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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胡朴安讲国学——文字学ABC(1)

胡朴安(1878—1947)

近代著名学者。原名韫玉,字朴安。安徽省泾县人。他从事汉语文字和训诂的教学和研究工作长达数十年,曾先后任教于上海大学、持志大学、国民大学和群治大学等高校。他还积极参与社会活动,曾出任《民国日报》社社长、交通部秘书、福建省图书馆馆长、上海通志馆馆长等职。一生著作宏富,著有《文字学ABC》、《中国文字学史》、《中国训诂学史》、《中国学术史》,编有《俗语典》、《中华全国风俗志》等。

《文字学ABC》一书是一本文字学通俗读物,是胡朴安先生在持志大学、国民大学、上海大学、群治大学历次讲授文字学知识的讲义结集。全书分上、中、下三篇。上篇从文字的起源讲到文字的变迁、废弃和增加,对甲骨文、古文、篆文、隶书等都有相当的说明。中篇说明六书的次第及功用,并分别用实例阐明各自的内容。下篇是研究文字学的书目。本书简明扼要、浅显易懂,是研究文字学的入门基础参考书。其中显示了作者博而能约的能力。

文字学ABC

我这一本《文字学》,上编是在持志大学讲授过一次,现在加了一遍修改。大概从文字的原起,说到文字的变迁。虽不见得十二分详细,而甲文古文篆文隶书等,几个重要的问题,皆有相当的说明。中篇是在国民大学讲授过二次,又在上海大学、群治大学各讲授过一次,又加了一遍修改;在持志大学讲授过一次,现在又加了一遍修改。大概关于六书的条例,皆有浅显的说明。下编是研究文字学的书目。大概将目睹的书,略记其内容与版本,并稍加批评,便研究文字学的人有一个门径。

我这本《文字学》,并无新奇可喜的议论,但自信可为研究文字者入门的书。

民国十八年二月五日泾县胡朴安记

上编文字源流

(第一章)文字通论

一文字原始

文字是替代言语的符号,因文字的创造,是由言语而来;但是未创造文字以前,替代言语的符号,已有画卦和结绳两种。

许叔重叙《说文解字》说:“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视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易》八卦,以垂宪象。及神农氏结绳为治,而统其事,庶业其繁,饰伪萌生;黄帝之史官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百工以乂,万品以察。”可见未创造文字以前,已有画卦、结绳的符号了。据许叔重的这一段话看来,大概庖牺时是画卦;神农时是结绳;黄帝时初造文字。这种考证,根据《易经·系辞》的,是比较可信。

但是黄帝的史官仓颉,虽能创造文字;而同时造文字的人,必不止仓颉一个。卫恒《四体书势》说:“昔在黄帝,创制造物;有沮诵、仓颉者,始作书契。”可见黄帝时作书契者,已经有沮诵、仓颉两个人了。其实文字在未整理以前,是极混杂的;创制的,决不是一两个所谓圣人。由简而繁,由分歧而统一,实是自然的趋势,不过溯原其始,大概在于黄帝时代罢了。

二文字称谓

怎么叫做“文”?《说文》:“‘文’错画也,象交文。”《考工记》:“青与赤谓之‘文’。”《易经·系辞》:“物相杂故曰‘文’。”都是交错的意义。因物不交道,必不能成文,文之形为,即是交错的形象。“文”的定义,便是许叔重所讲的“依类象形谓之‘文’”,也即郑渔仲所讲的“独体为‘文’”。

怎么叫做“字”?《说文》:“‘字’乳也,从子在宀下。”“字”本乳字的解说;引申为抚字的解说;也引申为文字的解说。所以引申为文字的解说的缘故,便是合二文三文以至多数文而成一字,由孳乳而浸多的意义。“字”的定义,即是许叔重所讲的“形声相益谓之‘字’”,也即是郑仲渔所讲的“合体为‘字’”。

“文”“字”的名称,很不统一,古时文字统称为“名”,如《仪礼》:“百‘名’以上书于策,不及百‘名’书于方。”或统称为“文”,如《礼记·中庸》:“书同‘文’。”汉时称“字”,或“文字”并称,或亦单称“文”,观《说文解字》一书可知。自《字林》名书以后,“字”便成为专称了。

三文字功用

文字是随着智识而产生;亦随着智识而进步。文字的功用,大概可分为三种:

(甲)记录事物:古代的事物,能够见于今;今日的事物,能够垂于后;这便是历史的萌芽。

(乙)抒写情感:由喜怒哀乐的情感,发为笑号悲欢的声音;本自然的声音,成为有意识的声音,叫做语言;本语言的声音,成为有形迹的符号,叫做文字;有文字以记录情感,然后人与人的感情始通;这便是文艺的萌芽。

(丙)记述思想:由过去的观念,而产生未来的思想;由经验产生归纳、演绎、类推的思想;将这种思想,用文字记述,便是一切学术的萌芽。

这三点功用上看来,文字的发明,可以说是一切文化的原始了。

四形音义的变迁

文字是合形、音、义三个要素组成的;我们识字是从形辨音,从音析义;古人制字却是从音定义,从义定形,现在分别叙述它的变迁于下:

(甲)形:形的变迁,计有两种:(一)普通的:例如从古文变为篆文;从篆文变为隶书;从隶书变为草书和真书;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二)特别的:又可分为两类:(子)古时没有,后人逐渐增加的:此种增加的文字,学者都以为俗字;其实是文字发达自然的变迁。例如古时“夫”“容”二字,现在写做“芙”“蓉”;古时“昆”“仑”二字,现在写做“崑”。这“芙”“蓉”“崑”四字,实在不可叫做俗字;只因古时字少,往往假借用字;到后来当然加“艸”加“山”,以为分别。此种增加,不仅后起的文字如是;颂敦上的“禄”字,父辛爵上的“福”字,都是无示旁,作“录”作“畐”,这便是前例。(丑)古时所用,后人已废弃的:例如用“深”字替代;字废弃了,连“深”字的意义也废弃了。用“率”字替代;字废弃了,连“率”字的意义也废弃了。这种因假借而废弃的文字,极多,此处不必多讲。总括起来,这(一)(二)两种关于文字形的变迁,大可以供我们研究。

(乙)音:音的变迁,大概可分五个时期:(一)三代;(二)汉、魏、六朝;(三)隋、唐、宋;(四)元、明、清;(五)现代。再概括去分,隋唐以前叫做古音;隋唐以后,叫做今音。换句话讲:没有韵书以前叫做古音;有了韵书以后叫做今音。《切韵》一书,是隋朝陆法言编的,即今日《广韵》蓝本,所以古今音的分界,以隋唐为界。

普通人每言读书用古音,说话用今音;其实适相反对,例如“庚”字我乡读书作“根”,说话作“冈”。“蚊”字读书作“文”,说话作“门”。“冈”“门”是古音;“根”“文”是今音。这是因读书照韵书;说话却沿着古音,没有变更。大概南方的言语,没有变更的尚多;所以我们要研究文字的音,不仅根据历代的韵书;研究现代的言语,是最重要的。

(丙)义:义的变迁,也有两种:(一)历史的:例如六经字义、周秦诸子字义、汉人话经字义、宋人话经字义、元人词曲小说字义。(二)本身的:便是中国文字假借的作用。中国文字,很少一个字一个意义的。多的一个字,有十几个意义;少的一个字,也有两三个意义。有用本义的;有用借义的;有用展转相借的;有用沿古误用的;我们研究文字的义,关于本有其字而假借的,当知本字与借字的分别。关于本无其字而假借的,当知借义为本义的引申。至于沿古误用的,也应该寻出致误的原因。这是我们研究文字义的方法,最当注意的。

(第二章)字音的原起

一自然的音

没有文字,先有言语;没有言语,先有声韵。一切声韵,都是由喉而发,也是由喉而收,本极简单。声的进步,由深喉到浅喉,(即牙声)到舌、到齿、到唇,声的变化便多了;又有发声、送气、收声的分别;又有清声、浊声的分别;声的变化更多了。由声而收,只有一韵,转而为平、上、去、入,韵的变化便多了;又有开口,合口、齐齿、撮口,韵的变化更多了。由简单的声音,变为复杂的声音——言语;由复杂的声韵,变为有形迹的文字。现在文字复杂的声韵,都是由言语复杂的声音而来;言语复杂的声韵,都是由自然简单的声韵而来。

试用小孩证明:小孩初生,只有哭声,哭声是最自然最简单的;其声纯由喉发。《说文》:“喤”小儿哭声,“呱”小儿啼声:“喤”是深喉声,匣母;“呱”是浅喉声,见母。由哭到笑,笑也是喉声,《说文》:“咳”小儿笑也;“咳”是深喉声,匣母。由喉声经唇的作用,便有爸爸妈妈一类的称呼;由喉声调于舌,便有哥哥弟弟一类的称呼。(哥本浅喉声,见母,调于舌如多,为舌头声,端母。弟本舌头声,定母,今人有读作舌上声,乃读音的流变。)这些字音,完全是自然的。《说文解字》中关于自然音的字极多,大概都是呼吸、呕吐、哭笑、歌咏和表现惊、惧、愁、怒一类的字,现在略记数例于下:

“哑”笑也:从口,亚声,於革切。——属于笑的。

“喷”吒也:从口,贲声,普魂切。——属于怒的。

“吁”惊也:从口,于声,况于切。——属于惊的。

“哓”惧声也:从口,尧声,许幺切。——属于惧的。

“嘅”叹也:从口,既声,苦盖切。——属于叹的。

“譥”痛呼也:从言,敫声,古吊切。——属于呼号的。

“嘑”号也:从口,虖声,荒乌切。——属于呼号的。

食辛也:从口,乐声,火沃切。——属于饮食的。

口满食:从口,声,丁滑切。——属于饮食的。

“讴”齐歌也:从言,区声,乌侯切。——属于歌咏的。

“詠”歌也:从言,永声,为命切。——属于歌咏的。

“呼”外息也:从口,乎声,荒乌切。——属于呼吸的。

“吸”内息也:从口,及声,许及切。——属于呼吸的。

“欧”吐也:从欠,区声,乌后切。——属于吐呕的。

“吐”写也:从口,土声,他土切。——属于吐呕的。

以上所举,都是人类生理上或心理上自然的一种声韵表见;由这种自然的音,变为言语的音;再变为文字的音;所以自然的音,为字音最初的原起。

二效物的音

言语的声韵,除自然的外,便是模仿物的声音,替物起名字。安吉张行孚说:“古人造字之始,既以字形象物之形;即以字音象物之声。”这两句话,很可以表明古人造字命名的原则。现在略记数例于下:

“马”怒也;武也:象马毛尾四足之形,莫下切。——属于动物的名词。

“乌”孝乌也:象形,哀都切。——属于动物的名词。

“木”冒也:冒地而生,从中,下象其根,莫卜切。——属于植物的名词。

“金”五色金也:从土,左右注象金在土中形,今声,居音切。——属于矿物的名词。

“鐘”乐也:从金,童声,职容切。——属于人造器具的名词。

“牟”牛鸣也:从牛,象其声气从口出,莫牟切。——属于动物的动词。

“喔”鸡声也:从口,屋声,於角切。——属于动物的疏状词。

艸本盛然:象形,八声,普活切。——属于植物的形容词。

“硠”石声:从石,良声,鲁当切。——属于矿物的疏状词。

“彭”鼓声也:从壴,从彡,薄庚切。——属于器具的疏状词。

上面所举的,都是模仿物音的字音;模仿物音的条例,大概有三项:(甲)模仿物音的音:如上面所举便是。(乙)模仿物形的音:例如“日”实也:日形圆实,即呼为“日”;“日”“实”音同。又如“川”穿也:象水流毋穿,即呼为“川”;“川”“穿”音同。(丙)模仿物义的音:例如“葬”臧也:言臧尸于艸中,即呼为“葬”;“葬”“臧”音同。“户”护也:户为保护室家,即呼为“户”;“户”“护”音同。据此,可见古人制字音,都是有根据的;同义的字,往往同音,便是这个缘故。

(第三章)字义的原起

一义起于音

文字既是替代言语,字义的原起,当然与声韵有关系;所以古时用字,只用右旁的音,不必有左旁的形。例如《诗经·兔置》:“公侯干城。”“干”即是“扞”字。《芄兰》:“能不我甲。”“甲”即是“狎”字。又如《说文解字》“臤”下说:“古文以为‘贤’字。”“丂”下说:“古文以为‘巧’字。”后来智识进步,才加右旁的形,以为分别;“扞”从手,干声;“狎”从犬,甲声;“賢”从貝,臤声;“巧”从工,丂声;虽形有区别,而义的由来,仍然与音有关。例如“仲”“衷”“忠”三字,都从“中”得声,都有“中”的意义。四字,都从得声,都有的意义。其尤为明白易见的,“禷”下云:“以事类祭天神;从示,类声。”“类”即是义。“祀”下说:“祭无已也:从示,已声。”“已”即是义。可见凡字声之所在,即是义之所在;无论什么字,但举右旁的声,不必再举左旁的形;懂声韵的人,可以因声以知义;因声是义的根本。现在略举数例于下:

凡字从“仑”得声的,都有条理分析的意义。

凡字从“尧”得声的,都有崇高长大的意义。

凡字从“小”得声的,都有微杪细小的意义。

凡字从“音”得声的,都有深暗幽邃的意义。

凡字从“凶”得声的,都有凶恶勇猛的意义。

凡字从“冘”得声的,都有深沉阴险的意义。

凡字从“齐”得声的,都有均平整齐的意义。

凡字从“勹”得声的,都有包括满实的意义。

凡字从“句”得声的,都有屈曲句折的意义。

现在再将“仑”字一条的例,举在下面,其余从略。

“侖”《说文》:“思也;从亼册、会意;册犹典也。”亼思在册上,便是思想有条理分析的意义。

“论”《论语集解》:“理也;次也。”这是言语有条理分析的。

“伦”《孟子》:“察于人伦。”注:“序也。”这是人事有条理分析的。

《尔雅·释木》:“无疵。”这是木有条理分析的。

“沦”《说文》:“小波为沦。”《诗经·伐檀》:“河水清且沦猗。”传:“小风水成文,转如轮也。”这是水有条理分析的。

“抡”《说文》:“择也。”《广雅》:“抡贯也。”贯是有次序的意思;这也是人事有条理分析的。

“纶”《说文》:“青丝绶也。”这是丝有条理分析的。

“轮”《说文》:“车轮也:有辐曰轮;无辐曰辁。”辐的排列有次序的叫做轮;这是车有条理分析的。

在这“仑”字一条看来,我们便可明白音和义的关系了。

再从上面所举的各例看起来,可以证明文字的原始,是用声区别,不是用形区别。因古时字少,不能每一件事物都有文字,便将同声韵的字,引申借用;后来虽然加了偏旁,用形为义的标准,但是声韵与意义的关系,仍旧可以推寻得出来。

二义起于形

文化日渐发达,事物日渐繁多,仅用声韵,不能够区别;因此将右旁的声,再加左旁的形;进一步将形的区别,来代替声的区别。例如上节所举的“仲”、“衷”、“忠”三字,虽都有中的意义,但是“仲”是“人”的中;“衷”是“衣”的中;“忠”是“心”的中;可见声虽是义的纲领,而形却是义的区别,倘使没有标出形,便不能明了“中”是什么中了。古人讲义起于形的很多,现在姑且举一则在下面为例:

沈括《梦溪笔谈》:“王圣美治字学,演其义为右文;古之字书,皆从左文,凡字其类在左,其义亦在左;如木类其左皆从‘木’。所谓右文者,如‘戋’小也:水之小者曰‘浅’;金之小者曰‘钱’;歹之小者曰‘残’;贝之小者曰‘贱’;皆以‘戋’字为义。”

这一段话,虽说声为义的纲领,但是我们在这一段话里,也可以看出形与义的关系。因为世界上一切事物,倘使都用声去包括,那末声同义异的文字,便要失去代替言语的价值;所以必须要用形来区别。加了左旁的形,凡言语上不容易区别的,文字上都可以区别了。现在举一条在下面为例:

“果”《说文》:“木实也:从木,象果形,在木之上。”从果得声的字十三,而义都是系于左边的形。

“裸”《说文》:“灌祭也;从示,果声。”义系于左旁的“示”形。

“踝”《说文》:“足踝也;从足,果声。”足左右隆然圆起的,叫做“踝”;义系于左旁的“足”形。

“課”《说文》:“试也;从言,果声。”义系于右旁的“言”形。

“髁”《说文》:“髀骨也;从骨,果声。”义系于左旁的“骨”形。

《说文》:“研治也;从支,果声。”《广雅》:“椎也;击也。”义系于右旁的“攴”形。

《说文》:“齐谓多为;从多,果声。”义系左旁的“多”形。

“稞”《说文》:“谷之善者;从禾,果声,一曰无皮谷。”义系于左旁的“禾”形。

“窠”《说文》:“空也;穴中曰窠;树上曰巢。从穴,果声。”义系于左旁的“穴”形。

“裹”《说文》:“缠也;从衣,果声。”义系于左旁的“衣”形。

“颗”《说文》:“小头也;从页,果声。”义系于左旁的“页”形。

“淉”《说文》:“淉水也;从水,果声。”义系于左旁的“水”形。

《说文》:“鳢也;从水,果声。”义系于左旁的“鱼”形。

“婐”《说文》:“婐也;一日女侍为果,从女,果声。”义系于左旁的“女”形。

[附注]所谓左旁的形,不必形尽在左旁;“左旁为形”是文字学上的名词。

上面所举十三字,倘使只有右旁的声,没有左旁的形,则意义便不能明了;加了左旁的形,便可以和同声异义的字区别,许慎用左旁立部首,便是这个意思。

(第四章)字形的原起

一画卦的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