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周室衰亡时节,淳朴的风气被冲淡散失,办事远离道统,行为偏离德性,奸巧狡诈也随之出现。周王室的衰败使王道废弛,儒、墨两家也开始宣扬自己的学说,招聚门徒争论是非。之后各家各派学说依靠博学妄自比拟圣人,事实上是用华而不实的言辞来欺骗百姓。他们施行礼乐歌舞,拿《诗》、《书》来文饰门面,以便沽名钓誉于天下。并且他们还实施繁文缛节,装饰绂冕礼服,等级森严,广征百姓大兴建造,搞起无穷无尽的花样,积累财富来满足奢侈的消费。在此种风俗下,民众也开始糊里糊涂,不明事理,却又自觉得高明,施展智巧,人们都想使用手段,迎合世俗,捞取名利。故而这时人们都奔波在歪门邪道上,失去了道的根本。世人之所以丧失掉纯朴的天性,逐渐沦落下去,那是由来已久啊。
[原文]
是故圣人之学也,欲以返性于初,而游心于虚也。达人之学也,欲以通性于辽廓,而觉于寂漠也。若夫俗世之学也,则不然,擢德性,内愁五藏,外劳耳目,乃始招蛲振缱物之豪芒①,摇消掉捎仁义礼乐,暴行越智于天下,以招号名声于世,此我所羞而不为也。是故与其有天下也,不若有说也;与其有说也,不若尚羊物之终始也,而条达有无之际。是故举世而誉之,不加劝;举世而非之,不加沮。定于死生之境,而通于荣辱之理。虽有炎火洪水弥靡于天下,神无亏缺于胸臆之中矣。若然者,视天下之间,犹飞羽浮芥也;孰肯分分然以物为事也?
水之性真清,而土汩之;人性安静,而嗜欲乱之。夫人之所受于天者,耳目之于声色也,口鼻之于芳臭也,肌肤之于寒燠②,其情一也。或通于神明,或不免于痴狂者,何也?其所为制者异也。是故神者,智之渊也,渊清则智明矣。智者,心之府也,智公则心平矣。人莫鉴于流沫而鉴于止水者,以其静也。莫窥形于生铁而窥于明镜者,以睹其易也。夫唯易且静,形物之性也。由此观之,用也必假之于弗用也。是故虚室生白,吉祥止也。
夫鉴明者,尘垢弗能貍;神清者,嗜欲弗能乱。精神以越于外而事复返之,是失之于本而求之于末也。外内无符而欲与物接,弊其玄光而求之于耳目,是释其炤炤而道其冥冥也,是之谓失道。心有所至而神喟然在之,反之于虚则消铄灭息,此圣人之游也。故古之治天下也,必达乎性命之情。其举错未必同也,其合于道一也。
夫夏日之不被裘者,非爱之也,燠有余于身也。冬日之不用翣者,非简之也,清有余于适也。夫圣人量腹而食,度形而衣,节于己而已,贪污之心,奚由生哉?故能有天下者,必无以天下为也;能有名誉者,必无以趋行求者也。
圣人有所于达,达则嗜欲之心外矣。孔墨之弟子,皆以仁义之术教导于世,然而不免于儡③。身犹不能行也,又况所教乎?是何则?其道外也。夫以末求返于本,许由不能行也,又况齐民乎?诚达于性命之情,而仁义固附矣,趋舍何足以滑心?
若夫神无所掩,心无所载,通洞条达,恬漠无事,无所凝滞,虚寂以待,势利不能诱也,辩者不能说也,声色不能淫也,美者不能滥也,智者不能动也,勇者不能恐也,此真人之道(当为“游”)也。若然者,陶冶万物,与造化者为人。天地之间,宇宙之内,莫能天遏。
夫化生者不死,而化物者不化。神经于骊山太行而不能难,入于四海九江而不能濡。处小隘而不塞,横扃天地之间而不窕。不通此者,虽目数千羊之群,耳分八风之调,足蹀阳阿之舞,而手会绿水之趋,智终天地,明照日月,辩解连环,泽润玉石,犹无益于治天下也。
[注释]
①招蛲:通“挑挠”,循环往复。振缱:情意缠绵的样子。豪芒:喻微妙。②燠(yù):温暖。③儡(lěi);疲乏。
[译文]
所以圣人的学习,是想用来把人的性情回归到开初的纯朴状态,使心灵在无情无欲的境地中游弋。通达知命的人的学习,想用来在空旷的境地中通达性命,而在寂静中获得觉醒。至于象世俗之人的学习,则并非如此。他们抛弃人的德性,心中愁苦思虑,外面耳朵妄听、眼睛妄视,使之疲劳,开始永无休止的追求豪芒之利,奔走鼓动仁义礼乐,并把智巧和诈伪表露散扬给天下,以求得在世上招摇获得好的名声,此种行为是我感觉羞愧而不能干的。故而与其如此占有天下,倒不如舍去了它。与其舍弃了它,还不如逍遥于万物的变化之中,而和“有”、“无”的境地相联系。故而整个社会赞美他,他也不因为这个更加努力;整个社会都非难他,他也不感觉沮丧。在生和死境地中泰然处之,在荣宠耻辱面前无动于衷,就算有烈火、洪水漫延天下,自己精神也不会感觉紧张惶恐。要是如此的话,看待天下的万事万物,就像飞过的羽毛和浮动的小草,谁肯忙乱地把外物当做一回事呢?
水的特征是清的,不过泥土使它混浊。人的本性是安静的,而爱好欲望使之混乱。人是自然形成的,耳朵能够听见声音,眼睛能够看见颜色,嘴巴能够品尝味道,鼻子能够辨出香臭,肌肤能够感觉冷暖,它们的功效其实全是相同的。不过有的人可以通达神明,有的人却免不了变得癫狂痴迷,这是什么缘故呢?这是由于制约他们的精神不同。故而说,精神是智慧的源泉,精神平静,智慧则会显明。故而智慧是心灵的宅院,神智安定,心灵才可以平静。故而,不能在流动的水面照自己的影子,而应当在静止的水面照自己的影子,便是由于止水是平静的原因。从生铁中不能看见自己的影子,只可从明镜里面才能看见自己的影子,由于明镜是平正的缘故。只有平正和平静才可以显现出物的真性。由这些能够看出,被使用的东西一定要借助于不能被使用的。故而只有心身空虚起来,“道”才可出现,吉祥就会到来。
镜子是清净的,灰尘不能玷污它。精神内守,嗜欲不能惑乱它。精神已泄散到外面,却又再重新使它回归,这便是失去了根本,而却在末节上去探求。内心与形体没有相配,却想同外物交感,遮蔽住了内心的聪明,却从耳目求得智慧,如此便是抛弃了光明而走向了黑暗,这就叫失去了“道”。心里向往所到达的地方,而精神也可以欣然存在。精神回到虚静状态,那么情欲活动也就会停息,这便是圣人的行为。故而古代有道的人管理天下,必定通达性命的情理。他们具体的行为措施不一定一样,不过和道相合是共同的。
人们夏日不穿皮衣,并不是爱惜它,而是由于温度对身体已经满足了;冬日不用扇子,并不是由于瞧不起它,而是寒冷已经胜过人体适应了。圣人估计自己的饭量吃饭,估计自己的体形而裁衣穿衣,对自己的物欲有所节制,刚好合适就好了,如此哪会产生贪婪之心呢?故而,可以保有天下的,必定不是以天下为追求的目标;能享有名誉的,必定不是靠奔波追逐获得的。
圣人可以与道相通,故而嗜欲之心被排斥在外。孔子、墨子的弟子们都拿仁义的道理来教化世人,不过却免不了失败。他们自身都不能做到仁义,更何况被教导的人呢?这是为何呢?由于他们的学说只注重外物的末节。用皮毛末节去归返根本,许由那般的高士都办不到,何况普通民众呢?要是真能通达性命之情,那么仁义自然会依附于身,举止行为哪能干扰得了人心呢?
要是精神不受侵害,心中没有压力,舒畅宁静,无所郁结,虚寂静漠地对待外物,这样,权势利禄就不会使他动心,巧辩之士也不能说服他,声色之欢也不能使他淫乱,美妙之物也不会使他纵暴,智慧的人也不会使他动摇,勇武的人也不能使他恐惧,这便是“真人”的特点。如此,他就能陶融万物,和自然造化为伴,天地之间、宇宙之内,也就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了。
知道生命意义的人不死,懂得万物变化的人不变。他的精神通过骊山、太行山不受阻挡,飞入四海、九江也不会沾湿,处在狭窄的地方不觉得拥挤,横贯天地之间能够不留一点间隙。不能知道天道的人,就算眼睛能数清一群上千只的羊,耳朵能分辨八风之调,脚踩着《阳阿》的舞步,手合着《绿水》的节拍,智慧能穷究天地,目光像日月般清明,口才能够讲清最复杂的难题,言语像玉石般润泽动听,还是对管理天下没有好处。
[原文]
静漠恬澹,所以养性也。和愉虚无,所以养德也。外不滑内,则性得其宜;性不动和,则德安其位。养生以经世,抱德以终年,可谓能体道矣。若然者,血脉无郁滞,五藏无蔚气,祸福弗能挠滑,非誉弗能尘垢,故能致其极。非有其世,孰能济焉?有其人不遇其时,身犹不能脱,又况无道乎?
且人之情,耳目应感动,心志知忧乐,手足之疾痒,辟寒暑,所以与物接也。蜂虿螫指而神不能憺,蚊虻噆肤而知①不能平。夫忧患之来撄人心也,非直蜂虿之螫毒而蚊虻之惨怛也,而欲静漠虚无,奈之何哉!夫目察秋豪之末,耳不闻雷霆之声;耳调玉石之声,目不见太山之高,何则?小有所志而大有所忘也。今万物之来擢拔吾性,攓取吾情,有若泉源,虽欲勿禀,其可得邪!
今夫树木者,灌以瀿水,畴以肥壤,一人养之,十人拔之,则必无馀,又况与一国同伐之哉!虽欲久生,岂可得乎?今盆水在庭,清之终日,未能见眉睫,浊之不过一挠,而不能察方员。人神易浊而难清,犹盆水之类也。况一世而挠滑之,曷得须臾平乎!
古者至德之世,贾便其肆,农乐其业,大夫安其职,而处士脩其道。当此之时,风雨不毁折,草木不夭,九鼎重味,珠玉润泽,洛出丹书,河出绿图,故许由、方回、善卷、披衣得达其道。何则?世之主有欲利天下之心,是以人得自乐其间。四子之才,非能尽善盖今之世也,然莫能与之同光者,遇唐、虞之时。至夏桀、殷纣,燔生人,辜谏者,为炮烙铸金柱,剖贤人之心,析才士之胫,醢鬼侯之女,菹梅伯之骸。当此之时,峣山崩,三川涸,飞鸟铩②翼,走兽挤脚。当此之时,岂独无圣人哉?然而不能通其道者,不遇其世。夫鸟飞千仞之上,兽走丛薄之中,祸犹及之,又况编户齐民乎?由此观之,体道者,不专在于我,亦有系于世矣。
夫历阳之都,一夕反而为湖,勇力圣知与罢怯不肖者同命;巫山之上,顺风纵火,膏夏紫芝与萧艾俱死。故河鱼不得明目,稚稼不得育时,其所生者然也。故世治则愚者不能独乱,世乱智者不能独治。身蹈于浊世之中,而责道之不行也,是犹两绊骐骥而求其致千里也;置猿槛中,则与豚同,非不巧捷也,无所肆其能也。舜之耕陶也,不能利其里,南面王,则德施乎四海,仁非能益也,处便而势利也。
古之圣人,其和愉宁静,性也;其志得道行,命也。是故性遭命而后能行,命得性而后能明。乌号之弓,溪子之弩,不能无弦而射;越舲蜀艇不能无水而浮。今缯缴机而在上,罟张而在下,虽欲翱翔,其势焉得?故《诗》云:“采釆卷耳,不盈倾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以言慕远世也!
[注释]
①噆(cǎn):叮咬。知:通“志”,心神。②铩(shā):残。
[译文]
宁静恬淡,是用来养性的,愉悦虚无,是用来养德的。外物不干扰内心,那么性情便获得适宜的处所。性情不干扰内心的平和之气,那么德性便有了平安的处所。保持性命是用来治理社会,内怀德性是为了用来终了天年,如此就能够说是掌握了“道”的根本。如此,血液经脉没有郁滞,五脏没有生病,灾祸、福气不能干扰,非难、赞誉不能损污,故而可以到达理想的顶点。不过没有那样的清平之世,如何又可以获得成功呢?就算有可以得道的人,没有碰到明世,自身也还不可以脱难,何况无道之人呢?
人的情性,耳目能够受到外面的感触而出现相应的行动,内心能够感知忧和乐。就像手脚能够揉搓伤痛和搔痒,肌肤能够防备寒暑的侵袭,这些便是所用来与外物交接的器官。黄蜂、毒虫叮咬手指,而精神不能宁静;蚊虻穿肤吸血,而感觉不能休息。忧愁、患难来扰动人心的时候,不像黄蜂、毒虫的毒汁,蚊虻的叮咬,仅仅是一点的伤痛,要想宁静淡漠,又如何能做到呢?视力集中在细微事物上的时节,耳朵听不见雷霆的吼声;耳朵听到编钟、石磬的美妙音乐时,眼睛有时连巍峨的太山也见不到。为何呢?精神集中在细小的方面,而把重大的事情忘掉了。如今世界的万物纷纷来拔取我的性情,就像泉水涌流一般。就算想不接受,如何可以做到呢?
如今种植树木的人,就算用泉水来浇灌它,用肥沃的土壤来拥培它,一个人来培植,而十个人拔掉它,那么一定连枝条也没有了,又何况一个国家一起砍伐它呢?即使希望长久生存下去,又如何能够呢?如今把一盆水放到庭院中,澄清一天,还照不见人的眉毛和眼睫毛。轻轻地挠动一下,便不能看到方和圆形的轮廓了。人的精神易于被搅浑而难于变清,就如盆水之类。更何况整个社会都来搅动它,如何能会有一刻的宁静呢?
以前的至德时代,商人开店容易,农夫喜欢耕田,大夫安于职守,处士遵从先王之道。那时,风雨不毁坏作物,草木不夭亡,九鼎国宝贵重,珠玉润泽光亮,洛水出现丹书,黄河浮出绿图,那时许由、方回、善卷、披衣能满足自己的愿望。这是为什么?这是由于那时的君主有为天下人谋利益的心愿,故而人们自乐其道于天地之间。许由等四个人的才德,并非尽善尽美超过当世之人,不过没有谁能与他们获得相同的赞誉,由于是他们碰到了唐尧、虞舜这般的好世道。到了夏桀、殷纣王,他们烧死活人,肢裂劝谏的忠臣,建造炮烙、铜柱之类的刑具,取出贤人的心脏,剖开才能之士的腿骨,将鬼侯献上的女儿剁成肉酱,砍碎梅伯的骨骸。
那时,那历阳城,一夜之间就称为了湖泊,勇士、智者和胆怯、愚蠢之人相同都葬身湖底;在巫山上顺风放火,其中的大树、药草和杂草一样毁掉了。故而说黄河里的鱼眼睛无法明亮,嫩苗无法繁育后代,这全是由它们的生长条件决定的。故而,世道好,奸愚之辈不能一个人搞坏掉;世道坏了,智慧人也不能自己管理好。身处肮脏的世道,而责备他主张实施不了,这如同把千里马四腿绞扎起来,却又要它日行千里;猿猴被关在笼子里,就会像只笨猪一般,事实上不是它不灵巧,而是无法施展。虞舜还是农夫、陶匠时,还不能造福于乡人,但当他接受了尧的禅让当上王之后,就能广施德泽于四海,他的仁爱并没有增加,不过所处的地位便于实施仁义罢了。
先前的圣人,和愉宁静,是他的天性;但他的愿望能否实现却决定于他的命运。故而,天性遇上了好的命运才能实现,好的时事一定有平静天性的人才能显现出清明。就像乌号弓、溪子弩必需有弦才能发射;也就像越国的小船和蜀地的小艇,非得有水才能漂浮一般。要是带有丝绳的利箭在空中乱射,网罟在大地川泽四处乱撒,鸟兽虽然想飞翔奔走,不过这种险恶环境又如何能允许呢?故而《诗》里唱道:“釆着卷耳,采来采去也不满一箩筐。想念远方的人,就把箩筐放在大路旁。”这是在仰慕以前的好世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