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这一篇是探讨军事问题的重要著作。
《兵略》中说,战争的起源很早,它出现的缘故是人类的生存斗争,即夺取生活和生产资料。《兵略》中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观点,即战争胜败的根源在于政治,也便是说政治重于军事。政治的成败,决定于民心的向背。地域最大,人口最多,军队最强的楚国,由失政而灭亡;秦二世因失政而被农民起义而推翻。武王伐纣由得政而胜利。故而用兵要掌握上、中、下三策,要晓得“三势”、“二权”。用兵要依“道”而行,“道”讲的是天、地、时、人这些军事活动的规律。指挥作战的将领要懂得“三隧、四义、五行、十守”,依据客观条件指挥战争。用兵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出奇制胜。另外用兵还要有足够的后勤供应。《兵略训》为我国古代探讨战争规律的重要文献。它是《孙子兵法》中军事思想的继承与发展,特别是里面的军事辩证法思想,具备一定的借鉴作用。
[原文]
古之用兵者,非利土壤之广,而贪金玉之略,将以存亡继绝,平天下之乱,而除万民之害也。
凡有血气之虫,含牙带角,前爪后距;有角者触,有齿者噬,有毒者螫,有蹄者趹。喜而相戏,怒而相害,天之性也。人有衣食之情,而物弗能足也,故群居杂处。分不均,求不澹,则争;争则强胁弱而勇侵怯。人无筋骨之强,爪牙之利,故割革而为甲,铄铁而为刃。贪昧饕餮之人,残贼天下,万人搔动,莫宁其所。有圣人勃然而起,乃讨强暴,平乱世,夷险除秽,以浊为清,以危为宁,故不得不中绝。
兵之所由来者远矣。黄帝尝与炎帝战矣,颛顼尝与共工争矣。故黄帝战于涿鹿之野,尧战于丹水之浦,舜伐有苗,启攻有扈,自五帝而弗能偃①也,又况衰世乎!
夫兵者,所以禁暴讨乱也。炎帝为火灾,故黄帝禽之;共工为水害,故颛顼诛之。教之以道,导之以德而不听,则临之以威武。临之威武而不从,则制之以兵革。故圣人之用兵也,若栉发耨苗,所去者少,而所利者多。杀无罪之民而养无义之君。害莫大焉;殚天下之财而澹一人之欲,祸莫深焉。使夏桀、殷纣有害于民而立被②其患,不至于为炮烙;晋厉、宋康行一不义而身死国亡,不至于侵夺为暴。此四君者,皆有小过而莫之讨也,故至于攘天下,害百姓。肆一人之邪,而长海内之祸,此大伦之所不取也。所为立君者,以禁暴讨乱也。今乘万民之力而反为残贼,是为虎傅翼,曷为弗除!夫畜池鱼者必去猵獭,养禽兽者必去豺狼,又况治人乎!
故霸王之兵,以论虑之,以策图之,以义扶之,非以亡存也,将以存亡也。故闻敌国之君有加虐于民者,则举兵而临其境,责之以不义,刺③之以过行。兵至其郊,乃令军师曰:“毋伐树木,毋抉坟墓,毋爇五谷,毋焚积聚,毋捕民虏,毋收六畜。”乃发号司令曰:“其国之君,傲天侮鬼,决狱不辜,杀戮无罪,此天之所以诛也,民之所以仇也。兵之来也,以废不义而复有德也。有逆天之道,帅民之贼者,身死族灭。以家听者禄以家,以里听者赏以里,以乡听者封以乡,以县听者侯以县。”剋其国不及其民,废其君而易其政,尊其秀士而显其贤良,振其孤寡,恤其贫穷,出其囹圄,赏其有功,百姓开门而待之,淅米而储之,唯恐其不来也。此汤、武之所以致王,而齐桓、晋文之所以成霸也。故君为无道,民之思兵也,若旱而望雨,渴而求饮。夫有谁与交兵接刃乎?故义兵之至也,至于不战而止。
晚世之兵,君虽无道,莫不设渠堑傅堞而守。攻者非以禁暴除害也,欲以侵地广壤也。是故至于伏尸流血,相支以日,而霸王之功不世出者,自为之故也。
[注释]
①自:虽,即使。偃:停息。②立:立即。被:遭受。③刺:指责,揭露。
[译文]
先前用兵的人,不是谋图土地的广阔,贪图夺取别人的金玉珍宝,而是以后来保存灭亡的国家,延续绝灭的世族,平定天下的叛乱,而消除百姓的危害。
但凡有生命的动物,嘴里含牙,头上长角,前面有爪,后面有距。有角的抵触,有牙齿的撕咬,有毒的蟹,有蹄的踢。喜欢时相互嬉闹,发怒时相互伤害,这是天然的本性。人类有衣食的需要,而物质不足够来满足他们,故而它们互相杂乱地群居在一块。如果是分财不均匀,而在他们需要得不到满足时,他们相互便会出现争斗。在互相的争斗中强大的便会欺负弱小者,而那些勇敢的便会去侵犯那些怯懦的。人类的筋骨没有那么强健,也没有生长那么尖锐的牙和爪,故而他们便去切割那些皮革来做成铠甲,去冶炼铁来做成兵器。那些昧利贪财的人危害天下,万人扰乱无法去安顿他们的地方。故而那些高尚的圣人便愤怒地站起来,于是便去兴兵讨伐那些强暴,平定乱世,取出危险和污秽,让混浊的变成澄清,让危险变成安宁,故而那些强暴的人便只能在半途之中绝灭了。
很久之前便有了战争了。黄帝和炎帝一度发生过战争,颛顼和共工也出现过争夺。故而炎帝在涿鹿的原野上被黄帝击败,南蛮在丹水的旁边被尧击败,有苗曾经被舜讨伐,有扈氏被启击败。战争从五帝以来便一直没有停止过,更何况在那些衰微的世道呢?
战争,是用来阻止暴行讨伐叛乱的。炎帝纵火成灾,故而黄帝擒捉他;共工纵水为害,故而颛顼诛杀他。用道理教化他们,用德行引导他们,他们依然不听,便对他们显示武力。用武力震慑还不服从,便刀兵相见来进行制止。听以圣人用兵,如同梳头锄草,去掉的是少数坏人,获得好处的是多数民众。杀戮无罪的民众去保护无义的君主,危险没有比这更大的了;耗尽天下的财物去满足一个人的私欲,祸患没有比这更深的了。要是夏桀、殷纣对民众有危害,马上变遇到祸患,便不至于造出炮烙之刑;晋厉公、宋康王做一件不义的事便身死国亡,便不至于推行暴政侵夺他国。这四个昏君,全是有小过失的时候没有谁讨伐他们,故而发展到祸乱天下,残害民众的地步。放纵一个人的邪恶,而加上天下的灾祸,这是天理不容的做法。设立国君的目的,是用来阻止暴行征讨叛乱的。如今凭借民众的力量为君,却反过来残害民众,这是给老虎增添翅膀,为何不把他铲除!在蓄水池中养鱼的人必定要去除掉池中的水獭,蓄养禽兽的人必定要除掉豺狼,又何况治理百姓呢!
故而君王和霸主们用兵,依伦理去考虑,用策略去谋取,靠正义去扶助,不是要消灭现存的国家,而是将用来保存已亡的国家。故而听说敌国的国君有在民众头上施加暴虐的,便举兵来到他的边境,责备他的不义之举,数落他的错误行径。军队到达那个国家的郊外,就下令军帅说:“不许砍倒树木,不许挖掘坟墓,不许焚烧五谷,不许烧毁积蓄的财物,不许抓民众当俘虏,不许掠夺六畜。”接着又对那个国家发布命令说:“你们国家的君主,藐视天命,轻侮鬼神,制造冤案,滥杀无辜,这是上天诛罚他,民众憎恨他的理由。大军来临,是为了废除不义的昏君,让有德的人复位。有谁敢违背天意,保护民贼,让他身死族灭!领着全家归顺的,赐予他全家俸禄;领着一个里归顺的,把这个里奖励给他;领着一个乡归顺的,把这个乡封给他;领着一个县归顺的,封他做这个县的县侯,”攻下敌国不牵连该国的民众,废除敌国的国君,改换他们的大臣,尊敬有才德的秀士,使贤良的人地位尊贵,救济孤儿寡妇,抚恤贫穷家庭,释放监狱中的冤民,奖励有功之人。民众打开大门等待义军,淘好米预备接待他们,唯恐义军不到来。这便是汤武称王天下,齐桓成就霸业的缘故。故而君主无道,百姓思念义兵,就如天旱盼望下雨,口渴想要饮水一般,还有谁去和他们交兵接刃呢?故而义兵的到来,能够达到不交战便可制止暴乱的目的。
晚世的战争,君主就算无道,也没有谁不开渠挖壕借助城堞守卫,由于进攻的一方不是为了禁暴除害,而是希望借此机会开边扩土。故而战争出现尸横遍野血流满地,战事旷日持久的局面,称王称霸的功业不再在世上显现了,便是由于战争只是为了一己私利的原因。
[原文]
夫为地战者不能成其王,为身战者不能立其功。举事以为人者,众助之;举事以自为者,众去之。众之所助,虽弱必强;众之所去,虽大必亡。
兵失道而弱,得道而强;将失道而拙,得道而工;国得道而存,失道而亡。所谓道者,体圆而法方,背阴而抱阳,左柔而右刚,履幽而戴明,变化无常,得一之原,以应无方,是谓神明。夫圆者,天也;方者,地也。天圆而无端,故不可得而观;地方而无垠,故莫能窥其门。天化育而无形象,地生长而无计量,浑浑沉沉,孰知其藏!凡物有朕,唯道无朕。所以无朕者,以其无常形势也。轮转而无穷,象日月之运行,若春秋有代谢,若日月有昼夜,终而复始,明而复晦,莫能得其纪。制刑而无刑,故功可成;物物而不物①,故胜而不屈。
刑,兵之极也,至于无刑,可谓极之矣。是故大兵无创,与鬼神通。五兵不厉,天下莫之敢当;建鼓不出库,诸侯莫不慴沮胆其处。故庙战者帝,神化者王。所谓庙战者,法天道也;神化者,法四时也。修政于境内而远方慕其德,制胜于未战而诸侯服其威,内政治也。古得道者,静而法天地,动而顺日月,喜怒而合四时,叫呼而比雷霆,音气不戾八风,诎伸不获五度。下至介鳞,上及毛羽,条修叶贯,万物百族,由本至末,莫不有序。是故人小而不偪,处大而不窕。浸乎金石,润乎草木。宇中六合,振豪之末,莫不顺比。道之浸洽,滒淖纤微,无所不在,是以胜权多也。
夫射,仪度不得,则格的不中;骥,一节不用,而千里不至。夫战而不胜者,非鼓之日也,素行无刑久矣。故得道之兵,车不发轫,骑不被鞍,鼓不振尘,旗不解卷,甲不离矢,刃不尝血,朝不易位,贾不去肆,农不离野,招义而责之,大国必朝,小城必下。因民之欲,乘民之力,而为之去残除贼也。故同利相死,同情相成,同欲相助。顺道而动,天下为响;因民而虑,天下为斗。猎者逐禽,车驰人趍②,各尽其力,无刑罚之威,而相为斥闉要遮者,同所利也。同舟而济于江,卒遇风波,百族之子,捷捽招杼船,若左右手,不以相德,其忧同也。故明王之用兵也,为天下除害,而与万民共享其利,民之为用,犹子之为父,弟之为兄,威之所加,若崩山决塘,敌孰敢当!故善用兵者,用其自为③用也;不能用兵者,用其为己用也。用其自为用,则天下莫不可用也;用其为已用,所得者鲜矣。
[注释]
①物物:主宰万物。不物:不被外物役使。②趍(chí):奔距。③自为:为自己。
[译文]
为扩张土地而暴发战争的人不能达成自己称王的目的,为一己私利暴发战争的人不能建立功业。办事为他人的人,别人帮助他;办事为自己的人,百姓离开他。得到百姓的帮助,就算弱小必定变强大;众叛亲离的人,就算强大一定灭亡。
军队丧失了道就弱小,获得了道便强大;将领失去了道便笨拙,得到了道便灵巧;国家得道便生存,失道便衰亡。所说的道,便是根据着“圆”又效法“方”,背驮着“阴”心怀着“阳”,左手用“柔”右手持“刚”,脚踏着“幽”头顶着“明”。事物的更改没有常规,只要懂得了那独一无二的本原——道,就能应付无穷,这称为“神明”。那圆的是天穹,方的是大地。天穹圆圆的没有开头,故而不能够看见它的头尾;大地方方的无边无际,故而没法窥探它的门户。上天化育万物没有行踪,大地生长万物无法计量,挥厚而又深沉,谁晓得它们的蕴藏!全部有形事物的运动都有征兆,只有道没有。道之所以没有征兆,是因为它没有固定的形态。它像车轮那般转动永远没有停止,就如那日月行空,又如四季的更替,还如日月运动形成昼夜,终结了又开始,明亮了又晦暗,没有谁可找到头绪。它制约有形的万物但自己不受规范,故而功业能够完成;它产生万物但自己不属于物类,故而能战胜一切而不被折服。
歼灭敌军,是战争的终极;要是不伤一兵一卒而让敌军投降,是最为理想的结果。故而大规模的战争而没有伤亡,是由于指挥者的神思谋略和神灵相通。故而不用磨快兵器,天下也没有人敢于对抗;战鼓不必出库,诸侯没有不由畏惧丧胆而一动不敢动的。故而不必举兵而运筹于朝堂之上的人能够称帝,可以用精神来感化对手的能够称王。所谓可以运筹于朝堂之上,是效法了天道;可以用精神感化对手,是效法了四季运行的准则。在国内修明政治,使远方异族敬慕你的德政,在没有战争时就控制敌方,而使得诸侯被你的威势慑服,这指明国家内政获得了很好的管理。古时候的得道者虚静而处时学习天地;动作随顺日月,喜怒合于四时,吼叫声盖过雷霆,声音气脉不违背八风,行走屈伸不搞乱五行。下到介鳞一类的鱼鳖,上至毛羽一类的飞禽,树木枝繁叶茂,各种物类争相生长,不过从本到末,没有不是十分有序的。故而进入小的地方而不感觉狭窄,待在大的地方也不显得空旷;可浸入金属岩石,浸润花草树木;不管是宇宙天下,还是秋毫之末,没有不是井然有序的。道对万事万物的渗透,稀疏而细微,却无所不在,使懂得道的人的谋略不断加多。
射箭,要是不掌握准则,便射不中箭靶;是千里马,要是无一节制,便不会日行千里。打仗不能得胜,不是由于打法上有什么问题,而是平时没有规则已经很久了。故而得道的军队,车轮不转动,战马不备鞍,号鼓不敲,军旗不展开,铠甲不被箭射中,刀剑不沾血,朝廷不撤离京城,商贾不远离店铺,农民不放弃耕田,伸张正义,谴责对方的暴行。如此,大国一定前来朝拜,小城必定会不战而克。顺应百姓的意愿,凭借民众的力量行事,是能够铲除残暴的。故而利益一样的以死相报,感情相同的相互成全,愿望一样的互相帮助。顺应道而行动,天下人会群起响应;替民众利益考虑,天下人会为之而战。打猎的人追逐飞禽,马车驰骋,侍从奔跑,各尽其力,没有刑罚的威逼,而相互协力围堵拦截,这是由于大家利益一致。同乘一条船渡江,突然遇到风浪,各种姓氏、互不认识的人,敏捷地抓住船桨或能够撑船的东西,彼此像左右手一样配合默契,不是以德相报,是由于大家共同处在患难之中。故而圣明的君王用兵,是为天下除害,而同百姓共同享受利益;百姓为君王而战,就像儿子为了父亲,弟弟为了兄长,这样威力对付敌人,就如山崩裂、塘决口那般其势凶猛,敌人谁还敢抵挡!故而擅长用兵的君王,是让兵士懂得为自身利益而战;不会用兵的君王,是让兵士们替少数人的利益而战。为兵士们的好处而战,那么天下没有不帮助的;让士兵为少数人利益去卖命,跟随的人便寥寥无几了。
[原文]
兵有三诋①:治国家,理境内,行仁义,布德惠,立正法,塞邪隧,群臣亲附,百姓和辑,上下一心,君臣同力,诸侯服其威,而四方怀其德,修政庙堂之上,而折冲千里之外,拱揖指而天下响应,此用兵之上也。地广民众,主贤将忠,国富兵强,约束信,号令明,两军相当,鼓相望,未至兵交接刃而敌人奔亡,此用兵之次也。知土地之宜,习险隘之利,明奇正之变,察行陈解赎之数,维枹绾而鼓之,白刃合,流矢接,涉血属肠,舆死扶伤,流血千里,暴骸盈场,乃以决胜,此用兵之下也。今夫天下皆知事治其末,而莫知务修其本,释其根而树其枝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