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来得正好,”惠王赐席,见二人坐下,指向一堆奏报,“这些奏报,寡人听得心烦,正要召请你俩呢。”
“可为灾情?”张仪看向奏报。
“唉。”惠王长叹一声,“各地闹灾,青黄不接,各郡各邑,都在向寡人伸手要粮,寡人……”
“我王勿忧,”张仪奏道,“各地灾情臣已悉知,也将灾情知会秦人。秦王闻我有灾,旨令蜀地调运米粮三万石,这辰光已在途中,不日将运抵河东,或可解我水火之急。”
“哎呀呀,”惠王两眼放光,喜得合不拢口,“好爱卿呀,此等佳音,你当早些禀报才是!”
“臣也是刚刚得信,不敢有一刻耽搁。”
“唉,”惠王长叹一声,转对庞涓,“事到临头,真正助我的,仍旧是秦人。只是,秦王如此慷慨,倒是出乎寡人之料啊!”
“非秦王慷慨,”张仪奏道,“是秦王顾念秦魏睦邻大略,不计其他。不瞒王上,据臣所知,去年河东大旱,与河东一河之隔的河西,乃至关中,也是滴水未下。关中,也缺粮啊!”
“这这这,”魏惠王急了,“秦人既也缺粮,却来助我三万石,叫寡人……如何是好?”
“我王无须为秦人忧心,”张仪侃侃言道,“秦人有蜀地粮仓,饿不死人。不瞒我王,蜀地是臣一手开拓的,一眼望去,真叫一个沃野千里啊!这且不说,蜀人善于治水,无惧旱涝,所产粮食吃不完,大部分都喂鸡喂猪了!”
“啧啧啧,”惠王赞道,“秦王得蜀,是得个大宝啊。”
“不瞒王上,”张仪应道,“秦王当年却不这么想。当年秦王气恨我王约纵亲六国攻秦,定下国策誓与魏战,臣以为不智,力劝秦王避强就弱,与魏睦邻,向西争蜀。秦王初时不从,后从臣谏,用臣之计平巴得蜀,方有今日。”
“唉,”魏王再次出叹,“是秦王命好运好,得与巴、蜀结邻,寡人这儿……”
“在臣眼里,我王之命比秦王要好,我王之运也不比秦王差呢。”
“哦?”
“大王请看,”张仪指向东方,“自大梁以东,泗下千里沃野,尽皆弱国,自大梁以北,太行之东,直至燕国蓟城,沃野之广,远甚于泗下。至于齐国五都之富,臣……”
“这这这……”惠王苦笑一声,做出无奈表情。
“大王,”张仪声音洪亮,信心满满,“秦王能得巴蜀,非秦王命好运好,是秦王看重军备,视军备为首务。自商君变法以来,秦举国皆兵,所有男儿幼习兵器,无不以战死疆场为荣。观秦人三军,阵之严整,律之严苛,械之精良,粮之充裕,天下无可匹敌。能与秦军一战者,唯有庞将军制下的大魏武卒。两强相撞,必是两伤,这也是臣力谏秦王舍魏争蜀的本因。秦得巴蜀,即可谋楚。楚地本属南蛮,秦人得之,无伤中原毫毛。中原沃野,何止千里,臣劝秦王留给大魏武卒,留给庞兄,留给大王。臣之用心,不可谓不苦,还望大王怜之。”
惠王长吸一口气,微微闭目。
“父王?”见惠王迟迟没有开眼,庞涓小声提醒。
“唉!”惠王终于给出一声长叹,重重摇头,“老矣,老矣,寡人垂垂老矣!”
“我王差矣,”张仪应道,“自古迄今,人无万岁,终有一老,亦终有一死。然而,有何人是为自己而生,又为自己而死呢?偌大一个魏室,真正立国不过四世,难道我王能够忍看大魏社稷于王百年之后一朝崩塌吗?”
张仪字字锥心。
惠王打个寒战,抬头看向庞涓:“贤婿,听说你要重建武卒,可有此事?”
“儿臣正有此意。”庞涓朗声应道,“儿臣已聘两万勇士,万事俱备,只缺甲胄。”
“单是甲胄,倒是易事。”惠王转对毗人,“传旨白虎,让他赶制两万套甲胄。”
“王上,”毗人小声禀道,“司徒大人有奏疏在此,就是方才老臣吟咏的。”
惠王这也想起毗人方才所念的奏疏,回到现实中,老眉渐渐凝起,转对张仪:“据司徒所奏,甲衣多由乌金铸制,单套甲盔即需乌金二十余镒,两万套需五十万镒。近年乌金价钱看涨,直追黄铜,五十万镒乌金需金逾三千镒,而国库仅有不足千镒,单是伤亡将士的抚恤也需六千镒,尚差五千镒的缺口。”
“这些儿臣晓得,”庞涓应道,“乌金大多来自韩室,我可暂且拖欠几日,待国库充盈,加利还它就是。”
“嗯,这倒不错,”惠王微微点头,转对毗人,“召司徒!”
白虎赶至。
惠王拿出他的奏章:“白爱卿,据你所奏,两万甲胄难在乌金,乌金难在金钱。方才武安君提出一个奏议,就是暂欠韩人,待国库充裕之时,我可加利归还。寡人以为奏议不错,特召你来,看如何与韩人磋商此事。”
“回禀王上,”白虎苦笑一声,“臣早与韩人磋商过此事,韩人不肯拖欠。”
“咦?”庞涓大声问道,“借借还还,方是生意之道。韩人既然与我做的是生意,为何不肯拖欠?”
“回禀武安君,”白虎不卑不亢,“前几年我们定制甲盔、弓弩、革衣、车马等物,尚有许多旧账,折金不下三千镒,迄今未还,韩人不肯再欠了。”
“岂有此理!”庞涓震几怒道,“旧账归旧账,新账归新账,堂堂大魏,还能拖赖他们不成?”
“武安君大人,”白虎也生气了,“生意之道讲究公平,欠账还钱,买卖自主,此乃天经地义之事。今我欠账不还,韩人中断生意,也为常理……”
“够了!”庞涓几乎是喝叫。
“你……”白虎也是气急了,满脸红涨,鼻孔里冷冷地哼出一声,竟然忘记是在宫中,忽地站起,一个转身,大踏步径去。
“唉,”望着白虎气冲冲远去的背影,张仪故意出声长叹,“司徒大人仗恃何势,竟把大王的御书房当成自家的后花园了!”
“拟旨,”惠王被张仪的话激怒了,转对毗人,“暂免白虎司徒职,让他闭门思过一月!”
夜色已深,白家祠堂里,一盏孤灯,几炷香火。
白虎跪在白圭灵前,没有悲泣,没有诉说,只是静静地跪着,如一尊雕塑。
在他身后站有许久的老家宰黄叔轻声禀道:“主公?”
白虎一动不动,似是没有听见。
“主公,”黄叔抹把眼泪,声音更轻,“交三更了,夫人房里……灯仍在亮着,是在候您呢。”
白虎起身,复又跪下,如是数次,行完三拜九叩大礼,将白圭的牌位取下,小心翼翼地装进他早已备好的箱子里。
“主公,您……这是何意?”黄叔愣住了。
“黄叔,”白虎把一双泪眼看过来,“诗曰:‘莫我肯顾,适彼乐土。’此地我们守得太久了,也该挪个地方。明日晨起,你安排人手,收拾行李,整备车马,后日鸡鸣时分,我们出城。”说着,拿出一只红布包裹,递过来,“还有这枚印玺,使人呈送上卿府,让他转呈魏王。”
黄叔双手接过印绶,老泪流出。
白虎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向房门。
夫人绮漪当门而立。
“夫君,”绮漪问道,“我们欲往何处?”
“韩国阳翟。”
“主公!”黄叔打个惊怔,急赶过来,“阳翟去不得,万万去不得啊!主公要走,当去宋地定陶。”
“为什么?”白虎问道。
“主公呀,”老家宰忧心忡忡,“阳翟的大小生意人之所以赊账于魏,不外乎二因,其一是老白家的面子,其二是你这个司徒身份。今日主公不做司徒了,老白家也早不做生意了,魏国欠下数千镒的债务,主公此去,岂不是……”
“黄叔所言极是,”白虎淡淡一笑,“阳翟大小客商之所以赊账于我,是冲我白虎的司徒身份。白虎今日不是司徒了,于情于理,也都该当去对所有客商有个交代,至于是打是罚,由他们处置吧。”又看向绮漪,“夫人,是不?”
“夫君,”绮漪点头,紧紧握住他的手,“绮漪听夫君的。无论夫君到哪儿,即使上刀山,下油锅,绮漪也愿跟从!”
翌日晨起,朱威得知白虎欲走,急急赶来,再三苦劝,白虎执意出走。朱威挥泪作别,回到府中,越想越闷,加之前些时积劳成疾,身体本就不适,也就告病不朝了。
“你要与阿大去阳翟?”庞涓不可置信地盯住白起。
“是哩。”白起郑重点头。
“何时动身?”
“明日鸡鸣,城门开时。”
庞涓在厅中紧踱几步,顿住,将手重重搁在白起肩上:“起儿,你不去阳翟,好不?”
“为什么?”
“义父不想让你去。”
“义父为什么不想让起儿去?”白起歪头望着他。
“因为……因为……”庞涓支吾一下,接道,“义父离不开你,义父想把你留在身边,想使你成为一个真正的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就像义父这样?”白起眼睛睁大。
“不是就像,”庞涓在他的肩上加力,“义父相信你一定能超过义父。”
“义父凭什么相信?”
“就凭你的起点是在义父的肩膀上。”
“义父,让起儿想想,成不?”白起仰脸恳求。
“你不能想,你须马上回答我,究竟想不想成为一个超过义父、驰骋列国的无敌将军。”
“起儿想,起儿做梦都想!”白起略顿一下,转过话头,“可……起儿不能答应义父。”
“哦?”庞涓盯住他,“告诉义父,为什么?”
“因为我若留下,就不能为阿大尽孝了。”
“那……你就不想为义父尽孝吗?”
“义父只是义父,阿大才是亲父。亲为仁,仁大于义,是不?”
一直无子的庞涓心头就如被揪过一般,半晌,苦笑一下:“好吧,仁大于义。义父不讲这个,义父不让你去,还有一层原因,你想听不?”
“义父请讲!”
“你阿大去阳翟,是自就死地,你可晓得?义父不让你去,是不想让你去死。”
“为什么?”
“因为你阿大欠下阳翟商贾好多好多钱款,他身无分文到阳翟,必死无疑。”
“啊?”白起震惊,半晌方道,“我阿大为什么欠人家那么多钱?”
“因为国家。武卒需要甲胄、弓弩、乌金,这些多是从阳翟商人手中购买。可我们没有那么多钱,你的阿大身为司徒,是保人!”
白起陷入深思。
良久,白起抬头,郑重地看向庞涓:“回禀义父,若是这样,起儿更须同去。”
“哦?”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阿大欠债,舍身偿还,是义。身为嫡子,身为魏民,起儿若有躲闪,于父母,是不孝;于国家,是不忠;于债主,是不义。义父难道要起儿做一个不孝不忠不义之人吗?”
见白起小小年纪竟能讲出此话,庞涓深为震撼,轻抚其头:“好一个起儿!”转身进屋,拿出当年自己一字一字默写出来的六章吴子兵书,递交给他,“这本《吴子兵法》是义父的师父鬼谷先生传授义父的,今朝送给你了。再过八年,待你长大成人,随时来寻义父,义父必将平生所学,悉数授你。”
“谢义父赠书!”白起双手接过,跪地叩谢毕,从怀中摸出一朵玉雕的莲花,双手奉上,“下月初三是义母诞辰,此花是起儿三个月前为义母定制的,今日事急,只能提前敬上,敬请义父代为奉献。”
“如此贵重之物,你……哪儿来的钱?”
“是起儿的压岁钱。每年新春,义父、义母、阿大、娘亲,还有黄阿公、朱阿公,都给起儿不少压岁钱,起儿收攒起来,全部用在这朵花上了。”
“起儿……”庞涓眼睛湿润了,长吸一口气,“既然你用心如此,为什么不去房中,亲手献给你的义母呢?”
“起儿不敢去见义母。”
“为什么?”
“怕义母伤心。”
白起伏地再拜几拜,大步离去,没有回头。
望着小白起渐去渐远的身影,庞涓不无怅惘,轻叹一声,走进主房,将白起所送的玉莲花交给瑞莲。
“真漂亮!”瑞莲左看右看,爱不释手,不无深情地凝视庞涓,“夫君,莲儿谢你了,莲儿只为你开!”
“夫人谢错了!”庞涓怅然叹道,“是起儿送的!”
“起儿?”瑞莲惊喜,“他在哪儿?我正在想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