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淮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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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泰族训(4)

夫圣人之屈者,以求伸也,枉者以求直也。故虽出邪辟之道,行幽昧之途,将欲以直大道、成大功。犹出林之中,不得直道;拯溺之人,不得不濡足也。伊尹忧天下之不治,调和五味,负鼎俎而行,五就桀、五就汤,将欲以浊为清,以危为宁也;周公股肱周室,辅翼成王,管叔、蔡叔奉公子禄父而欲为乱,周公诛之以定天下,缘不得已也;管子忧周室之卑,诸侯之力征,夷狄伐中国,民不得宁处,故蒙耻辱而不死,将欲以忧夷狄之患,平夷狄之乱也;孔子欲行王道,东西南北,七十说而无所偶,故因卫夫人、弥子瑕而欲通其道。此皆欲平险除秽,由冥冥至炤炤,动于权而统于善者也。夫观逐者于其反也,而观行者于其终也。故舜放弟,周公杀兄,犹之力仁也;文公树米,曾子架羊,犹之为知也。

当今之世,丑必托善以自为解,邪必蒙正以自为辟。游不论国,仕不择官,行不辟污,曰伊尹之道也;分别争财,亲戚兄弟构怨,骨肉相贼,曰“周公之义也”。行无廉耻,辱而不死,曰“管子之趍也”。行货赂,趣①势门,立私废公,比周而取容,曰“孔子之术也”。此使君子小人纷然淆乱,莫知其是非者也。故百川并流,不注海者不为川谷;趋行蹐驰②,不归善者不为君子。故善言归乎可行,善行归乎仁义。田子方、段干木轻爵禄而重其身,不以欲伤生,不以利累形;李克竭股肱之力,领理百官,辑穆万民,使其君生无废事,死无遗忧,此异行而归于善者。张仪、苏秦家无常居,身无定君,约从横之事,为倾覆之谋,浊乱天下,挠滑诸侯,使百姓不遑启居,或从或横,或合众弱,或辅富强,此异行而归于丑者也。故君子之过也,犹日月之蚀,何害于明?小人之可也,犹狗之昼吠,鸱之夜见,何益于善?

夫知者不妄发,择善而为之,计义而行之,故事成而功足赖也,身死而名足称也。虽有知能,必以仁义为之本,然后可立也。知能蹐驰,百事并行,圣人一以仁义为之准绳,中之者谓之君子,弗中者谓之小人。君子虽死亡,其名不灭;小人虽得势,其罪不除。使人左据天下之图而右刎喉,愚者不为也。身贵于天下也,死君亲之难,视死若归,义重于身也。天下,大利也,比之身则小;身,所重也,比之义则轻;义,所全也。《诗》曰:“恺悌君子,求福不回。”言以信义为准绳也。

[注释]

①趣:奔走。②蹐(jí):小步行走。

[译文]

圣人之受委屈,是为了获得伸展,枉曲是为了得到正直。所以尽管走邪僻之道,行黑暗之路,也是想要伸直大道,成就大功。就如同走出密林不可能有笔直的路,救助落水的人不可能不湿脚一样。伊尹担忧天下不治,便调和滋味,背负锅和砧板奔波,五次到桀那里,五次到汤那儿,是要把浑浊变得清澈,将危亡变作安宁。周公保卫周室,辅佐成王,管叔、蔡叔帮助殷公子禄父图谋作乱,周公杀害他们以平定天下,由于这是不得已。管仲担忧周室卑弱,诸侯以武力相讨伐,夷狄侵犯中原,人民不得安宁,因此蒙受耻辱而不去死,是要担忧夷狄入侵的祸患,平定夷狄的战乱。孔子想推展王道,东西南北奔波,七十次劝说而没有被接纳,所以借助卫夫人、弥子瑕以便推广他的学说。这些都是要平息危险,扫除污秽,从黑暗到明亮,行为变通却统一于善良的目的。看赛跑要看他的行程,看行路要看他的结束。因此舜放逐弟弟,周公杀兄长,还是算仁;晋文公种米,曾参枷羊,还是算智。

如今的社会,丑恶的必定假借美好的声名来为自己辩说,邪僻的一定蒙上正直的外表来为自己开脱。交游则不论它是什么国家,做官则不挑选职位,行为不避开污秽,却说:这是伊尹的道路。分开时夺取财产,亲戚兄弟结仇,骨肉互相残害,却说:这是周公的节义。行为没有耻辱,受辱而不死,而说:这是管仲的旨趣。广施贿赂,讨好权势,树立私利而抛弃公心,拉帮结派以求宠幸,而说:这是孔子之术。这使君子和小人的准则乱纷纷混淆不清,没有人懂得谁是谁非。因此,百条河流一块流动,不能流进海的就不算是河流;急驰慢走,奔波忙碌。不归属于善就算不上是君子。因此美好的言论归属于能够实现的行为,良好的行为归属于仁义。田子方、段干木看轻爵禄而重视自身,不以嗜欲残害生命,不以诱惑拖累形体。李克尽力辅佐国君,统率管理百官,使万民和睦,使他的国君活着没有废止不办的事精,死了也没有遗留的担忧。这就是行为不同但都归属于善。张仪、苏秦家庭没有稳定的住所,自身没有稳定的君主,缔结联合连横之事,实行倾覆各国的计谋,使天下混乱,诸侯骚动,百姓没有安居之时;有时纵有时横,有时联结众弱攻一强,有时帮助强大攻打弱小,这是行止不同而都归向丑恶的实例。因此国君的过失,就像发生日、月之食一样,对于光明又有什么妨碍呢?小人以为的正当之事,就像狗白天叫,猫头鹰晚上目光锐利,对于善事又有什么好处呢?

聪明的人不私自行动,一定选择善事而从事它,衡量合乎大义而后推行它,因此事业成功而功业能够依赖,自身死后名声值得颂扬。尽管有智慧才能,一定要以仁义作为根本,然后才可以树立。智慧才能、疾趋、徐行,各种事情一块施行,圣人统一用仁义当作准绳,符合的就称为君子,不符合的即是小人。君子尽管死亡,他的名望不会磨灭;小人尽管得势,他的罪过也不会消灭。使人左手拿着霸占天下的地图,而右手用剑刎着他的咽喉,就是愚笨的人也不干,自身性命比获得天下要珍贵得多,但要是死在国君及亲人的祸患之中,就会把死视为回归本宅一样,这是大义比生命更重要。拥有天下,是最大的利益,同自身比较就显得很小了,尽管生命是重要的;生命同大义比较,就是轻的了,大义是要保住的。《诗》中说:“平易的君子,求福不走歪道。”说的是用信义当做准绳。

[原文]

欲成霸王之业者,必得胜者也;能得胜者,必强者也;能强者,必用人力者也;能用人力者,必得人心者也;能得人心者,必自得者也。故心者身之本也,身者国之本也,未有得己而失人者也,未有失己而得人者也。故为治之本,务在宁民;宁民之本,在于足用;足用之本,在于勿夺时;勿夺时之本,在于省事;省事之本,在于节用;节用之本,在于反性。未有能摇其本而静其末,浊其源而清其流者也。故知性之情者,不务性之所无以为;知命之情者,不忧命之所无奈何。故不高宫室者,非爱木也;不大钟鼎者,非爱金也。直行性命之情,而制度可以为万民仪。今目悦五色,口嚼滋味,耳淫五声,七窍交争以害其性,日引邪欲而浇其身。夫调身弗能治,奈天下何?故自养得其节,则养民得其心矣。

所谓有天下者,非谓其履势位,受传籍,称尊号也,言运天下之力而得天下之心。纣之地,左东海,右流沙,前交趾,后幽都。师起容关,至浦水,士亿有余万。然皆倒矢而射,傍①戟而战。武王左操黄钺,右执白旄以麾之,则瓦解而走,遂土崩而下。纣有南面之名,而无一人之德,此失天下也。故桀、纣不为王,汤、武不为放。周处酆、镐之地,方不过百里,而誓纣牧之野,入据殷国,朝成汤之庙,表商容之闾,封比干之墓,解箕子之囚,乃折桴毁鼓,偃五兵,纵牛马,搢笏而朝天下,百姓歌讴而乐之,诸侯执禽而朝之,得民心也。阖闾伐楚,五战入郢,烧高府之粟,破九龙之钟,鞭荆平王之墓,舍昭王之宫。昭王奔随,百姓父兄携幼扶老而随之,乃相率而为致勇之寇,皆方命奋臂而为之斗。当此之时,无将卒以行列之,各致其死,却吴兵,复楚地。灵王作章华之台,发乾溪之役,外内搔动,百姓罢敝②,弃疾乘民之怨而立公子比,百姓放臂而去之,饿于乾溪,食莽饮水,枕块而死。楚国山川不变,土地不易,民性不殊,昭王则相率而殉之,灵王则倍畔而去之,得民之与失民也。故天子得道,守在四夷;天子失道,守在诸侯。诸侯得道,守在四邻;诸侯失道,守在四境。故汤处亳七十里,文王处酆百里,皆令行禁止于天下。周之衰也,戎伐凡伯于楚丘以归。故得道则以百里之地,令于诸侯;失道则以天下之大,畏于冀州。故曰:无恃其不吾夺也,恃吾不可夺。行可夺之道,而非篡弒之行,无益于持天下矣。

[注释]

①傍:倒。②罢敝:极度疲劳。

[译文]

希望成就霸王之业的,一定是取得胜利的人;能够获得胜利的,一定是强大的人;能够强大的,一定是能够善于任人的人;能够善于任人的人,必定是得人心的人;能得人心的,一定是自得善性的人。因此起主导作用的心是身体的基础。没有得己之性而失贤人的,也没有失己之性而能获得贤人的。所以作为治国的根本,在于务求安抚百姓;安宁百姓的基础,在于充足的用度。达到用度的根本,在于不要占用农时;不要耽搁季节的根本,在于减少事务;减少事务的根本,在于节省用度;节省用度的根本,在于回归本性。没有能够动摇根本而安定末节的,也没有使本源混浊而水流清澈见底的。因此知道性命真性的人,不务求性命所没有办法实现的东西;懂得命运真情的人,不担心命运中没有办法达到的目标。因此不去建造高大宫室的人,并不是爱惜木头;不铸造大的钟鼎的人,并不是珍惜铜铁。直接显示性命的真情,那么法令制度便能够作为万民的仪表了。如今眼睛里欣赏五颜六色,口里咀嚼美味佳肴,耳朵中听闻的是靡靡之乐;人身七窍互相争夺而损害自己的性情,每天招引邪恶的欲望来侵蚀自身。调节自身都不能办到,对治理天下怎么能做到呢?因此自己养生能够获得调节,那么保养万民就会获得他们的真心了。

所谓获得天下,并不是说占有天子的权势和地位,接纳传国的玉玺和图籍,使用显贵的名号,而是说能利用天下的力量,得到天下民众之心。商纣王的土地,最左临近东海,最右延伸到流沙,前是交趾,后是幽都。从容关一直延伸到浦水,陈列的都是他的军队。士兵达到上亿之众,但是他们却倒戈反过来和商王朝交战。周武王左手持有黄钺,右手持有白旄亲自指挥,商军就像瓦片破碎那样被轻而易举地溃败逃窜。商纣王尽管贵为天子,却没有一人夸耀他,这就是他丧失天下的缘由。因此夏桀、商纣不能算是真正的天子,商汤同武王也不能视为放纵。周人在酆、镐之间,土地只有百里那样大,而与纣战于牧野,攻取了殷国,朝拜成汤的宗庙,旌表商容的故里,给比干的墓地增高,放逐被囚禁的箕子,然后把鼓槌折断,把军鼓毁坏,把所有的兵器都收回,把牛马驱逐开,插着笏板可以让天下的人来朝拜,百姓载歌载舞为之庆祝,诸侯手捧珍禽来拜见,这是顺从民心的结果。吴王阖闾攻击楚国,经过五个回合,一举打败郢都,并且把高府储藏的粮食烧毁了,还把铸有九龙的编钟砸碎,无情地鞭打楚平王的尸骨,吴王还居住楚昭王的宫殿里。昭王不得已往随国逃跑,父老百姓扶老携幼都跟他而去,最后他们都成了勇猛的士兵,拼死为楚国而作战。在这个时候,没有哪个将领出来指挥他们组成队列,但他们都能拼死战斗,最后使吴军撤退,收回了失地。楚灵王建筑了章华之台,发起乾溪之役,搅得全国上下不得安宁,百姓大受劳苦,王子弃疾趁着百姓憎恨的时机而拥立公子比为王,百姓联合起来离开了灵王。楚灵王不得不在乾溪这个小地方遭受饥饿,吃野草,喝生水,用土块作为枕头,最后死去。楚国的山川还是那样,土地也是一样的,百姓的性情也是一样的,昭王时则百姓可以相继为他殉难,灵王时却相继背叛离去。这即是得民心和失民心的不同之处。因此天子要是得道,四夷也会主动为他保卫边疆;天子失道,诸侯于是变为他的边防了。诸侯得道,四方邻国就变作它的护卫;诸侯失道,那么四方边境就变为边防了。因此商汤所在的亳地只有七十里之多,文王所在的酆只有百里那样大,但是他们却能让天下苍生令行则止。周朝衰败的时候,戎人胆敢在楚丘攻击诸侯国凡伯,之后毫无顾忌地回去。因此如果得道,就会只凭方圆百里的势力范围而命令诸侯;如果失道,就会占有广大的天下而害怕冀州的诸侯。因此说:不要指望别人不占取自己的江山,要靠自己保护江山而不被别人夺去。自己走的是被别人夺取江山的路,却诽谤别人有篡位弒帝的行为,这对守护天下是毫无好处的。

[原文]

凡人之所以生者,衣与食也。今囚之冥室之中,虽养之以刍豢,衣之以绮绣,不能乐也。以目之无见,耳之无闻。穿隙穴见雨零,则快然而叹之,况开发户牖,从冥冥见炤炤乎?从冥冥见炤炤,犹尚肆然而喜,又况出室坐堂,见日月光乎牝见日月光,旷然而乐,又况登泰山,履石封,以望八荒,视天都若盖,江河若带,又况万物在其间者乎?其为乐岂不大哉?且聋者耳形具而无能闻也,盲者目形存而无能见也。夫言者所以通己于人也,闻者所以通人于己也;瘖者不言,聋者不闻,既瘖且聋,人道不通。故有瘖聋之病者,虽破家求医,不顾其费。

岂独刑骸有瘖聋哉?心志亦有之。夫指之拘也,莫不事申也;心之塞也,莫知务通也,不明于类也。夫观六艺之广崇,穷道德之渊深,达乎无上,至乎无下,运乎无极,翔乎无形,广于四海,崇于太山,富于江河,旷然而通,昭然而明,天地之间,无所系戾,其所以监观,岂不大哉?人之所知者浅,而物变无穷,曩不知而今知之,非知益多也,问学之所加也。夫物常见则识之,尝为则能之,故因其患则造其备,犯其难则得其便。夫以一世之寿,而观千岁之知,古今之论,虽未尝更也,其道理素具,可不谓有术乎?人欲知高下而不能,教之以管准则说;欲知轻重而无以,予之以权衡则喜;欲知远近而不能,教之以金目则快射。又况知应无方而不穷哉?犯大难而不慑,见烦缪而不惑,晏然自得,其为乐也,岂直一说之快哉?

夫道,有形者皆生焉,其为亲亦戚矣;享谷食气者皆受焉,其为君亦惠矣;诸有智者皆学焉,其为师亦博矣。射者数发不中,人教之以仪则喜矣,又况生仪①者乎?人莫不知学之有益于己也,然而不能者,嬉戏害人也。人皆多以无用害有用,故智不博而日不足。以凿观池之力耕,则田野必辟矣;以积土山之高修堤防,则水用必足矣;以食狗马鸿雁之费养士,则名誉必荣矣;以弋猎博奕之日诵《诗》、《书》,闻识必博矣。故不学之与学也,犹瘖聾之比于人也。

[注释]

①仪:标准。

[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