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彻偏于冷峻,就似神山顶上最尖端的那一捧被阳光笼罩的寒雪,让人顶礼膜拜,却又想抓过来嚼在嘴里,以压制心头生起的燥热。
这样气质疏离冷淡的人,看模样真想不出会是个纨绔风流之辈。
不过此刻纪澄可顾不得欣赏沈彻的俊颜,她浑身发冷,手心冒汗,后背的大片衣襟都被汗湿了。
人倒霉了,真是喝凉水都塞牙,在这样绝不可能的地方,居然会被沈家二公子撞到,纪澄只觉得未来都蒙上了一层灰翳。
但是纪澄依然强作镇定,甚至逼着自己去看沈彻的眼睛。
沈彻的眼睛是微微狭长的丹凤眼,即使无情,也天生带着一点儿勾人,让你莫名地会产生一种他会怜惜你的错觉。
“纪姑娘先回去吧,我送弘哥儿回去。”沈彻道。
这个人的嗓音自带一种距离感,就像是自你头顶的天际发出的,纪澄形容不好,就好像是来自她的主人的声音一般。
然而纪澄哪里有什么主人,她冷静后才明白,那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掌控感。
在这样的语调里,纪澄二话不说,只低头应了一声,就赶紧离开,恨不能腋生双翼,脚踏风火轮地立即消失。
纪澄先将系在二重飞檐上的绳子解开,轻松地跳到第一层,又顺着绳子吊下去,只是这一重离地面一丈多,纪澄在下面抬手一提一放地拉动绳子,想将绳套从飞檐上滑出来,但是难度比较高,她心里又难免慌张,甩了许久都没弄出来。
最后还是沈彻带着弘哥儿走过去替她取出来,然后纪澄就看沈彻将弘哥儿夹在腋下,轻轻一跃就稳稳地立在了地上,纪澄没想到沈彻的轻身功夫如此好。
纪澄看得痴了,她幼时听那踏雪无痕、一苇渡江的故事时,就十分羡慕和向往那些传说中的英雄人物,还闹着她爹爹给她找师父,如今想来自然是一场笑谈。然而今日纪澄却没想到真能见着有人飞檐走壁,简直不可思议。
大概是纪澄看得太痴了,所以惹得沈彻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她赶紧低下头沉默地收拾好绳子。
纪澄想了想自己对弘哥儿说过的话,此刻恨不能自掘坟墓跳进去,于是犹豫着要不要在二公子跟前说几句好话解释解释。
而沈彻刚才一口就点明了她的身份,所以纪澄不得不鼓起勇气为自己辩解,争取宽大处理,因而开口道:“二公子,我……”至于二表哥什么的套近乎的称谓,纪澄还没那么厚的脸皮喊出来。
“下次不要带弘哥儿到这样高的地方来。”沈彻开口打断纪澄的话。
“是。”纪澄忙不迭地点头,其实她早就后悔了,刚才弘哥儿脚踩滑的时候,如果不是沈彻及时出现,纪澄估计只能一死以谢沈家了。这几年她难得任性一次,没想到就是这种结局,可见人真的不能只凭意气行事,“再也不会了,我保证。”
沈彻不语。
纪澄就差没给沈彻点头哈腰了:“那我先走了。”纪澄转过身像受惊的小鹿一样,飞快地从鹤岗消失,没入了山下的松林里。
柳叶儿本就不放心纪澄这么晚出门,守在山墙边一见纪澄回来忙迎上去,但见纪澄的刘海都被汗水打湿了贴在额头上,急急地问:“姑娘,发生什么事情了?”
纪澄此刻依然惊魂未定,只摇摇头:“别问。”
直到重新躺在床上时,纪澄依然不敢相信,在得月亭的顶上那种不可能遇到人的地方,竟然遇到了沈家二公子。
纪澄翻身叹息,早知道她当时不和弘哥儿说实话就好了,只说可怜他思母之心该多好,她跟个小孩子扯什么讨好不讨好的。这下可好了,定然给了沈彻多嘴多舌之感,只怕还得落下个心机深沉的印象。
纪澄只盼望沈彻不是那种多嘴多舌的人,也打定主意今后但凡见着点儿二公子的影子也要有多远就躲多远,千万别让他想起有自己这么个人来。
眼瞧着离四月二十四的日子越来越近,无论是园子还是帷障,抑或是别致的花盆都已经准备好了,花的品种也不少,可是真正能令人惊讶的花却太少了,办个普通的花宴自然已经足够,但要号称“百花宴”,又要力压王四娘的“牡丹宴”,就显得有些不足了。
别说脾气急躁的沈萃了,就连沈芫急得嘴角都长了一粒痘痘,一众姑娘都在水榭里等沈荨的消息。
一见沈荨从花坞出来,沈芫紧着问还在喘气儿的沈荨道:“阿荨,二哥哥那边有消息吗?”
沈荨跺脚道:“上回见着他时,我跟他说了的,他只应承尽力,可打那以后就再没见过他的影子,我今天逼问他身边的小厮桐月才知道,他最近不知道在外头又迷上了哪个狐狸精,连家都不回了,偏他把我娘哄得云里雾里的。”
沈芫和沈萃一阵失望,身子重重地往后一靠,沈芫有些颓丧地道:“算了,这样也可以了,这回还得多谢澄妹妹,找了几盆罕见的山茶来,而且咱们这儿的山茶已经过了季,能有这几盆撑门面也不丢人了。”
沈芫说完,沈荨、沈萃和苏筠都往纪澄看来,纪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算不得什么,只是你们也知道我家是经商的,同贩夫走卒都有往来,若要论消息,这些人其实比许多人都灵通,我也是托他们打听才知道哪家花农有珍藏的花卉的,算不得什么本事。”
纪澄这种不居功的态度令沈芫和沈荨对她都添了不少好感:“这里头也有五妹妹的功劳,若是我去请那些人让出传家的花卉来,只怕他们还不肯,还是得靠沈府的面子。”
纪澄如此说话,连沈萃的面子都照顾到了,真真有些八面玲珑。
“澄妹妹好生厉害,倒是我,什么忙都没帮上。”苏筠有些难过。
沈荨忙安慰道:“你才刚从南边儿来,在京师人生地不熟的,自然找不到别人家中的花卉,可是筠姐姐你在布置园艺上却别有意境,咱们这一回好些花山都是你布置的,连老祖宗瞧了都说好呢。”
苏筠闻言这才展颜一笑:“真的吗?能帮上忙,我就太高兴了。”
下午纪澄照旧跟着沈芫去刘厨娘那里学厨艺,两个人并肩走着,纪澄开口道:“芫姐姐,昨儿我家店里的掌柜来说,京郊的云潭山有一户人家,家里养了几盆五彩菊,这几日正开花。”
“这怎么可能,菊花不是九月才开吗?”沈芫惊讶地道。
“是啊,我也是觉得奇怪,但是那掌柜说得有模有样,我让他不管多少钱,只管去买,他却说那户人家也不是普通人,原是五年前致仕的杜御史。杜御史坚决不肯割爱,掌柜的也没有法子。芫姐姐,我想着若是找个同杜御史有旧的人去,恐怕才有商量的余地。”纪澄微微垂眸道,“对不起啊,芫姐姐,我也帮不上大忙。”
“胡说,你已经帮了我天大的忙了。杜御史吗,我爹爹刚好和他有些旧日同僚之情,我这就去办,你跟刘姑姑说一声,就说我下午有事儿,今儿就不去了。”沈芫急急地回身就走,这都四月二十一日了,再不加紧办,可就迟了。
纪澄没想到沈芫也是这么个急性子,只好笑地摇摇头,独自去了刘厨娘的厨房。
刘厨娘的厨房十分宽阔,除了砌着灶台的那面墙外,其他几面墙前都挨个儿立着整整齐齐的柜子,上头装满了琳琅满目的瓶瓶罐罐,是刘厨娘这些年走南闯北收集的各种调味料和晒干的食材,以及她自制的调味料。
刘厨娘的厨房和她的人一样,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纪澄心想她将来如果当家做主了,家中的厨房也得弄成这样,只是厨娘恐怕找不到刘厨娘这样的。因为在纪澄看来,刘厨娘其实早就想离开沈府了,但是沈府势大,沈芫一日不出嫁,刘厨娘就一日也不能离开。
若是换了纪家,刘厨娘压根儿不会甩她,直接就走人了。有本事的人脾气总是大点儿。
“刘姑姑。”纪澄恭敬地唤了一声,然后从门边的柜子里拿出自己专用的围裙。这种围裙也是刘厨娘要求的,是倒褂样式,连脖子带手臂全部都遮住了,袖口束得紧紧的,不会存在袖子拖到碗里的尴尬。然后是帽子,将头发全部都装了进去,这是怕头发丝落到饭菜里。
“三姑娘没来吗?”刘厨娘问。
“三姐姐突然有点儿急事。”纪澄道。
刘厨娘“哼”了一声,什么急事儿,是沈芫压根儿就没将学厨艺的事情放到心上。当初忠毅伯府三顾茅庐请她入府,刘厨娘一来是想借伯府将自己的名头再弄得响亮一点儿,二来也是以为沈芫是真心求学。
哪知道刘厨娘进府之后才发现原来三姑娘学厨艺不过是为了应付未来的婆家,压根儿就没心思学厨艺。而沈府本来的厨娘们联合起来给她使绊子,以至于刘厨娘在主子跟前并不得宠,她也不是那种卑躬屈膝的谄媚之人,所以越混越觉得憋屈。
而纪澄的出现无疑是给刘厨娘的心里注入了一道暖流。
是以,这个下午刘厨娘没有安排往常的内容,而是将一堆食材堆在纪澄的面前,让她随便做菜,她自己则看着小丫头们整理器具去了。
纪澄心忖,这刘姑姑未免也太不负责了吧?好歹她每回来学厨艺,都是很认真地对待的,她一向尊敬有本事的人。
不过纪澄有个优点,不管刘姑姑对她如何,她却不会自己对不起自己。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深呼吸了几口,清空脑子,定下心来打量眼前的食材,都是普通的菜蔬和肉类,但她偏爱牛肉,在确定是牛腩肉之后,就打起了红烧的主意。
红烧牛肉也只是普通菜色,难不住纪澄,她将刘姑姑的调料罐子搬下来,细细闻了闻里面的味道。其实前不久她就发现刘姑姑的罐子里有一种奇怪的干香料,平日做菜并不用,但她闻着那个味道,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和牛肉相得益彰。一直没有机会尝试,眼前岂非很好的时机?
纪澄用瓦罐煨着牛肉,手里空闲下来,又忍不住拨弄了一块带骨牛肉,思考着怎么煮着玩儿。她鼓捣了一下烤肉的铁网,烤出来的肉质比较绵。
但同样的牛肉还有几小块,纪澄尝试了多种方法,最后用了一种很奇怪的平底的铁锅,用油两面煎了那带骨牛肉,不过因为判断不准确,里头还带着血丝就起了锅,但牛肉出乎意料地嫩,只是缺少相应的调料。
纪澄从茱萸一直试用到胡椒,把刘厨娘的调味料都试了一遍,最后找出一种海外舶来的黑胡椒,味道很是特别。
一个下午,纪澄炒了好几种酱汁,蘑菇味儿的,辣汁味儿的,黑胡椒味儿的,甚至还有孜然味儿的。
但这些都不是最厉害的,最厉害的是纪澄做完这一切,身上依然保持得很干净,额头有些微的汗水,用手绢轻轻擦了擦就好。
“你这是跟牛肉过不去啊?”刘厨娘走进来一看,准备的十来斤牛肉已经用得干干净净了。
“姑姑来试试。”纪澄有些兴奋地将筷箸递给刘厨娘。
刘厨娘夹起带骨牛肉块来试了试:“还不错,软嫩适中,牛肉的本味儿也足够突出,若是加点儿酒去去腥就好了。”
“是。”纪澄笑着应了。
“锅里炖着什么?”刘厨娘又问。
“也是炖的牛肉,不过还没炖好。”纪澄道。
刘厨娘解开瓦罐的盖子看了看,红彤彤的一片,居然是用才传入中原不久的番茄炖的,十分奇怪的搭配。刘厨娘皱着眉头尝了尝汤头,味道居然不坏。
刘厨娘心里有些可惜,眼前这位纪姑娘的确是个人才,其实当厨娘除了要求过人的眼力和敏锐的味觉外,做出新意才是更难得的能耐。
可是哪怕刘厨娘再惜才,她也知道纪澄是绝不可能继承她的衣钵的,真是可惜了这位纪姑娘的天赋。
“我尝这牛肉块,味道不坏,但肉的部位选得还不够好,并不是牛身上最嫩的肉。”刘厨娘道。
纪澄点了点头,自然也知道自己做的这道菜的弱点。
“不过你这酱汁调制得不错,敢想敢做。”刘厨娘不吝赞扬。
纪澄眉眼都笑弯了起来,刘厨娘为人很严肃,能得她一句赞扬已经不错。
“姑娘若是有兴趣,今后可以提前半个时辰来我这儿,我教你先认认食材。”刘厨娘道。
其实厨艺对纪澄来说也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但技多不压身,她反正平日闲着无事,来学学也不错。
翌日,纪澄原本以为能从沈芫处听得好消息,哪知却见她愁眉不展:“芫姐姐,怎么了,杜御史不肯割爱?”
“杜御史爱花如命,就是为了养花才致仕躲入深山的,那‘五龙团’是他养了十年才养出来的,怎么说都不肯相借,说是离开了云潭山就活不了。”沈芫有些埋怨地道,“便是我爹和他那样的交情,他都丝毫不肯松口。”
“那你派去的人可曾问过,那五龙团离不开云潭山是何原因没有?”纪澄问,“我想着一则可能是云潭山的雾气有利于它,二来云潭山地势高,气候比咱们要冷一些,菊花本就是秋日之物,喜寒厌热,挪到咱们山下来的确可能活不了。不如你再派人去问一问,咱们就借一日,连夜就给他送回去行不行?”纪澄道。
“只能试一试了。”沈芫也是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