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淮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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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人间训(1)

[题解]

本卷旨在“征得失之端,反存亡之几”,主要论述祸与福的关联,从而指导人们怎样把握先机以趋吉避凶。文中作者就祸福产生的根本进行了详细的讲述和分析。作者觉得“祸之来也,人自生之;福之来也,人自成之”,主观原因起着主要的作用。“少德而多宠”,“才下而位高”,“身无大功而受厚禄”全是致祸的根源。从客观上讲,人世间事物的增减、利害、得失、徐疾、取予、毁誉、赏罚等,都与祸福的出现有直接关系。它们互相对立,又在一定条件下相互渗透,相互转化,故而人们应该“敬小慎微,动不失时”,应该既“知天之所为”,又“知人之所行”,才能“有以任于世”。

[原文]

清净恬愉,人之性也;仪表规矩,事之制也。知人之性,其自养不勃①,知事之制,其举错不惑。发一端,散无竟,周八极,总一管,谓之心。见本而知末,观指而睹归,执一而应万,握要而治详,谓之术。居知所为,行智所之,事智所秉,动智所由,谓之道。道者,置之前而不挚,错之后而不轩,内之寻常而不塞,布之天下而不窕。是故使人高贤称誉己者,心之力也;使人卑下诽谤己者,心之罪也。

夫言出于口者,不可止于人;行发于迩者,不可禁于远。事者难成而易败也,名者难立而易废也。千里之堤,以蝼蚁之穴漏;百寻之屋,以突隙之焚。《尧戒》曰:“战战栗栗,日慎一日。人莫于山,而于蛭。”是故人皆轻小害、易微事以多悔。患至而后忧之,是犹病者已惓而索良医也,虽有扁鹊、俞跗之巧,犹不能生也。夫祸之来也,人自生之;福之来也,人自成之。祸与福同门,利与害为邻,非神圣人莫之能分。凡人之举事,莫不先以其知规虑揣度,而后敢以定谋。其或利或害,此愚智之所以异也。晓自然以为智,知存亡之枢机、祸福之门户。举而用之,陷溺于难者,不可胜计也。使知所为是者,事必可行,则天下无不达之涂矣。是故知虑者祸福之门户也,动静者利害之枢机也。百事之变化,国家之治乱,待而后成。是故不溺于难者成,是故不可不慎也。

[注释]

①勃:通“悖”,这里是违背、荒谬的意思。②惓(juàn):危重。

[译文]

清静恬愉,是人的本性;准则法制,是处事的原则。知道了人的本性,人的自身修养便不会违逆;了解了事物的法度,那么举止便不会错乱。从一端发起散逸到没有界限的地方,形迹遍及四面八方。又能汇聚到一个关键的地方,这便是心的功能。看到根本便能知道末梢,观察指向便能看到归宿,拿到了一个便能应付万个。掌握了要领便能治理详细。这种能力便叫“术”。静处时晓得做什么,行走时晓得去哪里,做事时晓得凭借什么,行动时清楚因果来由,这便称“道”。所说的道,便是放在前面而不会坠落,放在后面而不会翘起,进入狭窄处不显得拥挤,广布天下而不觉得细小。故而,让别人来称赞赞誉自己,是心的作用;让别人鄙视、毁谤自己,是心的罪过。

话是出于自己口中,不能够让别人来制止你;行为是自己做出来的,远处的人无法阻止你。事情成功很难失败却很容易,树立好的声誉很难毁坏却容易。千里长堤因为蝼蚁挖掘洞穴导致渗水而坍塌,百丈高楼因为烟囱裂缝中冒出烟火导致焚烧。《尧戒》中讲道:“战战栗栗,一天比一天慎重。人不会被大山绊倒,而往往被小土堆绊倒。”正是这样,人们都忽视小害,觉得小事容易,以致酿成祸事才后悔。灾难已经降临才忧虑,这便像病危才去求良医诊治,这时就算有扁鹊、俞跗如此的手段,也很难让病人的存活下去。祸害降临时开始忧虑,便如同病人到了危重时才去找医生,就算他们有扁鹊、俞跗那般高超的医术,也不能让人起死回生。灾祸降临,是自己招来的;福运临门,也是自己导致的。祸和福共同进出一个门户,利和害相邻近,不是神圣的人,没有方法把它们隔开。大凡人们干什么事,没有不是先用他的智慧去考虑、规划,此后才确定谋略。到结果他们有的人获利,有的人受伤害,这便是愚蠢的人和聪明人的不同之处。晓得自然才是智慧,便晓得存亡的关键、祸福的来历,就依据去实践它,最终却陷入了危难的境地中,这些例子多得无法计算。要是事先晓得自己的行为正确,事情必定能办成功。那么天下便没有行不通的路了。故而,智谋思虑是祸福的门户,行动举止是利害的关键。各种事物的变化,国家的战乱,都有待于人们的思维和行动才能促成。故而,为了使自己不陷入危难,便不能不慎重思考和行事。

[原文]

天下有三危:少德而多宠,一危也;才下而位高,二危也;身无大功而有厚禄,三危也。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何以知其然也?

昔者楚庄王既胜晋于河雍之间,归而封孙叔敖,辞而不受。病疽将死,谓其子曰:“吾则死矣,王必封女。女必让肥饶之地,而受沙石之间。有寝丘者,其地确①石而名丑,荆人鬼,越人禨,人莫之利也。”孙叔敖死,王果封其子以肥饶之地。其子辞而不受,请有寝之丘。楚国之俗,功臣二世而爵禄,唯孙叔敖独存。此所谓损之而益也。

何谓益之而损?昔晋厉公南伐楚,东伐齐,西伐秦,北伐燕,兵横行天下而无所绻,威服四方而无所诎,遂合诸侯于嘉陵。气充志骄,淫侈无度,暴虐万民。内无辅拂之臣,外无诸侯之助。戮杀大臣,亲近导谀。明年出游匠骊氏,栾书、中行偃劫而幽②之。诸侯莫之救,百姓莫之哀,二月而死。夫战胜攻取,地广而名尊,此天下之所愿也,然而终于身死国亡。此所谓益之而损者也。

夫孙叔敖之请有寝之丘,沙石之地,所以累世不夺也;晋厉公之合诸侯于嘉陵,所以身死于匠骊氏也。众人皆知利利而病病也,唯圣人知病之为利,知利之为病也。夫再实之木根必伤,掘藏之家必有殃,以言大利而反为害也。张武教智伯夺韩、魏之地而擒于晋阳,申叔时教庄王封陈氏之后而霸天下。孔子读《易》至《损》、《益》,未尝不愤然而叹曰:“益损者,其王者之事与!”

[注释]

①确:瘦瘠。②幽:拘禁。

[译文]

天下有三种危害:德行不够而多受宠爱,这是第一种危险;才能低下而地位很高,这是第二种危险;没有建立大功劳却享受丰厚俸禄,这是第三种危险。故而,事物有的是减少反倒增加,有的是增加反倒减少。如何晓得是这样呢?

以前楚庄王在邲打败了晋军,回国后奖赏孙叔敖,孙叔敖拒绝,没有接受。他得恶疮,将要死了,对他的儿子说:“我将要死了,国君必定会封赐你。你必定要辞让肥饶的土地,接受沙石荒地。有个地区名寝丘,土地贫瘠,多乱石,地名也难听,楚国人相信鬼神,越国人相信预兆,没有人喜欢那儿。”孙叔敖死后,楚王真的以肥饶之地封给他的儿子。他的儿子拒绝不受,请求赐给寝丘。楚国的习俗,功臣传到第二代便收回爵禄,只有孙叔敖的封地保留着。这便称为减少反倒增加。

什么称为增加反倒减少?以前晋厉公向南征伐楚国,向东征讨齐国,向西征讨秦国,向北征讨燕国,军队横行天下,从未遭到挫折,声威远播四方,没有遇过阻挡,于是与诸侯在嘉陵会盟。傲气十足,骄横异常,奢侈无度,虐待万民。国内没有辅助的大臣,国外没有诸侯的援助帮助。戮杀大臣,接近阿谀迎奉的人。第二年到匠骊氏家游玩,栾书、中行偃劫持并拘留了他。诸侯不援救,民众不同情。三个月后便被杀了。交战能得胜,进攻能夺取,领土扩张,声名尊显,这是天下人的愿望,不过最终却为此丧命亡国。这便是所说的增加反倒减少。

孙叔敖请求有寝之丘、沙石之地作为封地,故而能够子孙代代相传;晋厉公在嘉陵盟会诸侯称霸天下,故而最终身死匠骊氏之处。人们都晓得贪得利益疾恨病痛,只有圣人晓得病痛能够成为利益,利益能够成为疾病。两次结果的树。它的根必定受到损伤,盗墓而富的人家必定会有祸殃。这是说贪得利益反倒会成为祸害。张武教唆智伯取韩、魏之地,使智伯在晋阳被擒杀,申叔时劝告楚庄王封陈氏之后,让楚庄王因而称霸天下。孔子读《易经》,读到《损》、《益》二卦时,未尝不感慨而叹说:“增加和减损,大约讲的是行王道的大事吧!”

[原文]

事或欲以利之,适足以害之;或欲害之,乃反以利之。利害之反,祸福之门户,不可不察也。

阳虎为乱于鲁,鲁君令人闭城门而捕之。得者有重赏,失者有重罪。围三匝,而阳虎将举剑而伯颐。门者止之曰:“天下探之不穷,我将出子。”阳虎因赴围而逐,扬剑提戈而走。门者出之。顾反取其出之者以戈推之,攘袪薄腋。出之者怨之曰:“我非故与子反也,为之蒙死被罪,而乃反伤我!宜矣,其有此难也!”鲁君闻阳虎失,大怒,问所出之门,使有司拘之,以为伤者受大赏,而不伤者被重罪。此所谓害之而反利者也。

何谓欲利之而反害之?楚恭王与晋人战于鄢陵,战酣,恭王伤而休。司马子反渴而求饮,竖阳谷奉酒而进之。子反之为人也,嗜酒而甘之,不能绝于口,遂醉而卧。恭王欲复战,使人召司马子反,辞以心痛。王驾而往视之,入幄中而闻酒臭①。恭王大怒,曰:“今日之战,不谷亲伤,所恃者司马也,而司马又若此,是亡楚国之社稷,而不率吾众也。不谷无与复战矣!”于是罢师而去之,斩司马子反为僇。故竖阳谷之进酒也,非欲祸子反也,诚爱而欲快之也,而适足以杀之。此所谓欲利之而反害之者也。

夫病湿而强之食,病暍而饮之寒,此众人之所以为养也,而良医之所以为病也。悦于目,悦于心,愚者之所利也,然而有道者之所辟也。故圣人先忤而后合,众人先合而后忤。

有功者人臣之所务也,有罪者人臣之所辟也。或有功而见疑,或有罪而益信。何也?则有功者离恩义,有罪者不敢失仁心也。

魏将乐羊攻中山,其子执②在城中,城中县其子以示乐羊。乐羊曰:“君臣之义,不得以子为私。”攻之愈急。中山因烹其子,而遗之鼎羹与其首。乐羊循③而泣之,曰:“是吾子已!”为使者跪而啜三杯。使者归报,中山曰:“是伏约死节者也,不可忍也。”遂降之。为魏文侯大开地有功。自此之后,日以不信。此所谓有功而见疑者也。

何谓有罪而益信?孟孙猎而得麑,使秦西巴持归烹之。麑母随之而啼。秦西巴弗忍,纵而予之。孟孙归,求麑安在,秦西巴对曰:“其母随而啼,臣诚弗忍,窃纵而予之。”孟孙怒,逐秦西巴。居一年,取以为子傅。左右曰:“秦西巴有罪于君,今以为子傅,何也?”孟孙曰:“夫一麑而不忍,又何况于人乎?”此谓有罪而益信者也。

故趋舍不可不审也。此公孙鞅之所以抵罪于秦,而不得入魏也。功非不大也,然而累足无所践者,不义之故也。

[注释]

①臭(xiù):气味。②执:拘捕。③循:通揗,抚摩。

[译文]

事情有时希望对它有利,却正好可以使它受害;有时希望使它受害,却反过来对它有好处。利与害的反向转变,祸与福的来龙去脉,不可不仔细的考察明白。

阳虎在鲁国作乱,鲁君命令关闭城门抓捕他,抓住他的人有重赏,放走他的人有大罪。士兵把阳虎层层包围起来,在此种情形下,阳虎即将刎颈自杀,并且宝剑已经举到下巴上了。这时有位守城门的人阻挡他说:“天下这样大,探究起来是无边无际的,我将帮助您逃出城去。”于是阳虎冲出保卫,后面的士兵紧紧追着,阳虎挥舞宝剑提着戈逃跑,那位守门人趁机把他放出城门。此时阳虎回过身来,抓紧那个放他逃出的守门人,拿戈去刺他,刺穿了衣袖戳伤那人腋部。那个放他逃出的守门人怨恨说:“我和你原本就不是朋友,为了救你我不惜甘冒死罪,而你却反过来伤害我。看来你有这场灾难是应当的!”鲁君知道阳虎逃脱,大怒,查问是从哪座城门逃出的,并派有司抓捕守门人,并觉得但凡带伤的人是与阳虎搏斗过的人,应当受大赏,而没有受伤的人是放走阳虎的人,应当受到重罚。这便是它受害却反倒对它有利的情形。

什么叫希望对它有利却反倒使它受害呢?楚恭王与晋人在鄢陵交战,战斗正激烈进行的时期,楚恭王眼睛被射伤而被迫休战。此时楚军司马子反口渴找水喝,贴身僮仆阳谷拿着酒献给他。子反这个人嗜酒如命,喝起来感觉甘美异常,便喝个没完,于是便酩酊大醉地躺在帷幄里。楚恭王想与晋人开战,派人去征召司马子反,司马子反拒绝说心口疼痛。楚恭王驾车前去看视,走进帷幄中闻到了酒的味道。楚恭王大怒,说:“今日之战,我自己参战并受了伤,我如今所依伏的是司马子反,而你司马子反又是这副样子,这是忘记了楚国的社稷,并不爱护我们这些将士啊。我不能再和晋人打仗了。”于是便撤出战斗离开了战场,杀掉司马子反并陈尸示众。故而说僮竖阳谷给司马子反进献酒,并非想加害司马子反,真的是爱戴自己的主帅并想让他喝个痛快,结果却恰恰给他惹来杀身之祸。这便是所说的希望对它有利却反倒使它受害的情形。

患了湿症强迫他进食,中了暑热让他喝冷水,这是普通人知道的调养办法,不管良医却觉得如此做是在加害病人。能让眼睛与心情愉悦,这是蠢蛋们觉得有利的事情,不过有见识的人却远远地避开它。故而圣人先忤逆不顺而后适情合意,普通人先适情合意而后忤逆不顺。

立功,这是做臣子的所致力做到的;获罪,便是做臣子的所要避免的。有时有功绩却被猜疑,有时有罪过却愈加受信任。为何呢?县由于有功劳的人背离了恩义,而有罪的人不敢失去仁慈之心。

魏国将领乐羊进攻中山国,他的儿子便在中山城中被拘捕了,捕者将他儿子绑着挂起来给乐羊看。乐羊讲:“君臣的情义,不能由于儿子的原因而有私心。”攻城愈加急迫。中山国便将他的儿子煮了,把一鼎肉羹和他儿子的头颅一块送给乐羊。乐羊手抚摩着哭着说:“这是我的儿子啊!”朝着使者跪着,连喝了三杯肉羹。使者回去报告,中山国君讲:“这是个履行职责,不惜为节义献身的人,是不能够用残忍手段压服的。”便投降了。乐羊为魏文侯开拓了大片领土而立了功。不过从这以后,他一天天不受信任。这便是所说的有功劳反倒被猜疑。

什么称有罪却愈加被信任?孟孙打猎而获得一只幼鹿,让秦西巴带回去煮食。母鹿跟随着幼鹿哀啼。秦西巴不忍心,便把幼鹿放开,交回母鹿。孟孙回到家,问幼鹿在哪里,秦西巴答复说:“它的母亲跟在后面啼叫,我真的不忍心,便私自放回给母鹿了。”孟孙非常生气,把秦西巴赶走了。过了一年,又将秦西巴召回来当他儿子的师傅。身边的人讲:“秦西巴得罪了您,如今又任命他当儿子的师傅,为何呢?”孟孙讲:“对一头小鹿都不忍心,又何况对人呢?”这便是所说的有罪却愈加受信任。

故而,追求、舍弃不能不慎重。这便是公孙鞅在秦国获罪,又不能进到魏国的缘故。他的功劳不是不大,不过叠起脚来都没有立足之地,正由于他不义的原因。

[原文]

事或夺之而反与之,或与之而反取之。

智伯求地于魏宣子,宣子弗欲与之。任登曰:“智伯之强,威行于天下。求地而弗与,是为诸侯先受祸也。不若与之。”宣子曰:“求地不已,为之奈何?”任登曰:“与之使喜,必将复求地于诸侯,诸侯必植耳①。与天下同心而图之,一心所得者,非直吾所亡也!”魏宣子裂地而授之。又求地于韩康子,韩康子不敢不予。诸侯皆恐。又求地于赵襄子,襄子弗与。于是智伯乃从韩、魏围襄子于晋阳。三国通谋,禽智伯而三分其国。此所谓夺人而反为人所夺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