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淮南子
12794900000077

第77章 修务训(1)

[题解]

本卷为《淮南子》的重要内容之一,激励人们要认真从事事业,为济救万民而立功。第一,对“无为”、“有为”的概念进行了科学的阐释,“无为”便是要依据自然和社会发展规律做事;“有为”便是“背自然”。它第一次对老、庄中消极无为的思想进行了彻底的改造,寄寓了崭新的含义。其次,以十分丰富的内容,阐明了学习的重要性。提出了“学亦人之砥、锡”,还有“学不可以已”的重要观点。再次,提出要刻意成就功名事业,一定“自强”。指出:“自人君公卿至于庶人,不自强而功成者,天下未之有也。”最后,要达到学习、自强的要求,不可随波逐流,人云亦云,要有自己的独立见解,坚守不懈,“不为古今易志”,方可成就事业。同时对俗人“贵古而贱今”、“重名轻实”的情况进行了鞭挞。

[原文]

或曰:“无为者,寂然无声,漠然不动,引之不来,推之不往,如此者,乃得道之象。”吾以为不然。尝试问之矣。若夫神农尧舜禹汤,可谓圣人乎?有论者必不能废。以五圣观之,则莫得无为明矣。古者民茹草饮水,采树木之实,食蠃蛖之肉,时多疾病毒伤之害。于是神农乃始教民播种五谷,相土地宜,燥湿肥高下;尝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辟就。当此之时,一日而遇七十毒。尧立孝慈仁爱,使民如子弟。西教沃民,东至黑齿,北抚幽都,南道交趾。放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流共工于幽州,殛鲧于羽山。舜作室筑墙茨屋,辟地树谷,令民皆知去岩穴,各有家室。南征三苗,道死苍梧。禹沐浴霪雨,栉扶风,决江疏河,凿龙门,辟伊阙,修彭蠡之防,乘四载,随山木,平治水土,定千八百国。汤夙兴夜寐,以致聪明;轻赋薄敛,以宽民氓;布德施惠,以振困穷;吊死问疾,以养孤孀;百姓亲附,政令流行。乃整兵鸣条,困夏南巢,谯以其过,放之历山。此五圣者,天下之盛主,劳形尽虑,为民兴利除害而不懈。奉一爵酒,不知于色;挈一石之尊,则白汗交流。又况赢①天下之忧而海内之事者乎?其重于尊亦远也。且夫圣人者,不耻身之贱,而愧道之不行;不忧命之短,而忧百姓之穷。是故禹之为水,以身解于阳盱之河;汤旱,以身祷于桑山之林。圣人忧民如此其明也,而称以无为,岂不悖哉?

且古之立帝王者,非以奉养其欲也;圣人践②位者,非以逸乐其身也。为天下强掩弱,众暴寡,诈欺愚,勇侵怯,怀知而不以相教,积财而不以相分,故立天子以齐一之。为一人聪明而不足以遍照海内,故立三公九卿以辅翼之。绝国殊俗,僻远幽间之处,不能被德承泽,故立诸侯以教诲之。是以地无不任,时无不应,官无隐事,国无遗利。所以衣寒食饥,养老弱而息劳倦也。

若以布衣徒步之人观之,则伊尹负鼎而干汤,吕望鼓刀而入周,百里奚转鬻,管仲束缚,孔子无黔突,墨子无暖席。是以圣人不高山,不广河,蒙耻辱以干世主,非以贪禄慕位,欲事起天下利而除万民之害。盖闻传书曰:神农憔悴,尧瘦臞,舜霉黑,禹胼胝。由此观之,则圣人之忧劳百姓甚矣。故自天子以下,至于庶人,四胑不动,思虑不用,事治求赡者,未之闻也。

夫地势,水东流,人必事焉,然后水潦得谷行。禾稼春生,人必加功焉,故五谷得遂长。听其自流,待其自生,则鲧、禹之功不立,而后稷之智不用。若吾所谓无为者,私志不得入公道,嗜欲不得枉正术,循理而举事,因资而立,权自然之势,而曲故不得容者,事成而身弗伐③,功立而名弗有,非谓其感而不应,攻而不动者。若夫以火熯井,川淮灌山,此用己而背自然,故谓之有为。若夫水之用舟,沙之用鸠,泥之用,山之用蔂,夏渎而冬陂,因高为田,因下为池,此非吾所谓为之。

[注释]

①赢:担。②践:继承,承袭。③伐:夸耀。

[译文]

有人说:“所说的无为,便是寂然无声,冷然不动;拉他不来,推他不去。如此,才叫拥有道的原理。”我不如此认为。试问:“像神农、尧、舜、禹、汤,能够叫做圣人了吧?”明理之人一定不会作出否定的答复。考量这五位圣人,能够看出他们不能够是“无为”的,这是非常明显的。远古时期,人民吃野草、喝生水,采树上的果实充饥,吃生的螺蚌肉果腹,常常受到疾病和有毒食物的伤害。在此种情形下,神农氏便开始教导人民栽种五谷,察看土壤的燥湿肥瘠和高低上下,看各个适合什么样的作物;他还亲自尝百草的滋味、水的甘苦,让百姓晓得如何避开有害的东西、取用有益的事物。这段时间,神农一天内要中毒七十次。尧帝奉行孝慈仁爱,对待百姓就像对待子女。他自己西临沃民国,东至黑齿国,北至幽都,南达交趾。他将欢兜流放至崇山,把三苗迁徙到三危,把共工流放到幽州,又将鲧贬谪在羽山直至死为止。舜帝建造了房子,筑土为墙,用茅草盖屋顶,让百姓不再穴居,而有了房屋安家。他又去南方讨伐作乱的三苗,死在去苍梧的途中。夏禹冒着暴雨、顶着狂风,疏导江河,挖开龙门,辟开伊阙,修建彭蠡湖堤防,乘坐四种交通工具,奔忙在河道、平原、丘陵、沼泽,随着山势砍削树木作记号,开辟开通通道、治理洪水,整治土地,稳定了一千八百个国家。商汤起早贪黑,用尽智慧思考国家大事;减少赋税,让百姓过得宽裕;布施恩惠,以赈济贫困;吊唁死者,慰问病人,供养孤儿寡妇。故而百姓亲附汤王,让政令能顺利执行。于是汤王在鸣条检阅军队,把夏桀围困在南巢,督责了夏桀的罪行,此后把他流放到历山。这五位圣王,全是天下威望很高的君王,他们劳累身躯,绞尽脑汁,为百姓兴利除害而不敢有丝毫懈怠。捧一爵酒,脸上不会显出吃力的模样,不过提起一石重的酒樽,便会大汗淋漓,更何况承担天下的担忧、担负天下间的大事呢?这副担子要比一樽酒重得多啊!再讲,作为圣人,不以自己低贱为耻辱,为了大道不行而惭愧;不担忧自己寿命短暂,而为人民的穷苦而忧困。故而夏禹治水,拿自己的身体当作抵押,在阳盱河边祈祷神灵消除灾难;商汤苦于大旱,汤王在桑山之林,想要以自己的身体为牺牲祈祷上天降雨。圣人担忧百姓的疾苦的事明摆在那,还要讲他们“无为”,难道不荒唐吗?

何况古时拥立帝王的目的,不是用来供养他们的欲望;圣人承担君位的目的,不是用来让他们的身子安乐。为的是天下有强大的压迫弱小的;很多的欺凌弱小的;巧诈的欺诈愚昧的,勇敢的侵犯怯懦的;怀藏知识而不能用来相互教导,积累财富而不能分配大众。故而树立天子亲使他们等同一致。由于一个人的聪明才智而不可以遍照海内,故而设立三公、九卿来辅佐帮助他。故而远方的国家,不同习俗的民族,荒远偏僻的地方,不可以覆盖承受德泽,故而建立诸侯来教诲他们。故而土地没有不发挥地力,天时没有不与作物相适当的;官员没有失职之事,国家没有遗失之利。以便用来让寒冷的人有衣穿,挨饿的人有食物,老弱的人得以奉养,劳倦的人能够休息。

要是用普通民众的身份来看,那么伊尹背着鼎去为汤效力,吕望击刀而进到周地,百里奚被转卖,管仲被解脱于桎梏之中,孔子使用的烟囱没有变黑的,墨子的坐席没有变暖的。故而圣人不以山为高,不以黄河为宽,遭受耻辱来求那时的国君,不是期望俸禄,羡慕爵位,而是想承担兴起天下之利而消除百姓之害的重任。一度听书传中说:“神农面色憔悴不堪,尧消瘦,舜身上晦黑,禹手足结成老茧。”从此处能够看出,圣人担忧民众是很厉害的。故而从天子到庶人,四肢不活动,思虑不运用,政事获得治理,需求获得满足,从来没有听说过。

依据地势,水是向东流的,人们一定依据水流来治理它,此后流水才能沿着低洼山谷穿行;禾苗春天生长,人们便要依据这个特征耕耘除草,故而五谷才能能够成长。听凭它自然流动,等着它自己生长,那么鲧禹之功不会建立,而后稷的才智也不会被运用。如我所说的“无为”,是指个人的意志不能夹杂到普遍真理之中,欲望不能扰乱正确规律,要遵从事理来做事,依据实际情形来成就事业,权衡自然趋势,而虚伪狡诈不得容纳,事业成功了不夸耀,功业建立了不占有。并不是说触动你也没有反应,有压力却无动于衷。那种用火去烘烤井水、把淮河水引上山岗的行为,都只是依据一己意愿而违反自然规律,故而这叫人为多事。如在水中乘船,沙地用鸠,沼泽用輴,山地用蔂;夏天疏导沟渠,冬天挖开池塘;顺着山势造田,在低洼处挖开池塘,这些行为便不是我所讲的人为多事。

[原文]

圣人之从事也,殊体而合于理,其所由异路而同归。其存危定倾若一,志不忘于欲利人也。何以明之?

昔者楚欲攻宋,墨子闻而悼之,自鲁趋而,十日十夜,足重茧而不休息,裂衣裳裹足,至于郢,见楚王曰:“臣闻大王举兵将攻宋,计必得宋而后攻之乎?亡其苦众劳民,顿兵挫锐,负天下以不义之名,而不得咫尺之地,犹且攻之乎?”王曰:“必不得宋,又且为不义,曷为攻之!”墨子曰:“臣见大王之必伤义而不得宋。”王曰:“公输,天下之巧士,作云梯之械设以攻宋,曷为弗取!”墨子曰:“令公输设攻,臣请守之。”于是公输般设攻宋之械,墨子设守宋之备,九攻而墨子九却之,弗能入。于是乃偃兵,辍不攻宋。

段干木辞禄而处家,魏文侯过其闾而轼之。其仆曰:“君何为轼?”文侯曰:“段干木在,是以轼。”其仆曰:“段干木布衣之士,君轼其闾,不已甚乎?”文侯曰:“段干木不趋势利,怀君子之道,隐处穷巷,声施千里,寡人敢勿轼乎,段干木光①于德,寡人光于势;段干木富于义,寡人富于财。势不若德尊,财不若义高。干木虽以己易寡人不为,吾日悠悠惭于影,子何以轻之哉!”其后秦将起兵伐魏,司马庾谏曰:“段干木贤者,其君礼之,天下莫不知,诸侯莫不闻,举兵伐之,无乃妨于义乎!”于是秦乃偃兵,辍不攻魏。

夫墨子跌蹄而趋千里,以存楚、宋;段干木阖门不出,以安秦、魏。夫行与止也,其势相反,而皆可以存国,此所谓异路而同归者也。

今夫救火者,汲水而趋之,或以瓮瓴,或以盆盂,其方员锐椭不同,盛水各异,其于灭火,钧也。故秦、楚、燕、魏之歌也,异转而皆乐;九夷八狄之哭也,殊声而皆悲,一也。夫歌者,乐之征②也;哭者,悲之效也。愤于中则应于外,故在所以感。夫圣人之心,日夜不忘于欲利人,其泽之所及者,效亦大矣。

[注释]

①光:充裕,富有。②征:表现。

[译文]

圣人做事情,做法不一样,不过都合于理;他们所采取的办法不同,不过目的一样。他们保存危亡,安定倾覆则是相同的,内心都不忘记要利益他人。如何说明它呢?

先前楚国打算攻击宋国,墨子听了而感觉悲伤,便从鲁国赶到楚国去,走了十日十夜,脚上起了重重趼子而不休憩,撕烂衣服裹住脚继续赶,到了郢都,拜见楚王说:“我听说大王发动军队想要攻打宋国。大王是估计必定能够获得宋之后才进攻呢?还是让大众辛苦,百姓劳累,武器损毁,遭受被天下指责为不义的名声,却得不到尺寸之地,如此还要去进攻呢?”楚王说:“要是必定不能攻下宋国,并且又有不义之名,那为何要去攻击它?”墨子说:“我看大王一定既损害义又得不到宋。”楚王讲;“公输,是天下灵巧的人,他制作云梯这种机械来攻宋,如何会攻不下宋国?”墨子说:“让公输来进攻,请让我来守卫。”于是公输般运用攻宋的器械,而墨子运用防守的装备,公输进攻了九次而都被墨子抵御住了,攻不进去。此时,楚王便令军队停下来,不去攻宋了。

段干木辞退官职隐居在家,魏文侯路过他的里巷大门都要起立致敬。他的仆人问:“国君为何要起立?”文侯说:“段干木在这里,我故而起立。”侍从说:“段干木是普通民众,国君经过他的家门而起立致敬,不也太过度了吗?”文侯回答:“段干木不追求权势利益,心怀君子之道,隐居住在破陋小巷,声誉却传扬千里之外,我如何可以不尊重他呢?段干木在道德上光耀修明,我在权势上光耀修明;段干木最富于大义,我对财宝占有最多。权势不晓得德尊宠,财富不如大义高贵,段干木就算来和我交换位置,他也不干的。我对待自己的情形还整天忧思羞愧,你如何能轻视他呢?”在这之后秦君准备起兵侵略魏国,秦大夫司马庾劝告道:“魏国段干木是天下有名的贤者,他的国君对他非常尊敬,天下没有人不晓得这件事的,诸侯国也没有不晓得的,举兵征讨这样的国家,难道对推行大义没有影响吗?”这样秦君便止息了起兵的想法,不再进攻魏国。

墨子奔走千里去阻止楚国不要进攻宋国,段干木闭门不出而能安定秦、魏,奔走与家居,他们的情势刚好相反,不过都能够保存国家,这便是所说的道路不同,不过归向都是相同的。

如今救火的人,打了水而跑去,有的用甕、瓴,有的用盆、盂,它们的方圆、尖椭形状是各不一样的,盛水多少也各有分别,不过对于灭火,是相同的;秦、楚、燕、魏各地的民歌,声调不同而都能让人快乐;九夷、八狄之人的大哭,声音不同,不过全是表达了悲哀的心情,这是相同的。歌唱是快乐的验证,哭泣是悲哀的表现。悲、喜出自心中,便会在外部表现出来。故而情感存在便是外部表现的缘由。圣人的心里,日夜思念对百姓谋利。他的所施及的地方,获得的功效也是很大的。

[原文]

世俗废衰,而非学者多。人性各有所修短,若鱼之跃,若鹊之驳,此自然者,不可损益。吾以为不然。

夫鱼者跃,鹊者驳也,犹人马之为人马,筋骨形体,所受于天,不可变。以此论之,则不类矣。夫马之为草驹之时,跳跃扬蹄,翘尾而走,人不能制,啮咋足以噆肌碎骨,蹶蹄足以破卢陷匈。及至圉人扰之,良御教之,掩以衡扼,连以辔衔,则虽历险超堑弗敢辞。故其形之为马,马不可比;其可驾御,教之所为也。马,聋虫也,而可以通气志,犹待教而成,又况人乎?

且夫身正性善,发愤而成仁,凭而为义,性命可说,不待学问而合于道者,尧、舜、文王也;沈湎耽荒,不可教以道,不可喻以德,严父弗能正,贤师不能化者,丹朱、商均也;曼颊皓齿,形夸①骨佳,不待脂粉芳泽而性可说者,西施、阳文也;啳哆,籧蒢戚施,虽粉白黛黑弗能为美者,嫫母、仳倠也。夫上不及尧、舜,下不及商均,美不及西施,恶不若嫫母,此教训之所喻也,而芳泽之所施。

且子有弑父者,然而天下莫疏其子,何也?爱父者众也。儒有邪辟者,而先王之道不废,何也?其行之者多也。今以为学者之有过而非学者,则是以一饱之故,绝谷不食;以一之难,辍足不行,惑也。今有良马,不待册而行;驽马,虽两之不能进,为此不用册而御,则愚矣。夫怯夫操利剑,击则不能断,刺则不能入;及至勇武,攘卷一捣,则摺肋伤干,为此弃干将、镆邪而以手战,则悖矣。所谓言者,齐于众而同于俗。今不称九天之顶,则言黄泉之底,是两末之端议,何可以公论乎?夫橘柚冬生,而人曰冬死,死者众;荠麦夏死,人曰夏生,生者众。江河之回曲,亦时有南北者,而人谓江河东流;摄提、镇星、日月东行,而人谓星辰日月西移者,以大氐为本。胡人有知利②者,而人谓之;越人有重迟者,而人渭之③,以多者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