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淮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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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兵略训(2)

夫兵之所以佐胜者众,而所以必胜者寡。甲坚兵利,车固马良,畜积给足,士卒殷轸,此军之大资也,而胜亡焉。明于星辰日月之运,刑德奇賌之数,背乡左右之便,此战之助也,而全亡焉。良将之所以必胜者,恒有不原之智,不道之道,难以众同也。

夫论②除谨,动静时,吏卒辨,兵甲治。正行伍,连什伯,明鼓旗,此尉之官也。前后知险易,见敌知难易,发斥不忘遗,此候之官也。隧路亟,行辎治,赋丈均,处军辑,井灶通,此司空之官也。收藏于后,迁舍不离,无淫舆,无遗辎,此舆之官也。凡此五官之于将也,犹身之有股肱手足也。必择其人,技能其才,使官胜其任,人能其事。告之以政,申之以令,使之若虎豹之有爪牙,飞鸟之有六翮,莫不为用。然皆佐胜之具也,非所以必胜也。

[注释]

①诋(dǐ):通“柢”,根本,基础。②论:通“抡”,挑选,选拔。

[译文]

用兵有三种基本情况:国家管理,境内整齐,推行仁义,广施恩惠,建立严正的规则,堵塞奸邪的路径,群臣亲近依附,民众和谐统一,上下一心,君臣同力,诸侯臣服于他的威望,天下感念着他的德泽,在庙堂上办理政务,能够在千里之外的战场上击退敌人,从容指挥而天下响应,这是用兵的最高境界。疆土宽广,百姓众多,君主英明,将帅忠诚,国家富裕,军队强大,纪律严明,号令分明,两军对阵,军乐对面排开,士卒还没有交战,敌人便奔走逃亡,这是用兵的次等境界。知道利用地形,懂得利用险隘,交错使用正面交锋和偷袭诱陷的不同战术,懂得观察行军布阵和聚散军队的方法,鼓槌系在手上,击鼓进攻,白刃相交,流矢如雨,血流满身,肚肠流露,战车上下的士卒非死便伤,流血千里,尸骨遍布战场,如此才能决定胜负,这是用兵的最低境界。如今,天下都只晓得追求末节,而不晓得从事根本,这是丢弃树根而种植树枝的行为啊。

用兵时,可以帮助取胜的因素很多,但可以必定取胜的条件很少。铠甲坚固,兵器锋利,战车稳固,马匹精良,积累丰富,给养充足,士卒众多,这是军队的重要资本,不过胜利不取决于这些因素。晓得日月星辰的运行,刑德奇技的办法,背乡左右的便利,这有助于作战,但还不是保全军队的办法。良将之所以一定取得胜利,经常有不可测度的智慧、不可言说的办法,很难和大众相同。

讲到任命慎重慎,动静适时,官兵管理有方,武器保养得当(这是司马的责任)。军队编制整齐,组织严密,鼓旗号令严明,这是尉官的责任。前进后退晓得是危险还是安全,面对敌人晓得战斗的难易程度,派人侦察同时不忽略留守,这是候官的责任。道路通畅,辎重整齐,士兵差役平均,军队上下和睦,凿井取水,挖灶煮饭,这是司空的责任。在后面收藏战利品,迁移、驻扎都不抛弃,没有过量的装备,没有遗留的辎重,这是舆官的责任。这五种官职对于将帅来说,就如同身体有大腿、胳膊和手足一般。必定要选择恰当的人,考察他们的能力,使之胜任责任,每个人都能完成自己的任务。把政令告诉他们,向他们申明军令,任命他们就如虎豹使用爪牙,飞鸟使用劲羽一般,无不发挥作用!不过,这些都只是辅助取胜的因素,还不是一定取胜的条件。

[原文]

兵之胜败,本在于政。政胜其民,下附其上,则兵强矣;民胜其政,下畔其上,则兵弱矣。故德义足以怀天下之民,事业足以当天下之急,选举足以得贤士之心,谋虑足以知强弱之势,此必胜之本也。地广人众,不足以为强;坚甲利兵,不足以为胜;高城深池,不足以为固;严令繁刑,不足以为威。为存政者,虽小必存;为亡政者,虽大必亡。

昔者楚人地南卷沅湘,北绕颍泗,西包巴蜀,东裹郯邳。颍汝以为洫,江汉以为池,垣之以邓林,緜之以方城。山高寻云,谿肆无景。地利形便,卒民勇敢。蛟革犀兕,以为甲胄;修铩短纵,齐为前行,积弩陪后,错车卫旁,疾如锥矢,合为雷电,解如风雨,然而兵殆于垂沙,众破于柏举。楚国之强,大地计众,中分天下,然怀王北畏孟尝君,背社稷之守,而委身强秦,兵挫地削,身死不还。

二世皇帝,势为天子,富有天下。人迹所至,舟楫所通,莫不为郡县。然纵耳目之欲,穷侈靡之变,不顾百姓之饥寒穷匱也。兴万乘之驾,而作阿房之宫,发闾左之戍,收太半之赋,百姓之随逮肆刑,挽辂首路死者,一旦不知千万之数。天下熬然①若焦热,倾然若苦烈,上下不相宁,吏民不相憀②。戍卒陈胜,兴于大泽,攘臂袒右,称为大楚,而天下向应。当此之时,非有牢甲利兵,劲弩强冲也,伐棘枣而为矜,周锥凿而为刃,剡筡,奋儋,以当修戟强弩。攻城略地,莫不降下,天下为之麋沸蚁动,云彻席卷,方数千里。势位至贱,而器械甚不利。然一人唱而天下应之者,积怨在于民也。

武王伐纣,东面而迎岁,至氾而水,至共头而坠,彗星出而授殷人其柄。当战之时,十日乱于上,风雨击于中,然而前无蹈难之赏,而后无遁北之刑,白刃不毕拔,而天下得矣。是故善守者无与御,而善战者无与斗,明于禁舍开塞之道,乘时势,因民欲,而取天下。

[注释]

①熬然:忧虑的样子。②僇:依赖。

[译文]

战争的胜败,根源在于政治。政治可以驾御民众,臣下便会亲附他们的君上,那么军队便强大了;民众要是左右政局,臣下便会背叛他们的君上,那么军队便弱小了。故而德政与道义能够感动天下民众,事业成便能够应对天下急难,推选举荐能够赢得贤士之心,深谋远虑能够了解强弱之势,这才是战争必胜的根源。土地广大人口众多,不可以算是强大;铠甲坚硬武器锋利,不可以用来取胜;城墙高大护城河深,不可以算是坚固,政令严厉刑罚苛繁,不足以显示威风。实施使国家保存的政治,就算国家弱小也必定保存;实施使国家灭亡的政治,就算国家强大也一定灭亡。

先前楚国人的地盘:南方席卷沅水、湘水流域,北方有颍水、泗水环绕,西方容纳巴郡、蜀郡,东方包裹了郯和邳。把颍水、汝水作为城壕,把长江、汉水作为护城河,把邓林作为城墙,还有方城当作环绕的屏障。山峰高耸入云,沟壑深险不见阳光。地方有利,形势方便,士卒、百姓勇敢。用蛟龙、犀牛皮制成盔甲,扛着长矛短枪,一齐向前行。连发的弓弩伴随在后,雕彩的大车护卫在旁。快速就像飞箭,集合就像雷电,分散就像风雨。不过军队在垂沙遇到危难,百姓在柏举遭到挫败。楚国的强大,就像丈量土地,计算百姓,就可占天下的一半。不过楚怀王北面害怕孟尝君,背离国家的守护,而将自己交付给强悍的秦国,最后军队被打败,领土被侵削,自身到死也不能回国。

秦二世皇帝,论权力则身为天子,论富贵则拥有天下,但凡人迹所到之地,船桨所通之处,没有不成为郡县的。不过他放纵耳目贪欲,穷尽奢侈淫靡的更改,不顾民众的饥饿寒冷,贫穷匮乏,征收万辆车马,建造阿房宫,征发贫寒人家戍边,收敛天下大半收入为赋税,民众相继被捕、处死,并且拉着车子服徭役在路上死去的,一天都不晓得有多少千万的数目!天下似乎被烤焦那样受着煎熬,奄奄待毙而无法忍受惨烈的苦痛,国家上下不能清宁,官吏和百姓不能相互依赖。戍卒陈胜在大泽兴起,捋起衣袖,解开上衣,露出右肩,称为“大楚”,而天下如回声一般响应。在这个时节,他们并没有牢固的盔甲,锋利的兵器,也没有强劲的弓弩、坚固的冲车,砍下酸枣枝作为矛柄,插入铁锥、凿子当作武器,削尖竹子、挥动扁担、大锄,去抵挡长枪劲弩,进攻城市、夺取土地,没有不能攻克的。天下因而动荡沸腾,如云彩刮走,如席子卷起,震撼方圆几千里。陈胜权势地位极下贱,并且器械又十分不利,不过一人倡导而天下响应,是由于民众心中积蓄着怨恨。

武王征讨纣王,面向东方,逆着太岁进军,到氾又碰到大洪水,到共头山又有山崩,彗星显现而星柄交给殷人。在交战的时节,有十个太阳在天上混乱显现,又有风雨在肆虐,不过前面没有陷身危难的奖赏,后面没有惩罚逃跑的刑罚,刀锋还没完全拔出来,天下便到手了。故而,擅长防守的人没有谁与他对抗,擅长作战的人,没有谁与他争夺,要明确禁罚与赦免、开放与闭锁的方略,乘着有利的时势,顺应民众的心愿去争夺天下。

[原文]

故善为政者积其德,善用兵者畜其怒。德积而民可用,怒畜而威可立也。故文之所以加者浅,则势之所胜者小;德之所施者博,则威之所制者广。威之所制者广,则我强而敌弱矣。故善用兵者,先弱敌而后战者也,故费不半而功自倍也。汤之地方七十里而王者,修德也;智伯有千里之地而亡者,穷武也。故千乘之国行文德者王,万乘之国好用兵者亡。故全兵先胜而后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德均则众者胜寡,力敌则智者胜愚,智侔①则有数者禽无数。凡用兵者,必先自庙战,主孰贤,将孰能,民孰附,国孰治,蓄积孰多,士卒孰精,甲兵孰利,器备孰便,故运筹于庙堂之上。而决胜乎千里之外矣。

夫有形埒者,天下讼见之;有篇籍者,世人传学之,此皆以形相胜者也,善形者弗法也。所贵道者,贵其无形也。无形,则不可制迫也,不可度量也,不可巧诈也,不可规虑也。智见者人为之谋,形见者人为之功,众见者人为之伏,器见者人为之备。动作周还,倨句诎伸,可巧诈者,皆非善者也。善者之动也,神出而鬼行,星燿而玄逐,进退诎伸,不见朕,鸾举麟振,凤飞龙腾,发如秋风,疾如骇龙;当以生击死,以盛乘衰,以疾掩迟,以饱制饥;若以水灭火,若以汤沃雪,何往而不遂,何之而不达?在中虚神,在外漠志,运于无形,出于不意。与飘飘往,与忽忽来,莫知其所乏;与条②出,与间入,莫知其所集。卒如雷霆,疾如风雨,若从地出,若从天下,独出独入,莫能应圉③。疾如镞矢,何可胜偶?一晦一明,孰知其端绪?未见其发,固已至矣。故善用兵者,见敌之虚,乘而勿假也,追而勿舍也,迫而勿去也。击其犹犹,陵其气与与,疾雷不及塞耳,疾霆不暇掩目。善用兵,若声之与响,若镗之与鞈,眯不给抚,呼不给吸。当此之时,仰不见天,俯不见地,手不麾戈,兵不尽拔,击之若雷,薄之若风,炎之若火,凌之若波。敌之静不知其所守,动不知其所为。故鼓鸣旗麾,当者莫不废滞崩阤,天下孰敢厉威抗节而当其前者?故凌人者胜,待人者败,为人杓者死。

[注释]

①侔(móu):相等,等同。②条:当作“倏”,疾速。③圉:通“御”,对抗,抵御。

[译文]

故而擅长执政的人积累自己的恩德,擅长用兵的人蓄积吏民的怒气。自己恩德积累民众能够为用,吏民怒气蓄满威望能够树立。故而文德施予的地方少,那么威势慑服的范围便小;恩惠施加的地方大,那么威势控制的范围便广。威势掌握的范围广,那么我方强大敌方便弱小了。故而擅长用兵的人,先削弱敌方而后与他交战,故而能够达到事半而功倍的效果。商汤当初的领地只有方圆七十里便称王天下,是因为他修治德政;智伯当初领地有方圆一千里却最终消亡,是由于他穷兵黩武。故而说千乘的小国只要推行文德便能称王,万乘的大国要是好用兵便会灭亡。故而胜利之师先在文德上取胜。此后再去与敌人交战,失败之师一定先行交战然后谋求胜利。德政一样,那么人多的胜过人少的;力量一样,那么智慧的胜过愚蠢的;智谋一样,那么懂得兵法的制服不懂兵法的。凡是要用兵的时节,必定先在朝廷上谋划:君主哪一方贤明,将帅哪一方有才能,民众哪一方亲附,国家哪一方管理得好,蓄积哪一方充足,士卒哪一方精良,武器哪一方坚固锐利,器械装备哪一方便利。故而只要在朝廷上运筹谋划好,便可决胜于千里之外。

要是具有形体的,那么便会被天下人看见;要是在书籍中记载,便会被世人共同学习;这些全是依靠着形体而去取胜的。有才智的人是不去进行仿效的,而他们所值得珍贵的便是“道”,以道的无形为贵。不能制服和迫近的便是那些无形的东西,它是不能去度量的,对待它是不能用机巧和诈伪,思虑它也是不能依常规来进行的。要是显现出来智慧的,那么人们便会去谋算它;要是显现出来形象,那么人们便会去采取行动;要是显现出人多势众来,那么人们便会由此而潜伏;器械要是被人看到的,那么人们便会为此早些做好防备。要是举棋不定,行为机巧诈伪的,这些全不是好的作战行动。好的作战行动,便像神灵一般出现,也像鬼魂一般行动,像闪耀的星星一样,围绕着天体运行;前进与后退,隐蔽与出击,全是不露形迹的;便如鸾鸟一般举起双翼,也如麒麟一般奋起;像凤凰在飞翔,如蛟龙腾空;出发时便如是疾劲的风,快时便像闪电一般。应当用活着的去打击死亡的,用盛旺的去追逐衰老的,用快速的去袭取缓慢的,用饱食的去克制饥饿的。如烈火被大水扑灭,便像大雪被热水浇灌,要是如此的话在什么地方不能成功呢?又在什么地方不能去实现呢?在心中让精神空虛,在外表让得心志淡漠,在无形的领域里运转,在出人意料时出击;与迅疾一起往来,而和轻疾一块出入,它所去何处无人晓得。它和倏风一块出现,它和幽暗一块进入,它集于何处也无人晓得。像雷霆般忽然暴发,像风雨一般迅速来到,如是从地下忽然出现,就像是从天而降,在天地之间独来独往,没有任何的限制。便如是镞矢一般快,故而如何可以去胜过影子的形象呢?无法晓得它的头绪,是由于它明暗不定,根本没有发现军队的出发,而军队就已经达到了。故而擅长用兵的人,发觉了敌人的弱点后会利用它,决不轻易放过,对逃敌穷追不舍,靠近它,决不让它逃跑;攻击犹豫不决的敌人,得用迅雷不及掩耳、闪电不及遮目的速度。擅长用兵,便如回音的共鸣,小鼓应与大鼓;使敌人尘土眯眼顾不上揉,下气接不了上气。在这个时节,敌人抬头看不到天,低头瞅不到地;手摸不见戈矛,刀剑拔不出鞘;冲上去气势如雷,逼近前快像疾风;如烈火一般蔓延,如波涛一般席卷。静止时敌人不晓得他如何防御,动作时敌人搞不清他怎样进攻。故而当战鼓敲响旗帜挥动时,抵抗的敌人没有不土崩瓦解四散溃逃的,天下有谁敢向他耀武扬威以示抗衡阻挡他前行呢!故而能以威势压倒敌人的军队一定取胜,消极待敌不主动进攻的军队一定失败,使自己成为敌人攻击目标的军队一定全军覆没。

[原文]

兵静则固,专一则威,分决则勇,心疑则北,力分则弱。故能分人之兵,疑人之心,则锱铢有余;不能分人之兵,疑人之心,则数倍不足。故纣之卒,百万之心;武王之卒,三千人皆专而一。故千人同心则得千人力,万人异心则无一人之用。将卒吏民,动静如身,乃可以应敌合战。故计定而发,分决而动,将无疑谋。卒无二心,动无堕容①,口无虚言,事无尝试,应敌必敏,发动必亟。故将以民为体,而民以将为心。心诚则支体亲刃,心疑则支体挠北。心不专一,则体不节动;将不诚心,则卒不勇敢。故良将之卒,若虎之牙,若兕之角,若鸟之羽,若蚈之足,可以行,可以举,可以噬,可以触,强而不相败,众而不相害,一心以使之也。故民诚从其令,虽少无畏;民不从令,虽众为寡。故下不亲上,其心不用;卒不畏将,其形不战。守有必固,攻有必胜,不待交兵接刃,而存亡之机固以形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