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淮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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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人间训(2)

何谓与之而反取之?晋献公欲假道于虞以伐虢,遗虞垂棘之璧与屈产之乘。虞公惑于璧与马,而欲与之道。宫之奇谏曰:“不可。夫虞之与虢,若车之有轮,轮依于车,车亦依轮。虞之与虢,相恃而势也。若假之道,虢朝亡而虞夕从之矣。”虞公弗听,遂假之道。荀息伐虢,遂克之。还反伐虞,又拔之。此所谓与之而反取者也。

圣王布德施惠,非求其报于百姓也;郊②望褅尝,非求福于鬼神也。山致其高,而云起焉;水致其深,而蛟龙生焉;君子致其道,而福禄归焉。

夫有阴德者必有阳报,有阴行者必有昭名。

古者沟防不修,水为民害,禹凿龙门,辟伊阙,平治水土,使民得陆处。百姓不亲,五品不慎,契教以君臣之义、父子之亲、夫妻之辨、长幼之序。田野不修,民食不足,后稷乃教之辟地垦草,粪土种谷,令百姓家给人足。故三后之后无不王者,有阴德也。周室衰,礼义废,孔子以三代之道教导于世。其后继嗣至今不绝者,有隐行也。秦王赵政兼吞天下而亡,智伯侵地而灭,商鞅支解,李斯车裂。三代种德而王,齐桓继绝而霸。故树黍者不获稷,树怨者无报德。

昔者宋人好善者,三世不解。家无故而黑牛生白犊,以问先生。先生曰:“此吉祥,以飨鬼神。”居一年,其父无故而盲。牛又复生白犊,其父又复使其子以问先生。其子曰:“前听先生言而失明,今又复问之,奈何?”其父曰:“圣人之言,先忤而后合。其事未究,固试往复问之。”其子又复问先生。先生曰:“此吉祥也,复以飨鬼神。”归致命③其父。其父曰:“行先生之言也。”居一年,其子又无故而盲。其后楚攻宋,围其城。当此之时,易子而食,析骸而炊,丁壮者死,老病童儿皆上城,牢守而不下。楚王大怒,城已破,诸城守者皆屠之。此独以父子盲之故,得无乘城。军罢围解,则父子俱视。夫祸福之转而相生,其变难见也。

近塞上之人有善术者,马无故亡而入胡,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为福乎?”居数月,其马将胡骏马而归。人皆贺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为祸乎?”家富良马,其子好骑,堕而折其髀,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为福乎?”居一年,胡人大入塞,丁壮者引弦而战,近塞之人死者十九,此独以跛之故,父子相保。故福之为祸,祸之为福,化不可极,深不可测也。

[注释]

①植耳:耸耳细听,形容十分警惕的样子。②郊:祭祀天地。③致命:复命。

[译文]

事情有时想获得它反倒被人取走,有时想给予别人反倒是自己获得它。

智伯向魏宣子索要土地,魏宣子不想给他。任登对他讲:“智伯的势力很强大,声威横行天下。他索要土地而不给他,这是为其他诸侯承受灾难,不如割给他算了。”宣子讲:“要是他没完没了地索要下去,那怎么办呢?”任登说:“割给智伯一些地让他舒服,他一定会再向其他诸侯索要土地,诸侯必定会警惕他,这样我们便能够与各位诸侯联合起来对付他,我们所获得的就不仅仅是所丧失的那部分了!”魏宣子便割让了一些地给智伯。跟着,智伯又向韩康子索要土地,韩康子不敢不给,诸侯们都害怕起来。不久,智伯又向赵襄子索要土地,赵襄子不给。于是,智伯威胁韩魏两国将赵襄子围在晋阳。私下里,韩、赵、魏三家暗中联络,把智伯抓获,从而把它的封地分成三个诸侯国。这便是所说的本相夺得别人却被别人夺得的例子。

什么是本想交给别人反倒是夺取它?晋献公希望向虞国借路去征讨虢国,就送给虞国国君垂棘出产的玉璧和屈地产的良马。虞国国君贪婪璧玉和良马,就打算借路给晋国,大夫宫之奇劝阻说:“不行!虞国和虢国的关系,便如车子和车轮的关系一般,车轮依赖着车子,车子也依赖着车轮。虞国和虢国已经形成相互依赖的形势。要是让路给晋国,那么號国早上灭亡,而我们虞国晚上也随着灭亡了。”虞国国君不听宫之奇的劝告,于是借路给晋国。晋国大夫荀息率军讨伐虢国,不久便攻取了虢国。军队回师时反过来攻打虞国,于是虞国灭亡了。这便是本想夺取别人反倒被别人夺取的例子。

圣明的君主向天下广施恩德,并不是想要民众回报他;祭祀天地、山川、祖宗,并不是谋求鬼神的赐福。山达到一定的高度,云便会汇聚在那里,水深到一定程度,便会有蛟龙产生;君子施行他的道德,那么福禄便会归属于他。

有暗中施德于人的,一定会有公开的回报;有暗中行德的人,一定会有显赫的名声。

古时候沟渠、堤防没有获得修治,水灾便成为民众的祸害。禹凿通龙门、挖开伊阙、平整土地,治理洪水,让百姓能够在陆地安居。民众之间不亲爱,五伦关系摆得不顺,契便会向百姓施行君臣情义、父子亲爱、夫妻分别、长幼顺序的教化。田野不耕种,百姓粮食不足,后稷就会教民众开垦荒地,往地施肥、播种谷物,让民众丰衣足食。故而,这三位君王的后代没有不是君王的,由于他们积了阴德。周王室衰败,礼义抛弃。孔子就用夏、商、周三代贤君的道德教诲世人。他的后代到现在还在繁衍,由于他存有德行。秦始皇赵(嬴)政兼并天下,最终还是消亡,智伯侵掠三家土地而自招灭亡,商鞅被肢解、李斯遭车裂,这全是由于他们有恶行。三代贤君实行道德而称王天下,齐桓公济危扶弱并恢复灭绝的世祀而称霸中原。故而,种下黍的人不会收获谷物,积下怨恨的人不会获得恩德的报答。

先前宋国有户乐善好施的人家,他家三代人行善不怠惰。有一次他家养的黑牛不知为何产下一头白色的牛犊,他就这件事的吉凶请教先生。先生讲:“这是吉利的征兆,要用它献祭鬼神。”过了一年,这户人的父亲无缘无故地瞎了。很快,那黑牛又产下白色的牛犊,父亲又让他去问先生缘故。他儿子说:“前次听从先生的话,你却失明了,如今还去问他干什么?”他父亲说:“圣人的话,是先抵触而后应验的。这件事还没结束,你还是继续去问问术士吧。”他儿子又去请教那位先生。先生讲:“这是吉利的征兆,再将它献祭鬼神。”那人回来转告父亲,父亲说:“照先生的话去做。”过了一年,儿子又无缘无故地瞎了眼睛。此后,楚国攻打宋国,把宋国都城团团围住。在这个时期,城中断了粮草,人们只好相互交换婴儿而食,剔下死人的骨头当柴烧。青壮年男子战死,连老弱病残的人都要上城防守,顽固守卫而不投降。楚王不由大怒,后来最终攻破城,守城的军民全被杀光,只有这户人家由于父子都是盲人,没有去守城,故而免遭了杀身之祸。楚军撤兵,都城解围,父子俩的眼睛忽然恢复了视力。故而说,祸与福互相转化又互相生成,其中的变化是很难预见的。

临近塞上的人家中,有一个擅长术数的人,他家的马无缘无故跑到了胡地。人们都来安慰池。那位老人却说:“这如何知道就不是福呢?”过了几个月,那匹马带着胡人的骏马跑回来。人们都去祝贺他。那位老人说:“这如何知道就不是祸呢?”家里多了匹良马,老人的儿子爱骑马,有一回从马上摔下来摔折了大腿。人们都去安慰他。那位老人说:“这如何知道就不是福呢?”过了一年,胡人大举侵略边塞,年轻人都拿起弓箭与敌人打仗。临近边塞的人,十分之九都战死了,只有这家的儿子由于腿瘸的缘故,父子的性命都保住了。故而说福变为祸,祸变为福,里面的变化没有穷尽,里面的奥妙深不可测。

[原文]

或直于辞而不害于事者,或亏于耳以忤于心而合于实者。

高阳魋将为室,问匠人。匠人对曰:“未可也。木尚生,加涂其上,必将挠。以生材任重涂,今虽成,后必败。”高阳魋曰:“不然!夫木枯则益劲,涂干则益轻,以劲材任轻涂,今虽恶,后必善。”匠人穷于辞,无以对,受令而为室。其始成竘然①善也,而后果败。此所谓直于辞而不可用者也。

何谓亏于耳忤于心而合于实?靖郭君将城薛,宾客多止之,弗听。靖郭君谓谒者曰:“无为宾通言”齐人有请见者,曰:“臣请道三言而已,过三言,请烹。”靖郭君闻而见之。宾趣而进,再拜而兴,因称曰“海大鱼”,则反走。靖郭君止之曰:“愿闻其说。”宾曰:“臣不敢以死为熙。”靖郭君曰:“先生不远道而至此,为寡人称之。”宾曰:“海大鱼,网弗能止也,钓弗能牵也,荡而失水,则蝼蚁皆得志焉。今夫齐,君之渊也。君失齐,则薛能自存乎?”靖郭君曰:“善。”乃止,不城薛。此所谓亏于耳、忤于心而得事实者也。夫以无城薛止城薛,其于以行说,乃不若海大鱼。故物或远之而近,或近之而远。

或说听计当而身疏,或言不用计不行而益亲。何以明之?

三国伐齐,围平陆。括子以报于牛子曰:“三国之地,不接于我,逾邻国而围平陆,利不足贪也。然则求名于我也。请以齐侯往。”牛子以为善。括子出,无害子入。牛子以括子言告无害子。无害子曰:“异乎臣之所闻。”牛子曰:“国危而不安,患结而不解,何谓贵智?”无害子曰:“臣闻之,有裂壤土以安社稷者,闻杀身破家以存其国者,不闻出其君以为封疆者。”牛子不听无害子之言,而用括子之计,三国之兵罢,而平陆之地存。自此之后,括子日以疏,无害子日以进。故谋患而患解,图国而国存,括子之智得矣。无害子之虑无中②于策,谋无益于国,然而心调于君,有义行也。

今人待冠而饰首,待履而行地。冠履之于人也,寒不能暖,风不能障,暴不能蔽也,然而冠冠履履者,其所自托者然也。夫咎犯战胜城濮而雍季无尺寸之功,然而雍季先赏而咎犯后存者,其言有贵者也。故义者,天下之所赏也。百言百当,不如择趋而审行也。

[注释]

①竘(qǔ)然:高大雄壮的样子。②中(zhònɡ):合乎。

[译文]

有时话讲得直白有理却无济于事,有时话讲得逆耳刺心却能够实行。

宋国大夫高阳魋想要修建房屋,去征求匠人的看法。匠人答复说:“不能动工。木料还是湿的,把泥浆涂在上面,将来必定会弯曲。让未干的木材承担沉重的泥浆,如今看着好,将来房子必定毁坏。”高阳魋讲:“不是这样。木料干了会愈坚韧,泥浆干了会愈轻,以越来越坚韧的木材承担越来越轻的泥浆,如今看着即使不好,不过将来必定会更好。”匠人拙于口舌,无言以对,接受命令建造房屋。刚建成的时期,看上去高大结实很不错,后来真的倒塌了。这便是所说的话说的直白有理却无济于事的情况。

什么叫话讲得逆耳刺心却能够实行?靖郭君想要在封地薛修建城墙,很多宾客都来劝告他,他都没有听从。靖郭君对负责通报的侍从讲:“不要替求见的宾客通报。”齐国有个人请求拜见说:“我请求便说三个字。超过三个字,情愿被烹死。”靖郭君知道后接见了他。那位宾客快步走进来,拜了两拜便站起来,接着讲到:“海大鱼!”马上转身往外跑。靖郭君阻挡他说:“我想听听‘海大鱼’的说法。”那个宾客讲:“我可不敢用死来开玩笑。”靖郭君讲:“先生不顾路途遥远来到这里,还是对我讲一讲吧。”宾客讲:“海中的大鱼,渔网不能抓住,钓钩不能牵动。不过一旦放荡不慎而离开了水,那么则蝼蚁都能称心如意地咬食它。如今齐国,便是您的大海。您要是失去齐国,那么薛可以烛自存在吗?”靖郭君说:“好!”于是便放弃原先的打算,不修筑薛邑的城墙了。这便是所说的话说得逆耳刺心却能能够实行的情形。用“不要修筑薛邑城墙”的话阻挡修城,对于实现谏言达到目的来说,真不如含义深刻的“海大鱼”三个字。故而事情有时看上去迂远事实上切近,有时看上去切近事实上迂远。

有的主张可以听从,计策得当,而身子却一天天被远离;有的主张不被采用,计谋不能实行,而愈加亲近。如何能指明这个问题呢?

韩、赵、魏三国征伐齐国,包围了平陆。括子把这件事呈报给了牛子,而且说:“这三个国家的土地,与我国不沾边,长途跋涉跨过邻国来围平陆,所获得的利益是不值得贪恋的。既然这样,那么三国是希望从我国这里获得威名。请允许由齐侯亲去劳军。”牛子觉得这个办法很好。括子离去后,无害子来见牛子。牛子把括子的话告诉了无害子。无害子讲:“这与我听见的说法不同。”牛子说:“国家接近危亡而不能安定,担忧聚结而不能解除,如何做才是聪明之策?”无害子讲:“我知道,有割让土地来安定社稷的,有不惜牺牲、使家园残破来保留他的国土的,没有听说请出他的国君,犒敌军求和而安宁疆土的。”牛子没有听从无害子的办法,而用了括子的计策。三家的军队停息了进攻,平陆之地获得保存。从这之后,括子一天天疏远,而无害子一天天亲近。故而考虑患祸而祸患获得解除,谋划国家而国家可以存在,括子的办法是成功的。无害子的方法,不符合计谋的要求,对国家没有益处,不过符合国君的心意,对国君个人是忠义行径。

如今人们靠帽子来装饰头形,靠鞋子来走路。帽子鞋子对于人来讲,寒冷时不能生暖,刮风时不能阻止,暴晒时不能遮挡,不过戴帽子穿鞋,是由于帽子和鞋把自己寄托在头上或脚下的原因。咎犯在城濮打了胜仗,雍季在这次战役中没有一点点功绩,不过雍季先奖励,而咎犯后受存恤,这是由于雍报的话有可贵的地方。故而忠义,是天下所注重的事情。一百次发表意见一百次恰当适用,不如选准趋向而慎重行事。

[原文]

或无功而先举,或有功而后赏,何以明之?

昔晋文公将与楚战城濮,问于咎犯曰:“为奈何?”咎犯曰:“仁义之事,君子不厌忠信;战陈之事,不厌诈伪。君其诈之而已矣。”辞咎犯,问雍季。雍季对曰:“焚林而猎,愈多得兽,后必无兽。以诈伪遇①人,虽愈利,后亦无复。君其②正之而已矣。”于是不听雍季之计,而用咎犯之谋,与楚人战,大破之。还归赏有功者,先雍季而后咎犯。左右曰:“城濮之战,咎犯之谋也,君行赏先雍季,何也?”文公曰:“咎犯之言,一时之权也;雍季之言,万世之利也。吾岂可以先一时之权而后万世之利也哉?”

智伯率韩、魏二国伐赵,围晋阳,决晋水而灌之。城下缘木而处,县釜而炊。襄子谓张孟谈曰:“城中力已尽,粮食匮乏,大夫病,为之奈何?”张孟谈曰:“亡不能存,危弗能安,无为贵智士。臣请试潜行。见韩、魏之君而约之。”乃见韩、魏之君,说之曰:“臣闻之,唇亡而齿寒,今智伯率二君而伐赵,赵将亡矣。赵亡则君为之次矣。不及今而图之,祸将及二君。”二君曰:“智伯之为人也,粗中而少亲。我谋而泄,事必败,为之奈何?”张孟谈曰:“言出君之口,人臣之耳,人孰知之者乎?且同情相成,同利相死,君其图之。”二君乃与张孟谈阴谋,与之期。张孟谈乃报襄子。至其日之夜,赵氏杀其守堤之吏,决水灌智伯。智伯军救水而乱,韩、魏翼而击之,襄子将卒犯其前,大败智伯军,杀其身而三分其国。襄子乃赏有功者,而高赫为赏首。群臣请曰:“晋阳之存,张孟谈之功也,而赫为赏首,何也?”襄子曰:“晋阳之围也,寡人国家危,社稷殆,群臣无不有骄侮之心者,唯赫不失君臣之礼,吾是以先之。

由此观之,义者,人之大本也,虽有战胜存亡之功,不如行义之隆。故君子曰:“美言可以市尊,美行可以加入。”

[注释]

①遇:对待。②其:表希望。

[译文]

有时无功却先受奖赏,有时有功却后得奖励,用什么来阐明这个问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