失去了树木的本性。故而知道,精神分散的人就会言不由衷,道德放纵的人行为就会虚伪。纯粹的精神一旦从心中消失了,出现在人们的眼前的便是浮辞伪行,人民不免要受外界物质世界的劳役。人们的言行举止全是精神世界的外部表现。精神总会被消耗完,而行为却不会停止,要是精神涣散,就会心神混乱,不晓得生命的根本方向。人的精神如果不能守持,就会被世俗的风气侵扰,一旦决断失误,内在的纯洁本性故而变得浑浊,所以会犹豫忧虑一生,得不到片刻的宁静。

所以有道德的人,在内部提高道德的修养,而不要在外面用仁义来修饰。不去关心耳目适合于何种声色,而只求心灵游弋在精神和谐的环境。如此的话,向下能够度量极深的三泉,向上能够寻觅极高的九天,横着能够开扩六合,积累万物,这便是圣人的“游观”。对于真人,他们游荡在晕空虚的地方,而来往于什么都不存在的境地,骑着神兽蜚廉,使敦圄做随从,奔跑在方外之地,休憩于环宇之内。使十日光照,让风雨听使喚,把雷公作臣子,使夸父来服役,宓妃作妾,织女作妻子。天地之间,如何可以困住他的志向呢?故而虚无是“道”的馆舍,平易是“道”的本色。

人们进行形体的外在活动而干扰内部的精气,对外向钻营贪求,这种行为就会丧失它的神明而使精神远离根本。故而受冻的人想要借助于衣服温暖如春,而中暑的人则想要秋天的冷风赶快到来。身体里边有病的人,肯定在外部面色表现出来。秦皮能够治疗角膜翳,螺狮能够治疗白内障,这些全是治疗眼病的药物。人们没有其他缘由而去查找这些药物,必须是眼睛被病状遮住了。

圣人所以使天下人惊动的缘由,是由于真人未曾过问。贤人所以纠正世俗风气的缘由,是圣人不曾观看过,就如同牛蹄那般小的水坑,不会有一尺长的鲤鱼。块阜这般的小山丘,不会长出一丈高的木材。造成这般的缘由是什么呢?全是由于它们所处的范围狭小,而不可包容巨大的事物罢了,又何况用无形来包裹的万物呢?它们离开作为山渊的气势也是很远的了。人们被世俗所拘囚,一定会身体出现疾病而精神衰竭,故而免不了生病。要是我能被别人束缚住,一定是我的命运和外物有所交往罢了。

在道德最纯的年代,人们熟睡在虚无混沌的境地里,翱翔在浩瀚渺茫的环境中,控制天地运行而舍弃万物,以日出处的鸿濛作为圭表,飘浮在没有边界的处所。故而圣人只须吞吐阴阳二气,众生自然就仰慕归依。那时节,没有人有意管理,人和万物都悄悄地自然形成、生长。混沌而无形,纯粹质朴的道德没有失散,磅礴一体而万物遨游。故而,就算有后羿的智慧也运用不上。

世道衰败,到了伏羲氏的时节,管理天下的道术依然浑厚茫然,蕴涵深厚的道德与中和之气,布施德泽十分广大,但人们的智慧已经开始萌芽,好像若有所知,渐渐开始失去童蒙之心,观看起天地间的万物,故而伏羲氏的治术繁多而不专一。到了神农、黄帝的时节,他们开始分离大道的根本,通理天地,依着自然法则形制,控制阴阳变化,调和阴阳刚柔,仔细分解、紧密联贯万事万物,使各具备条理。如此,民众无不张目直视,踮脚仰视君主的命令,仰头观看君王的脸色。故而神农、黄帝虽然能管理好天下,却不能使民众和谐。接着到了昆吾、夏后的时节,人们的爱好、欲望受外界所牵扰,聪明被外界引诱,所以失去了天性和依赖存在的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