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淮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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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泰族训(3)

管理大国道术不能琐碎,地域广阔的国家制度不可窄狭;地位高的人管的事不能繁琐,民众众多的地方教化不能苛求。事情琐碎便很难治理,法令繁琐便很难施行,要求过多便很难满足。一寸一寸地量,到一丈时必定会出现误差;一铢一铢地称,到一石时必定会出现差错。用石秤用丈量,简单易行而误差会很少;检理丝团清数米粒,麻烦而且弄不明白。故而从根本上着眼容易运用智慧,而片面地考虑问题很难运用智慧。故而对无益于管理而有益于繁琐的事,圣人不会去做;对无益于实用而有益于浪费的事,智者也是不会去实行的。故而功业不嫌弃简单,事情不讨厌省俭,要求不怕少。功业简单容易成就,事情省俭易于治理,要求少易于满足。大众都觉得易于做的事,交给他仍去做,便十分易于做成啊!孔子说:“繁琐的辨析会损伤言辞,微小的利益能损伤道义,低下的技艺会损伤道术;浅陋的见识不通达事理,故而必定要简约。”

黄河由于曲折连绵,故而能流向远方;高山由于久远深长,故而能高远广大;大道由于悠游不迫,故而可以化育万物。只通晓一类事,清楚一种说法,精通一门技艺,能够对某些事物有精确的认识,不过不可能广泛应付万物。办事像蓼菜成行那般有条不紊,如小盆有底座那般稳当可靠,秤着柴来烧灶,数着米来做饭,如此谨小慎微的人只能做小事,派不了大用场。圆适合圆规的要求,方适合矩尺的要求,行动起来能学习兽类的动作,停息下来又能文雅具有威仪,可以指挥如此列队的人能够指挥乐舞,不过不能指挥军队。洗净杯子再装食物,洗好酒器再盛酒,洗手后再摆食品,如此的人能够负责几个人的饮食,不过不能管理三军的饮食。

如今祭祀的时节,屠宰烹煮、剥狗烧猪、调和滋味,这是厨师的事;摆放簠簋、排放樽俎、放置笾豆,此是巫祝的事情;严肃地举办斋戒、衣着礼服、仪态深沉、闭口不言,神灵以他为代表,这是尸的责任。厨师和巫祝就算不称职,尸主也不能越职替代。故而鼓瑟的时节,总是小弦急促而大弦舒缓;办理事务,应当是贱者辛苦而贵者安逸。舜做天子时,只是弹奏五弦琴,唱着《南风》诗,天下便治理好了。周公饭菜摆在跟前,钟鼓悬挂在架上伴奏,四方异族便归顺降服了。秦始皇白天判断案子,晚上办理文书,还派出监察御史到各个郡县不停地巡视,又派兵戍守五岭来防备越人,修建长城来防守胡人,不过如此做还是奸邪萌生,盗贼群居,事务越烦杂乱子越出现。故而说,法令制度是管理的工具,而不是管理的目的,这也便如弓箭是射中目标的工具,而不是射中的缘由相同。

[原文]

黄帝曰:“芒芒昧昧,因天之威,与元同气。”故同气者帝,同义者王,同力者霸,无一焉者亡。故人主有伐国之志,邑犬群嗥,雄鸡夜鸣,库兵动而戎马惊。今日解怨偃①兵,家老甘卧,巷无聚人,妖菑不生,非法之应也,精气之动也。故不言而信,不施而仁,不怒而威,是以天心动化者也;施而仁,言而信,怒而威,是以精诚感之者也;施而不仁,言而不信,怒而不威,是以外貌为之者也。故有道以统之,法虽少,足以化矣;无道以行之,法虽众,足以乱矣。

治身,太上养神;其次养形。治国,太上养化,其次正法。神清志平,百节皆宁,养性之本也;肥肌肤,充肠腹,供嗜欲,养生之未也。民交让争处卑,委利争受寡,力事争就劳,日化上迂善,而不知其所以然,此治之上也。利赏而劝善,畏刑而不为非,法令正于上,而百姓服于下,此事治之末也。上世养本,而下世事末,此太平之所以不起也。夫欲治之主不世出,而可与兴治之臣不万一;以万一求不世出,此所以千岁不一会也。

水之性,淖以清,穷谷之污,生以青苔,不治其性也。掘其所流而深之,茨②其所决而高之,使得循势而行,乘衰而流,虽有腐髊流渐,弗能污也。其性非异也,通之与不通也。风俗犹此也。诚决其善志,防其邪心,启其善道,塞其奸路,与同出一道,则民性可善而风俗可美也。所以贵扁鹊者,非贵其随病而调药,贵其擪息脉血,知病之所从生也。所以贵圣人者,非贵随罪而鉴刑也,贵其知乱之所由起也。若不修其风俗,而纵之淫辟,乃随之以刑,绳之以法,法虽残贼天下,弗能禁也。

禹以夏王,桀以夏亡;汤以殷王,纣以殷亡。非法度不存也,纪纲不张,风俗坏也。三代之法不亡而世不治者,无三代之智也。六律具存而莫能听③者,无师旷之耳也。故法虽在,必待圣而后治;律虽具,必待耳而后听。故国之所以存者,非以有法也,以有贤人也;其所以亡者,非以无法也,以无贤人也。

晋献公欲伐虞,宫之奇存焉,为之寝不安席,食不甘味,而不敢加兵焉。赂以宝玉骏马,宫之奇谏而不听,言而不用,越疆而去。荀息伐之,兵不血刃,抱宝牵马而去。故守不待渠堑而固,攻不待冲降而拔,得贤之与失贤也。故臧武仲以其智存鲁,而天下莫能亡也;璩伯玉以其仁宁卫,而天下莫能危也。《易》曰:“丰其屋,蔀其家,窥其户,阒其无人。”无人者,非无众庶也,言无圣人以统理之也。

[注释]

①偃:停息。②茨:堆积。③听:欣赏。

[译文]

黄帝讲:“纯朴广大啊,依靠上天的威势,与上天同气。”故而与上天同气的人为帝,与上天同义的人为王,与上天同力的人为霸,一方面也不具备的人消亡。故而人主有征讨别国的念头,城邑中的狗就会成群嗥叫,雄鸡便会半夜啼鸣,武库里的兵器会发出声响,战马便会惊动;要是一旦解除怨恨停息战争,家中的长者便会香甜地睡觉,里巷中便不会人群聚集,各种妖祸便不会发生:这不是法律达到的效应,而是精气感动的结果。故而不说话便能显示诚信,不施予便能显示仁惠,不发怒便会显示威严,这是靠天意感化的结果。施加后显示出仁惠,表达后显示出诚信,生气后显示出威严,这是靠精诚感化的后果。施加后显不出仁惠,说完后显不出诚信,生气后显不出威严,这是靠外貌导致的后果。故而掌握了道并用它作为领导,法规就算是少,也能够起到感化作用,没有掌握道来行事,法规就算是多,也能够造成混乱。修养自身,最重要的是养神,其次是养形。管理国家,最重要的是养成感化,其次是严明法纪。神志清平,全身脉胳便都安宁,这是养生的关键;让肌肤肥胖,让肚肠充实,让嗜欲得到满足,这是养生的末节。民众相互谦让争着处在下位,放弃利益争相接受较少的待遇,努力做事甘心受苦,一天天地被感化向善却不晓得为何会如此,这是治国的关键;用利益奖励来鼓励向善,使畏惧刑罚才不为非作歹,上面严格执法让民众服服贴贴,这是治国的末节。远古时期看重培养根本,后世只从事末节,这是太平世道之所以不再出现的缘由。那些一心想把天下管理好的君主不是每个时期都会出现的,而能够帮助明君管理好天下的臣子一万个人中也难有一个,让一万人难有一个的贤臣去遇上不是每个时代都可以出现的明君,这是一千年难得一次机会的缘故。

水的本性柔和清澈,不过山沟洼谷里积滞的污水,装满了青苔,这是没有管理好水性造成的。要是挖开沟谷,让死水流动,抑或给冲缺的岩穴和深潭填上土,让它们增高,如此积水便可依势而行,从高向低地流动,就算有腐尸浸泡在当中,也不能污染。不是水的本性有什么不一样,而在于流动还是不流动。社会的风气也如此。要是确实能疏导百姓的善心,预防出现邪念,启发他们一心向善,阻塞奸邪的歪路,共同走一条富国强民的大路,那么百姓的本性便会很善良,社会风气也会很好的。人们尊敬扁鹊,不是尊敬他能依据病人的病情调配药方,而是尊敬他能经过切脉而明白病症的根由。人们尊敬圣人,不是尊敬圣人能凭借犯人所犯之罪而论刑,而是尊敬他晓得犯罪的起因。要是不树立良好的社会风气,一味放纵邪恶淫乱,便是动用刑狱法律来惩罚,那恶势力已泛滥天下,已是无法阻止的了。

禹用夏朝的法纪而称王,桀用夏朝的法纪却败亡;商汤用殷代的法纪称王,纣用殷代的法纪而败亡:不是法度不存在,而是纲纪不强、风气败坏的原因。夏商周三代的法纪并没有丢弃,不过社会没有管理好,是由于没有三代明主那般的智慧;古代的六律都还存在,却没有人可以听懂,是由于没有师旷那般的耳朵。故而法度即使俱在,也必定要等着圣人出现后国家才能管理好;音律即使俱存,也必定要等待师旷那样的耳朵出现后才能听懂。故而国家之所以存在,并非由于有法度,而是由于有贤人;国家之所以消亡,并非由于没有法度,而是由于没有贤人。

晋献公想要攻打虞国,因为宫之奇的存在,晋献公为之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并不敢对虞国派兵。此后,晋献公用宝玉骏马贿赂虞君,宫之奇极力劝告,虞君贪婪宝物没有听从,宫之奇发现自己的谏言不被采纳,便越过疆界远离虞国。晋国的荀息消灭了虢国后随顺消灭了虞国,兵不血刃,抱着宝玉牵着骏马离开了虞国。故而说防守不靠坚固的渠堑,攻城不靠高大的冲车,关键在于获得贤人与失去贤人。故而臧武仲凭他的智慧保留鲁国,让天下诸侯没有谁能灭掉鲁国;蘧伯玉靠他的仁德守住卫国,让天下诸侯没有谁能危及卫国。《易经》讲:“屋子空旷,草席盖顶,从门逢窥视,其中虚寂无人。”所说的无人,并非没有平民百姓,讲的是没有圣人来领导管理。

[原文]

民无廉耻,不可治也;非修礼义,廉耻不立;民不知礼义,法弗能正也。非崇善废丑,不向礼义,无法不可以为治也。不知礼义,不可以行法。法能杀不孝者,而不能使人为孔曾之行;法能刑窃盗者,而不能使人为伯夷之廉。孔子弟子七十,养徒三千人,皆入孝出悌,言为文章,行为仪表,教之所成也;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还踵,化之所致也。夫刻肌肤、镵①皮革,被创流血,至难也,然越为之求荣也。圣王在上,明好恶以示之,经诽誉以导之,亲贤而进之,贱不肖而退之,无被创流血之苦,而有高世尊显之名,民孰不从?

古者法设而不犯,刑错而不用,非可刑而不刑也。百工维时,庶绩咸熙,礼义修而任贤得也。故举天下之高,以为三公;一国之高,以为九卿;一县之高,以为二十七大夫;一乡之高,以为八十一元士。故智过万人者谓之英,千人者谓之俊,百人者谓之豪,十人者谓之杰。明于天道,察于地理,通于人情。大足以容众,德足以怀远,信足以一异,知足以知变者,人之英也。德足以教化,行足以隐义,仁足以得众,明足以照下者,人之俊也。行足以为仪表,知足以决嫌疑,廉足以分财,信可使守约,作事可法,出言可道者,人之豪也。守职而不废,处义而不比,见难而不苟免,见利不苟得者,人之杰也。英俊豪杰,各以小大之材处其位,得其宜,由本流末,以重制轻,上唱而民和,上动而下随,四海之内,一心同归。背贪鄙而向义理,其于化民矣,若风之摇草木,无之而不靡。

今使愚教知,使不肖临贤,虽严刑罚,民弗从也。小不能制大,弱不能使强也。故圣主者,举贤以立功;不肖主举其所与同。文王举太公望召公奭而王,桓公任管仲、隰朋而霸,此举贤以立功也;夫差用太宰嚭而灭,秦任李斯、赵高而亡,此举所与同。故观其所举,而治乱可见也;察其党与,而贤不肖可论也。

[注释]

①镵(chán):刺。

[译文]

百姓要是没有廉耻,便无法管理。不整治礼义,廉耻感便不会树立。百姓不懂礼义,法度是无法使他们直正的。不崇敬好的风习便不能废除丑恶的行径,百姓便不会向往礼义。没有法度不能管理国家,不懂礼义不能实行法律。法律能杀不孝之子,却不能使人去学习孔子、曾子的仁德;法律可对偷盗的人进行处罚,却不能让人学伯夷的廉正。孔子有七十个弟子,培养门徒三千人,个个在家讲孝道,出门讲友善,讲话有文采,行为是表率,这是教育的后果。墨子有门徒一百八十人,都能够赴火踩刃,至死不后退,这是教化的后果。刻肌肤、刺皮肉纹身,受伤流血,痛苦不堪,这是最难做的事,不过越人却以此为尊容。圣明的君主位居高位,向百姓说明好与坏的区别,引导百姓衡量什么是毁谤和赞赏,亲近贤人任命他们,鄙弃小人罢黜他们,没有受伤流血之苦,却有盛世尊显的声誉,百姓谁不跟从如此的君王呢?

古代设立法规而民众不去触犯,放弃刑律而不去运用,不是能够动用刑罚而不去运用。百官们都能干好自己份内之事,许多功业就能够建成了。这是修治礼义而任命贤人所达到的结果。故而举用天下的高才,任命为天子之公;推荐一国的高才,任命为九卿;举荐一县的高才,用为二十七大夫;举荐一乡的高才,任命为八十一元士。故而智慧超过万人的,叫做“英”;才智超过千人的,叫做“俊”;智慧超过百人的,称为“豪”;才能超过十人的,叫做“杰”。懂得天道,考察地理,通达人情,博大可以容纳众人,德泽可以让远方归服,信誉可以统一异国,智慧可以通达变化,这便是“英”的准则;德行可以教化大众,品行可以暗合于大义,仁惠可以获得群众,光明可以光照大众的,是人类之“俊”的要求;言行可以作为仪表,智慧可以决定疑难,廉洁可以把财物分给众人,信用可以使人守住誓约,作事可以成为法式,出言可以符合大道,这是人类中的“豪”的要求;持守责任而不废弃,处置事务不结党营私,看见危难不苟且躲避,看见利益不苟且获得,此种人才适合“杰”的准则。英、俊、豪、杰,各自依据才能的大小处在合适的位置,发挥适当的作用,由本到末,以重制轻,在上位的人一声倡导,在下位的民众便随着应和,在上位的人一有行动,在下位的民众便紧紧跟随,四海之内,思想归于一致,违背贪鄙趋向仁义,这对于感化民众来说,便如疾风摇动草木,没有风到之后而不仆倒的。

如今使愚蠢的人去教育智慧的人,让不肖的人去凌驾贤明的人,就算施行严酷的刑罚,民众也不会服从,这是由于小的不能制服大的,弱者不能役使强者的原因。故而圣明的君主举荐贤才去建功立业,不肖的君主任命的是和自己志趣一样的人。文王因举荐太公望、召公而称王,桓公因任命管仲、隰朋而称霸,这便是举用贤才而建功立业的典型。夫差因任命大宰嚭而灭亡,秦始皇因任命李斯、赵高而败亡,这便是举用和自己志趣相投的奸佞小人的例子。故而观察他们所举荐的人,治乱的情形便能够看清了;考察他们的党羽,而贤、不肖可以论说明白了。

[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