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夫尧眉八彩,九窍通洞,而公正无私,一言而万民齐;舜二瞳子,是谓重明,作事成法,出言成章;禹耳参漏,是谓大通,兴利除害,疏河决江;文王四乳,是谓大仁,天下所归,百姓所亲;奉陶马啄,是谓至信,决狱明白,察于人情;禹生于石,契生于卵;史皇产而能书,羿左臂修而善射。若此九贤者,千岁而一出,犹继踵而生。今无五圣之天奉,四俊之才难,欲弃学而循性,是谓犹释船而欲蹍水也。夫纯钩、鱼肠之始下型,击则不能断,刺则不能入;及加之砥砺,摩其锋锷,则水断龙舟,陆犀甲。明镜之始下型,朦然未见形容;及其粉以玄锡,摩以白旃,鬓眉微豪可得而察。夫学,亦人之砥锡也,而谓学无益者,所以论之过。
[注释]
①夸:柔美。②利:敏捷,灵活。③(chāo):矫健。
[译文]
世俗废弛衰败,非议学习的人很多,他们觉得:“人生性各有长有短,便如鱼的腾跃,又如喜鹊毛色斑驳,这都是自然生就的,不能减少增加让它们改变。”我觉得不是如此。
鱼的腾跃,喜鹊羽毛斑驳,便如人是人,马是马,筋骨形体,是天生的,真的不能改变。用此种现象来论证事物不能改变,便不伦不类了。当马还是小马未加调教驯服的时节,它扬起蹄跳蹦着,翘起尾巴奔跑着,人不能阻止它,它咬人能够咬烂肌肉,咬碎骨头,踢人能够踢破头颅踢穿胸腔。等到养马人驯服了它,优秀御手顺服它,给它加上轭头,套上马嚼缰绳,那么便是要它经历险境越过壕沟,它也不敢躲避。故而它形体是马,不能够变成旁的牲畜;不过它能够被人驾御,这就是调教所造成的变化。马,不过是无知的畜牲,尚且可以通人意,还能靠调教而驯服有用,更何况人呢?
再说天生正直善良,生气成就仁德,慷慨成全大义,天性令人欢喜,不必学习便跟道相合,如此的圣人,只有尧、舜、周文王有数的几位;沉湎于荒淫之中,不能用道德来教化,严父不能让他正派,良师不能让他变善,此种愚顽不化的人,也只是丹朱、商均少数几个。脸蛋白嫩细腻,牙齿洁白齐整,体形柔美,骨架匀称,不用涂脂抹粉用香料,姿态面貌就逗人欢喜,如此的天生丽质只有西施、阳文;暴牙缺齿,歪嘴斜眼,鸡胸驼背,即使搽粉描眉也美不起来,此种生便的丑八怪,也只是嫫母、仳倠。高尚伟大赶不上尧、舜,卑鄙污染不像商均,美不及西施,丑不像嫫母,这芸芸大众,都是能够教育的对象,能够美化的人群。
再说即使有儿子杀父亲的逆子,不过天下父母没有谁由此疏远自己的孩子,为何呢?由于敬爱父母的子女还是多数。儒生中即使有走邪道的,不过先王之道始终不被废弃,为何呢?由于躬行的人占多数。如今要是由于求学的人有过失便非议求学的人,那这便是一次噎住了就永远不沾五谷饭食,一次摔疼了就一辈子不走路,这便糊涂了。如今对良马,不用鞭子马刺它便能行走,而驽马,就算用两副马刺它也不动脚,故而便不用鞭子马刺来驾御全部的马,那便愚蠢了。那胆小鬼拿上利剑,砍也砍不断,刺也刺不进;等到勇士上阵,只须挥拳一击,就会打断肋骨,打伤身腰,故而就抛弃干将、莫邪那般的好剑,空手作战,那便荒唐了。我所认为的正确说法,应当是符合多数人的习性。要是不是说到天上,便是扯到地底下,这就叫走极端的言论,如此看问题,还有什么公正呢?亭历、麦子是冬季生长夏天死亡,不过人们习惯说植物夏天生长冬天死亡,由于夏天生长冬天死亡的植物居多数。长江、黄河弯弯曲曲,有时朝南有时朝北,不过人们还是说讲长江、黄河向东流;岁星、土星、日、月从西向东走,不过人们觉得星辰日月向西行:这是依据大致情形。胡人中有聪明灵活的,不过人们说胡人横蛮不讲道理;越人中有迟钝的,不过人们说越人轻巧灵敏,这是从多数来讲的。
再讲那尧的眉毛呈八种色彩,耳目格外聪明,公正无私,说一句话百姓便齐心了;舜是重瞳仁,这是特异的眼力,办事自然有法度,出口成章;禹的耳朵有三个孔道,这是无所不通,为民兴利除害,疏导黄河长江;周文王生有四个乳房,这是大仁的表现,故而天下归向他,民众亲近他;皋陶生着马嘴,这是最诚实的人,他断案明明白白,明晓人间真情;启从母亲所化的石头中生出来,契从鸟卵中生出来;史皇生下来就能写字,羿左臂修长故而善射。如这九位贤人,隔一千年才出现一个,人们还是盼望他们一个接一个地降生。如今普通的人既没有“五圣”那样的天助,又没有“四俊”那样的能力,而想放弃学习,只靠天性,这便如渡过大江大河时抛开船而踩水一般。那纯钧、鱼肠宝剑刚出模子时,钝得砍东西砍不断,刺东西也刺不进;等放在磨石上磨过之后,锋刃便锋利得在水中可砍断龙舟,在陆地上可刺穿犀牛皮铠甲。明镜刚离开模子的时节,模模糊糊的照不出面貌;等到用玄锡摩擦,用白毡擦拭以后,鬓发、眉毛、毫毛便能够照得明明白白了。那学习,也正是人的细磨石和玄锡,要是觉得学习没有好处,此种讲法的依据便错了。
[原文]
知者之所短,不若愚者之所修;贤者之所不足,不若众人之有余。何以知其然?
夫宋画吴冶,刻刑镂法,乱修曲出,其为微妙,尧、舜之圣不能及;蔡之幼女,卫之稚质,梱纂组,杂奇彩,抑墨质,扬赤文,禹、汤之智不能逮。夫天之所覆,地之所载,包于六合之内,托于宇宙之间,阴阳之所生,血气之精,含牙戴角,前爪后距,奋翼攫肆,蚑行蛲动之虫,喜而合,怒而斗,见利而就,避害而去,其情一也。虽所好恶,其与人无以异。然其爪牙虽利,筋骨虽强,不免制于人者,知不能相通,才力不能相一也,各有其自然之势,无禀受于外,故力竭功沮。夫雁顺风以爱气力,衔芦而翔以备矰弋。蚁知为垤,獾貉为曲穴,虎豹有茂草,野彘有艽筲槎栉;窟虚连比,以像宫室,阴以防雨,景以蔽日,此亦鸟兽之所以知求合于其所利。今使人生于辟陋之国,长于穷漏室之下,长无兄弟,少无父母,目未尝见礼节,耳未尝闻先古,独守专室而不出门,使其性虽不愚,然其知者必寡矣。
昔者仓颉作书,容成造历,胡曹为衣,后稷耕稼,仪狄作酒,奚仲为车。此六人者,皆有神明之道,圣智之迹,故人作一事而遗后世,非能一人而独兼有之。各悉其知,贵其所欲达,遂为天下备。今使六子者易事,而明弗能见者何?万物至众,而知不足以奄之。周室以后,无六子之贤,而皆修其业;当世之人,无一人之才,而知其六贤之道者何?教顺施①续,而知能流通。由此观之,学不可已,明矣。
今夫盲者,目不能别昼夜,分白黑,然而搏琴抚弦,参弹复徽,攫援摽拂,手若薎蒙,不失一弦。使未尝鼓瑟者,虽有离朱之明,攫掇之捷,犹不能屈伸其指,何则?服习积贯之所致。故弓待擏而后能调,剑待砥而后能利。玉坚无敌,镂以为兽,首尾成形,诸之功;木直中绳,楺以为轮,其曲中规,括之力。唐碧坚忍之类,犹可刻镂,揉以成器用,又况心意乎?
且夫精神滑淖纤微,倏忽变化,与物推移,云蒸风行,在所设施②。君子有能精摇摩监,砥砺其才,自试神明,览物之博,通物之壅,观始卒之端,见无外之境,以逍遥仿佯于尘埃之外,超然独立,卓然离世,此圣人之所以游心。若此而不能,闲居静思,鼓琴读书,追观上古,及贤大夫,学问讲辩,日以自娱,苏援世事,分白黑利害,筹策得失,以观祸福,设议立度,可以为法则,穷道本末,究事之情,立是废非,明示后人,死有遗业,生有荣名,如此者,人才之所能逮。然而莫能至焉者,偷慢懈惰,多不暇日之故。夫瘠地之民多有心者,劳也;沃地之民多不才者,饶也。由此观之,知人无务,不若愚而好学。自人君公卿至于庶人,不自强而功成者,天下未之有也。《诗》云:“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此之谓也。
[注释]
①施(yì):延续。②施:用。
[译文]
聪明人的缺点。不如愚笨者的优点;贤人不足的方面,不如众人有余的方面。如何知道是这样呢?
宋国人的绘画,吴国人的冶炼,他们绘制的样品和炼出的法式,纹理错乱,修饰精美,其中的微细,是尧舜这样的圣人不能办到的;蔡国的少女,卫国的姑娘,她们编造红色绶带,间杂着珍奇的彩线,隐映着黑色的底子,呈现出红色的花纹,是禹汤这样的智慧不能办到的。苍天遮盖着的,大地承载着的,容纳在六合之内,寄存在宇宙之间,由阴阳二气造化出来的各种动物,都是含有血气的精髓。这些或口长利牙头戴角,或前为钩爪后有尖距,或振翅高飞搏杀鸷击,或缓慢爬行蠕动前进的各色动物,高兴时聚集一起,恼怒时彼此争斗,看到利益就接近,遇到危害就躲避,那情形大体上是一样的。尽管各有自己的好恶,但它们求生的能力和人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它们的爪牙尽管锋利,筋骨尽管强壮,仍然免不了被人震慑,这是因为它们的智慧不能贯通,才能不能统一。它们各自具有自然形成的力量,未能从外界获得教育,因此在和人类较量中力竭功败。大雁顺风飞行以便节约气力,衔芦飞翔用来防御弓箭。蚂蚁知道在巢穴口堆起土堆,獾貉知道挖成曲折的洞穴,虎豹躲在丰茂的草丛中,野猪窝里铺着杂草。它们的洞穴相连排列,就像人类的房子,阴天能够防雨,晴天能够蔽日。这也是鸟兽用来生存的智慧,从而求得符合适应生存的有利条件。现在让一个人生在偏僻鄙陋的国度里,长在破旧不堪的房屋下,年长后没有兄弟,年幼时没有父母,眼睛不曾见过礼仪法度,耳朵不曾听闻先贤之道,独守在小屋之中不曾走出过房门,尽管他天性不愚蠢,但他知晓的事情也必定是很少的了。
以前仓颉创造文字,容成创制历法,胡曹制造衣服,后稷始种五谷,仪狄始创酿酒,奚仲创造车子。这六个人,全都具备神妙奇特的本事、圣明智慧的事件,因此每人搞了一项发明留传给了后世,但他们谁也不能一人独自兼有各种发明,人人都全部发挥出自己的智慧,贵在他们的愿望全都可以实现,就使得天下各种发明得以具备。如果让上面六位发明家改变所从事的工作,他们的聪明才智就不能显现出来,是什么原因?因为世间万物纷纭繁多,一个人的智慧不可能全都具有。周朝以后,没有出现上面六位古人那样的贤能,但人们都能从事他们做过的事业;现代的人,没有谁具有他们其中一个人的才智,但人们都掌控他们六位的技艺,为什么?这是因为通过教育训导世代相传,使得他们六位的知识技能可以流传下来,由此来看,学习不能停息,这是非常明确的了。
如今那些盲人,眼睛不能分别昼夜、辨别白黑,然而盲乐师弹琴抚弦,运用参弹复徽的技艺,擘托抹挑勾剔打摘,手指动作快速,不会错弹一弦。如果是从没弹过琴的人,尽管有离朱那样明亮的眼睛、攫掇那样快捷的身手,也不能使手指自由屈伸任意弹拨。什么原因呢?是因为他们各自习惯成自然导致的结果。因此弓靠檠校正之后才能调和,剑靠磨砥之后才能尖利。玉石坚硬无比,把它雕琢成兽形,有首有尾有模有样,那是诸的作用。木料笔直符合墨绳的要求,用火把它煨烤弯曲成车轮,它的弯曲程度符合圆规的要求,那是括的用途。唐碧、硻玏一类似玉的硬石尚且能够刻镂,制作成有用的器物,又况且是人的思想意志呢?
再说人的精神柔和细腻,变化快速,随着外物的推移而推移,像云一样翻腾,像风一样快捷,存在于你想使用的地方。君子能够精心进取重复磨炼,不断地砥砺自己的才能,使精神诚心专一,从而博览众物,彻底解决壅塞难通的问题,弄清事物的来龙去脉,见到无言无尽的境界,自由自在地迟疑在尘埃之外,超凡脱俗地遗世独立,卓然不群地偏离尘俗,这就是圣人精神活动的情境。如果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就闲居静思,鼓琴读书,追溯上古之道,与上古的贤大夫为友,学习争辩,每天以此自误,援引分析世间人事,分别是非,筹策得失,来察看祸福的变化,设置仪表法度,把它当作效法的准则,追究道的本末,观察事物的实情,树立正确的,抛弃错误的,从而明确地告示后人,死后有留下来的功绩,活着有显耀的名声,像这样的话,是平常人的才力能够达到的。然而连这种程度都不能达到的人,必定是由于苟且松懈,总说没有空闲学习的缘故。贫瘠土地上生活的人民多有向义之心,是因为长期辛劳而想要改变生活状况;富饶土地上生活的人多不成才,是因为生活放逸而不思进取。由此来看,聪明人无所事事,比不上蠢人勤学好问。从人君、公卿直到平常百姓,下能自强却功绩有成的,天下是没有的。《诗经》说:“每月有所成绩,每月有所奉行,日积月累的学习,从而到达光明之境。”说的即是这个道理。
[原文]
名可务立,功可强成。故君子积志委正,以趣明师;励节亢高,以绝世俗。何以明之?
昔者南荣畴耻圣道之独亡于己身,淬霜露,敕趹,跋涉山川,冒蒙荆棘,百舍重跰,不敢休息,南见老聃,受教一言。精神晓冷,钝闻条达,欣然七日不食,如飨太牢。是以明照四海,名施后世,达略天地,察分秋豪,称誉叶语,至今不休。此所谓名可强立者。
吴与楚战,莫嚣大心抚其御之手曰:“今日距强敌,犯白刃,蒙石石,战而身死,卒胜民治,全我社稷,可以庶几乎?”遂入不返,决腹断头,不旋踵运轨而死。
申包胥竭筋力以赴严敌,伏尸流血,不过一卒之才,不如约身卑辞,求救于诸侯。于是乃赢粮跣走,跋涉谷行。上峭山,赴深谿,游川水,犯津关,躐①蒙笼,蹶沙石,跖达膝,曾茧重胝,七日七夜,至于秦庭。鹤跱而不食,昼吟宵哭,面若死灰,颜色黴黑,涕液交集,以见秦王,曰:“吴为封豨修蛇,蚕食上国,虐始于楚。寡君失社稷,越在草茅。百姓离散,夫妇男女,不遑启处。使下臣告急。”秦王乃发车千乘,步卒七万,属之子虎。逾塞而东,击吴浊水之上,果大破之,以存楚国。烈藏庙堂,著于宪法,此功之可强成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