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半夜,那去云潭山办事的管事才回府回话,原因的确如纪澄所料,那五龙团喜寒,如今云潭山顶的人还穿着夹衣,而山下已经是薄绸之时,杜御史好容易养活这四月里盛开的五龙团,自然不肯轻易冒险。
纪澄次日清晨听了沈芫的话,低头想了想:“我倒是有个主意,咱们为那五龙团做一个冰罩,戳几个小孔透气,如此一来既可以保证寒气,也不妨碍那菊花照射太阳,而且雾里看花别有意境。”
沈芫听了眼睛一亮:“好主意,我怎么就没想到?”
沈芫忙禀了黄氏,开了冰窖,取出两块巨大的冰块来,让下人赶紧凿出两个冰罩,一块放入铜制的双层“冰箱”里运到云潭山给杜御史过目,另一个备用。
“也不知道这次杜御史会不会松口。”沈芫等人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好在老天爷开恩,杜御史终于松了口,沈府派去的管家,连夜将那盆五龙团运下山,说好了观赏完毕之后连夜还要送回云潭山。但即使这样杜御史也不放心,最后也亲自跟着下了山守着。
沈芫等几位姑娘在四月二十四日清晨见到五龙团时,都松了一口大气。沈芫脸上总算得了笑容,她什么都没说,只静静地握了握纪澄的手,所有的感激都在不言中了。
这一日到沈府来做客的姑娘,哪怕是最挑剔的人,见着那五龙团时,都不得不惊叹。
杜御史的确是会养花之人,那五龙团,一株五朵,朵朵颜色皆不同,分别是墨绿、碧绿、草绿、嫩绿、嫩黄五色,花瓣呈龙爪状,就像五条腾云驾雾的团龙。无论是颜色还是花形,即使放在秋季,这五龙团都当得起菊花之王,何况如今才是初夏四月。
百花宴就是京中闺秀的雅集,冲着沈府的名头,得到请帖的姑娘一个不落都来了,便是王氏姐妹虽然来得迟,但是也到了。
王四娘今日着实是下力打扮了一番,想来是冲着艳压群芳来的。身上穿了件素地鹅黄短襦并一袭水绿地卍字纹钩莲纹上用绫罗裙,系着墨绿草花结的丝绦,头上戴着外间不常见的金累丝花冠,想来是宫中物品,将王四娘衬托得如朝云晚霞一般艳丽无双。一路走来,每个姑娘都回头看她。
沈荨其实没想到王四娘和王悦娘会来,她和她们关系素来就好,这回的事情全是沈芫在拿主意,所以沈荨见着王氏姐妹时很有些不好意思。
待沈芫等人迎上去的时候,王四娘看向明显不好意思看她的沈荨,上前亲热地拉起沈荨的手:“荨妹妹怎么同我生分了?”
“我……”沈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放心吧,你四娘姐姐还没那么小气,今日的百花宴是荨妹妹的雅集,我如何能不来?”王四娘拍着沈荨的手背道,但连一丝眼风都不肯施舍给沈芫和沈萃这两个主人。
沈荨松了口气,她也实在不愿意为了个纪澄伤了和王四娘的情分,今日见王四娘如此笑意盈盈,顿时觉得是自家三姐过于小气了,当时就不该跟王四娘斗气。
王悦娘笑着从后面走上来道:“我今日本来说不来的,荨姐姐上回都不来参加咱们的牡丹宴,我还生着你的气呢!但四姐姐说你上次是身子不适才没来的。我想着也是,咱们两个是什么样的交情,你若不是真的身子不好,如何会不来?到底还是四姐姐疼你。”
王四娘和王悦娘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将沈荨羞得面红耳赤,尴尬地道:“我知道四姐姐疼我。”
这厢王氏姐妹和沈荨说着话,沈芫和沈萃也没道理留在原地受人冷落,便往旁边去同其他姑娘寒暄了。
王悦娘瞅着两人的背影,撇了撇嘴,狠狠地瞪了瞪。王四娘脸上虽依旧一派和气,可眼神里的凌厉还是几乎掩饰不了。她已经给沈芫送了梯子,没想到对方不仅没有就势下坡,反而丝毫不搭理她,那以后也别怪她翻脸无情了。
女孩儿家之间的矛盾来得莫名其妙,有时候仅仅是为了一桩小事儿,就结下了不解的恩怨。
苏筠倒是没有像沈芫那样,她看着王四娘姐妹过来,便朝旁边的姑娘微微点了点头表示暂时离开,带着笑向王氏姐妹迎来:“四娘姐姐、悦娘妹妹,四娘姐姐今日真美啊,这水绿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瞧织法像是咱们江南制造局上贡的东西。”
“筠姐姐眼力真好,可不就是江南赶在过年前敬上的吗。淑妃娘娘统共就得了三匹,其中这匹水绿色的就给了四姐姐。”王悦娘道,神色间不无羡慕。毕竟王四娘和淑妃娘娘才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
“筠妹妹头上这支红宝石蝴蝶牡丹簪也挺别致的,瞧着像是宫里匠作的手艺,但又似乎没见过这样子,这蝴蝶翅膀薄如蝉翼,如今匠作的手艺可很难达到了,唉,真是可惜。”王四娘道。
苏筠不自然地摸了摸头上的蝴蝶簪:“这是当初先太后赏赐我家的,祖母给了我。”
“怪不得我说我没见过呢!宫里头已经不时兴这样的样式了。”王悦娘快嘴地道。
苏筠的脸上顿时尴尬得不得了,耳朵都羞红了。苏家虽然也是世家,破船也有三斤钉,可毕竟已经不复当年的繁华了,她的首饰里虽然也有许多南边儿时兴的款,但都嫌压不住今日的阵脚,这才将这支压箱底的宝贝翻了出来。
王四娘狠狠地瞪了王悦娘一眼,不会说话能不能别开口?然而王四娘又不得不替王悦娘描补道:“先太后赏赐的东西,别家求也求不到呢,已经不是时兴不时兴之说了,能有这样东西的人,非底蕴深厚的人家不能。”
苏筠作势理了理耳发,遮掩了一下自己的失态,心道王家两姐妹里,也难怪大家独尊王四娘了。
王悦娘闻言也一下就回过神来,赶紧道:“筠姐姐,你可别怪我嘴快,刚才是我没见识了。”话虽这样说,但王悦娘的眼神里已经藏不住那种轻视,以及对苏筠的态度也变随意了。
像苏筠头上的这簪子,原本就该供起来放在家里把玩,哪里能真把几十年前太后赏赐的东西拿出来戴呢?便是金子重新翻新了,那也不适合如今戴出来了。王悦娘原本以为苏家还有几分家世,如今看起来倒是强撑脸面了,外头光鲜,里头早就腐坏了。
王四娘如何能不懂王悦娘的心思,但是敌人的堡垒总是从内部瓦解才最大快人心,王四娘不介意拉拢苏筠打击沈芫。
“瞧筠妹妹的脸色,身子应该是大好了吧?上回牡丹宴你也没来,让我好生忧心。”王四娘道。
大家都知道彼此说的是场面话,王四娘不停地提这个茬儿,意思就是要追究出是谁在当中作梗,表现出一种只追主犯,从犯不问的态度来。
苏筠也只能尴尬地道:“我身子好多了,多谢四娘姐姐关心。”其余的话她却不肯再说。苏筠住在沈家,没道理胳膊肘往外拐。
王四娘见苏筠这态度,神情也微微冷了下来,眼睛往沈芫那边儿望去,冲着沈荨和苏筠道:“芫姐姐好似在生我的气,我真是不知道是哪里做得不好,惹得芫姐姐恼了我。”
苏筠没开口,沈荨忍不住为沈芫解释道:“芫姐姐没生四娘姐姐你的气,只是为着澄表妹的事情,一时觉得放不下脸面而已。四娘姐姐是知道芫姐姐的,她最是护短,澄姐姐又最能讨她欢心。”
王四娘其实早就料到是为了纪澄的事儿,但只是没想到纪澄这般能讨沈芫的欢心,她远远地瞧向纪澄,见她正笑意盈盈地同几个姑娘说话,不由得撇撇嘴:“看来你这位澄表姐挺会来事儿的,商家女就是这样,做什么都以为是在做生意,习惯了点头哈腰地逢迎人,一辈子也直不起腰来。”
王悦娘也讽刺地轻笑了两声。
沈荨闻言轻轻皱了皱眉头,她有些不喜欢王四娘这样说纪澄。大家都是亲戚,又在学堂里相处了一些时日,沈荨虽然也瞧不上纪澄的出身,但对她这个人没什么坏印象,且这回的百花宴也多亏她出力。
苏筠见状也赶紧道:“澄妹妹不是那样的人,我瞧她的品行做派都是极好的。”
王悦娘哼笑一声:“筠姐姐难道已经沦落到要跟一个商家女交好的地步了?”
苏筠听了脸上一红,气得指尖都开始发抖了。
王四娘嗔了王悦娘一眼:“悦娘你别这样说,便是皇上也还有几门穷亲戚呢,再说这位澄姑娘也不算穷亲戚,虽然是商家女出身,但纪家可是出了名的有钱。你不见荨妹妹的三婶每年都是报国寺捐香油钱的头一份儿吗?”
“是了。”王悦娘笑了笑,“只是她家银子再多咱们也不稀罕跟这种人来往,也不怕降低了自己的身份,跟她来往久了,难免自己也要沾惹一身铜臭味。”
“你嫌铜臭,也许就有人喜欢呢。”王四娘拿眼去瞧苏筠。本以为她是个灵醒的,哪知道却丝毫不上道,为着沈芫也就算了,如今为了个纪澄居然也敢反驳自己,真是给脸不要脸。
苏筠知道王氏姐妹是指桑骂槐,万万料不到她们是这样的德行,简直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猖狂,她也犯不着跟这样的人来往,此刻连礼貌都顾不得了,转头对沈荨道:“荨妹妹,我去芫姐姐那儿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等苏筠一走,王四娘就拉住沈荨的手道:“荨妹妹,你是不是觉得我说的话有些不近人情?”
沈荨没接话,那意思就是默认了。
王四娘低叹一声:“我知道你心里怨我,只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那位澄姑娘明知道自己的出身不好,自然要费力讨你们的欢心,但是装一日容易,装一辈子却难。你呀且看着吧,她那样出身的人总有一日要露出本来面目的,我如今只劝你听我一句,离她远一些,省得将来你觉得被她骗了反而伤心难过。”
沈荨虽然还是没说话,但明显已经被王四娘这番恳切的话给说动了,眉眼总算是松快了,陪着王氏姐妹一路往菊圃去看那五龙团。
而若是此刻纪澄能听到王四娘的话,大约也会为她鼓掌叫好的,其实装一日已经叫纪澄觉得十分艰难了。
今日来了好些勋贵世家的姑娘,加起来怕有二三十位,沈芫一片苦心,替纪澄全部引荐了一番,如此一来,纪澄不仅要在极短暂的时间内将她们的面孔和名字对应着记住,还得弄清楚她们的出身来历。
在这些姑娘的圈子里,最讲究的就是身份排位,丝毫错不得,否则就会得罪人,小姑娘又难免心胸窄了点儿,你错了一次,她对你的印象可就大打折扣了。
所以纪澄必须得弄清楚这些姑娘的爹是谁,是什么爵位和官职,若是她们爹爹的官职相近,还得知道她们娘亲的身份,是哪个世家大族出来的,甚至还得连她们的祖父、祖母来历都门清儿。更别提她们之间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了,是堂亲、表亲还是姻亲?抑或是门生故旧之女?
纪澄觉得哪怕是古之智者如晏子、诸葛武侯再生,恐怕在这样短的时间也不能一丝不差地全记下来。
因而纪澄只能尽量少说话,多听多看,从她们的言谈里猜测对方的喜好,然后在适当的时候插上一句话,一定要刚好切中要害,对她们的议论既不能盲从,又不能擅加驳斥,这个分寸的把握十分微妙。
这些事情对于沈芫来说自然不在话下,毕竟她有十几年工夫可以记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和那些人五花八门的喜好。但纪澄统共到京也不过一个来月,一番应酬下来,纪澄只觉得自己脑子都绕晕了,但好歹没出什么岔子。
在纪澄的眼里,这些人中不知谁将来就有可能成为她的大姑子、小姑子或者妯娌之类,她一个也不愿意得罪,变相地逢迎着,还真叫王四娘说中了,装得十分艰苦。
沈芫见纪澄谈吐得体,同人寒暄也能谈笑自如,索性也不再拉着纪澄四处走,毕竟有些姑娘看在沈芫的面子上虽然同纪澄笑谈几句,但实则并不太愿意搭理她。
纪澄也没有上赶着去讨好,那样反而沦于低贱,越发叫人瞧不起。
但眼高于顶,瞧不上人的姑娘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对纪澄都是十分友好的,其中也有特别热情的。
此刻纪澄跟前的齐姑娘就正一脸艳羡地打量着她:“纪姑娘身上的衣裳是雪雾榖吧?”
雾榖本就是极为轻薄之纱罗,而雪雾榖更是其中之翘楚,层层堆叠起来,仿佛清晨环绕山尖之轻云薄雾,衬托得人仿佛巫山神女般飘飘欲随云而去。
这样轻薄的雪雾榖,因纱极细,不过头发丝十分之一细,织起来须得寻常女子一年工夫,而且中间还不能断,一旦断了那就是次品。
其昂贵可想而知。
不过这样的东西却并没有列为上贡之物,下头人也不是傻子。雪雾榖因其成匹极难,手指稍微粗糙一点儿,就容易钩断,若是列为上贡之物,那每年就必须入贡,可万一今年成品不够呢?那就是掉脑袋的事情。
因而下头人不惜花费重金打通关节,将雪雾榖剔除了上贡之列。虽然名声没那么显,其价格却是连年攀升,寸榖寸金。
纪澄极为喜欢雪雾榖,所以费了很多心血才弄来身上这一匹冰蓝色的,就像白色的冰在蓝天下那种薄蓝,越发似弄月轻雾。
纪澄点了点头,她是故意挑选的这件衣服。婚姻是结两姓之好,她已经亮出了自己的价值,就等着对方展现了。
纪澄想得很通透,她不介意未来的婆家看重纪家的钱财,这本就是她的倚仗,她甚至不介意养活对方那一家子,只要他们能提供相应的交换物。
而眼前这位齐华是云阳伯府的姑娘。
说起这云阳伯也是太祖开国时敕封的爵位,爵袭五代。到这一代云阳伯刚好是第五代,再下头就是降等袭爵了。等云阳伯去后,他们家不仅爵禄减少良多,连府邸的门脸儿都得改头换面,再不能称伯府了。
但至少现在云阳伯的身子还算硬朗,只是本人没多大能耐,不过是靠着祖宗的荫庇混日子,至于府里早就是入不敷出,金玉其外了。
纪家的当铺里就收过很多云阳伯府的典当,而且都是死当。
至于齐华,年纪比纪澄还长一些,但至今仍没有说亲,她本人生得秀丽端庄,没什么大毛病可挑,只可惜嫁妆太少了些,加之云阳伯府又日趋没落,所以才乏人问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