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光将韩国富商的事备细写出,陈轸浏览一遍,改作奏报,纳入袖中:“备车!”
“这辰光,王上怕是……”戚光看看天。
“顾不得了,先进宫再说!”
戚光驾车,载陈轸拐过一道弯,驶入宫前街。
就要到宫门前时,前面传来一阵喧嚣。
戚光紧急停车,急叫:“主公?”
“怎么了?”
“王驾出宫了!”
“啊?”陈轸拉开窗帘,望过去,果见一支宫卫走出宫门,正向这方向走来。
陈轸拉上车帘:“回避!”
戚光刚刚将车让到小巷,大队车马就从眼前滚滚驰过,排在中间的正是王辇。
戚光急道:“主公,怎么办?”
“跟上去。”
陈轸一路跟踪,远远望见王辇停在司徒府前,朱威躬身迎出,惠王在毗人搀扶下缓步入府。
陈轸显然猜出是为何事了,急切吩咐道:“快,上将军府!”
车马掉头奔驰。
大中午的见陈轸上门,正在午休的府宰吃惊不小。
陈轸拱手:“府宰,上将军在否?”
“在在在,”府宰揉揉睡眼,拱手,“上卿没有歇个晌吗?”
“十万火急,在下求见上将军!”
“请!”府宰抖擞精神,伸手礼让。
公子华远远瞧见三人从大门口走过来,忙朝“赵女”使个眼色。二人横插过来,候在客堂院门外,寻块抹布擦拭。
三人走过来,府宰顺手招呼公子华二人。
府宰将二人请进客堂,指席位道:“二位稍候,在下这就禀报上将军!”转对公子华:“为贵宾斟茶!”
府宰紧步赶往紫云的院落,见公子卬身体半裸,正斜倚在木榻上欣赏歌舞。
一支八人乐队弹奏秦曲,紫云身披薄纱,优美的身体曲线毕现,一手持剑,一手持彩巾,正在厅中翩翩起舞。
公子卬扬手道:“停!”
乐曲停下。
紫云却没有停舞。
“夫人,”公子卬盯住她,“本公要你停住!”
紫云似是没有听见,继续舞动。
公子卬看向众人,摆手:“全都退下!”
众乐手退出。
公子卬看向为自己摇扇的侍女:“你也退下。”
侍女退出。
厅中再无他人,公子卬转对紫云道:“夫人,可以歇脚了吧?”
紫云停住,看向窗外。
“转过来,看着我!”
紫云转过来,看向公子卬。
“说说,为什么故意与我作对?”
紫云二目如剑,直刺过来。
“哈哈哈哈,”公子卬爆出一声长笑,“好一双俏媚眼儿,本公喜欢!”
紫云低下头,咬紧嘴唇。
“恨我吗?”
紫云没有应声,但如剑的目光再次射向他。
“说说,既然恨我,为什么前天凌晨把举起的刀子又放下了?”
想到当时的情景,紫云不禁打了个哆嗦。
“哈哈哈哈!”公子卬放声长笑。
紫云似乎支撑不住自己,退后几步,靠在墙上。
“夫人,”公子卬止住笑,“你大可不必害怕,本公已经晓得你为何放下刀子了!”
紫云略怔,抬头看过来。
公子卬身子前倾,目光犀利:“因为你的处子之身让本公破了,因为你不再是你了,因为你终于明白,你已经是本公的女人了!”
紫云剜他一眼,别过头去。
“哈哈哈哈,”公子卬复躺回去,“夫人哪,你大可放心,无论你的公父如何言而无信,本公也不会拿你出气,你是你,他是他,我们毕竟是一家人嘛!”
门外一阵脚步声急,府宰的声音飘进来:“禀报主公,上卿陈轸求见,说有火急之事!”
“哦?”公子卬“嗖”地起身,鞋也没穿,寻件睡袍套上,光着脚丫子急跑出去。
公子卬急匆匆地赶到客堂,陈轸起身迎道:“上将军,臣冒昧上门,有扰了!”
“什么急事儿?”公子卬劈头就问。
“唉。”陈轸轻叹一声,坐在席位上。
“说呀,要把人急死不成?”
“如果不出在下所料,上将军的主将之位怕是……唉!”
公子卬惊愕:“发生什么了?”
“上将军哪,还记得前日我们回来时,王上怎么说的吗?”
“说有大事让我们做。”
“你我这都回来三天了,大事在哪儿?”
“我也觉得奇怪,正说晚些辰光进宫问问父王呢。”
“在下方才进宫,本想向王上禀个急事,还没到宫门口,遇到王辇了。”
“王辇?”公子卬一怔,“这么热的天?”
陈轸点头:“是呀!您猜王辇去哪儿了?”
公子卬似是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目光征询。
“是到朱威府上。”
“父王去朱威那儿做什么?”
“如果不出在下所料,此去或与河西主将有关!”
公子卬倒吸一口气:“你是说,父王会属意龙贾?”
陈轸点头。
公子卬咬牙道:“那老东西能打个屁仗!镇守河西几十年了,他的战绩在哪儿?扳指头算算,哪一寸土地是他打下来的?领着大军浩浩荡荡杀奔卫境,本将还以为他能露一鼻子呢,没想到是个缩头乌龟!这边做缩头乌龟,那边呢,一夜之间就丢了河西!那个叫吕甲的号称他麾下第一猛将,也是他特别留下来镇守长城的,结果呢,一万武卒连声屁也没放,就在城墙上让秦人斩了脑袋!纵使一万头猪,也不至于那般窝囊吧!”
“上将军说得是,”陈轸附和,“轸担心的也是这个。打仗是年轻人的事,龙将军实在是太老了。”
公子卬似是想起什么:“对了,上卿方才说有急事奏报父王,能否透露一二?”
陈轸微微一笑:“这个急事儿也与上将军有关!”
“上卿快讲!”
陈轸从袖中摸出戚光所写的竹简,递给公子卬。
公子卬阅毕,将竹简递还陈轸:“此物来得恰到好处,只是具押稍有不妥!”
陈轸歪头:“哦?”
“在这安邑,谁都知道戚家宰是上卿府中之人,若是换作林楼主……”公子卬顿住。
“咦!”陈轸一拍脑袋,“疏忽,疏忽,轸疏忽了!”连连拱手:“轸谢上将军指点!”
陈轸所料一丝儿不差,魏惠王摆驾司徒府,的确是为主将一事。
一套虚礼过后,君臣二人相对坐下。魏惠王开门见山,长叹一声:“……唉,不瞒你说,近些日来,寡人无时不在想念白相国!寡人深悔未听白爱卿之言,终致此祸啊!”
朱威见王上终于醒悟,掩袖哽咽。
魏惠王惊愕:“爱卿,你……哭什么?”
朱威抹泪:“臣苦苦等候的就是王上的这句话啊!”
“唉!”惠王又是一声长叹,“爱卿啊,你也是个好臣子,你和白圭,还有龙贾,都是寡人的好臣子啊!”
朱威起身,叩地,涕泪交流:“王上……”
惠王起身,将朱威扶起。
站在一旁的毗人喜极而泣,悄悄抹泪。
二人重新坐定,惠王言归正传:“……不瞒爱卿,白相国撒手一走,寡人遇到大事,还真没有可以商议的人。思来想去,满朝人中,能帮寡人拿个主意的怕也只有爱卿了。”
朱威拱手:“王上错爱,臣实不敢当!”
“寡人大中午的上门寻你,只为一事。此番征秦,主将人选事关全局成败。寡人苦思数日,仍难决断,正想听听爱卿之见!”
“王上是何考虑?”
“朝臣中,能胜任此位的只有二人,一是子卬,二是龙贾。子卬的优势是,任上将军数年,熟悉各地军情,尤其是安邑、大梁等地,兵法韬略也不逊色,可以掌控全局,缺陷是未历重大战阵,与秦人对决稍显稚嫩。龙贾的优势是,十三岁即历战阵,更在十六年前的河西决战中重创秦人,战功显赫,此后一直主镇西河,熟知秦人,勇谋兼备,缺陷是年龄大了,岁月不饶人哪!”
“王上所虑甚是。”
“爱卿可有建议?”
“臣不懂军务,不敢妄言。就王上方才所论,臣在想,能否试试以龙将军为主将,上将军为副将呢?”
“寡人考虑数日了,也是这般想法,直到方才……”惠王从袖中摸出龙贾奏折,“爱卿请看这个!”
朱威接过,浏览一遍,将战报递还惠王:“王上之意如何?”
惠王接过:“前是白相国举荐,后是龙将军宁做绿叶也愿让贤,再就是河西守御之战,”看向手中战报:“若是此报属实,这个公孙衍不失为一个大才!”
见魏惠王说出此话,朱威身子前倾,趁热打铁道:“王上可知白相国如何推荐他吗?”
魏惠王眼睛发亮:“爱卿知道?”
朱威重重点头:“当时,臣就在身边!”
“快讲!”
“白相国的原话是,‘魏国已失公孙鞅,不可再失公孙衍啊!’”
魏惠王吸一口长气。
“白相国还说,方今列国,人才虽多,多为平庸之辈,守土或可有用,争天下则嫌不足。能争天下的,就臣目力所及,这世上只有二人,一个是公孙鞅,另一个就是公孙衍。眼下公孙鞅领兵犯我疆土,能够与他抗衡的,我们再无他人,怕也只有公孙衍了!”
“寡人以他为主将,如何?”
“王上,”朱威兴奋道,“想想秦公是如何用公孙鞅的!”
魏惠王心里一动:“你是说,以他为相?”
“大国不可无相啊!”
“可这……”魏惠王眉头紧锁,“眼前之急,是三军主将!”
朱威急了:“听闻秦公已拜公孙鞅为主将,而公孙鞅又是大良造,秦国无相,大良造实摄相事!”
魏惠王闭目,沉思。
陈轸听从公子卬建议,嘱托戚光将奏报又改一遍,主角换作林容。戚光改好,寻林容签押毕,呈给陈轸。
陈轸详审一遍,见再无纰漏,抖几下,看向公子卬道:“有了这个宝贝,上将军的好事,不定就成了!”
“陈兄,辰光不早了,”公子卬起身,拱手,催道,“在下拜托!”
“唉!”陈轸袖之入囊,缓缓起身,长长一叹,神色黯然。
“上卿为何长叹?”
“上将军的事,好歹有个谱,可下官……”陈轸又是一声长叹。
“哦?”公子卬略怔,“上卿何事茫然?”
“白相大位空置数月,由谁来坐王上迟迟未定。在下原还有个奢望,就是联合秦人,成就君上王业,未料秦人反复无常,使在下偷鸡不成反蚀米,这点儿奢望也就成了泡影!”
“上卿勿忧!”
“哦?”
“相位一日未定,上卿一日有望,若是定了,反倒不好办了!”
“上将军说得虽是,可于在下……唉!”
“上卿放心,”公子卬握拳道,“只要魏卬当上主将,战败秦人,上卿就是举贤之功,到那时,魏卬再向父王举荐上卿,你我共佐王上,书写青史!”
“果如此,公子大恩,轸没齿不忘!”陈轸深深一揖,一个转身,大踏步走出去。
天黑了。
魏王书房里没有掌灯,黑乎乎一片。
透过窗棂,隐约可见魏惠王端坐的身影。
从朱威那儿一回来,魏惠王就将自己关进书房,这已独坐了两个时辰。
真真切切,魏惠王迎来了他此生中最重要也最纷乱的历史性时刻,一时间心乱如麻,思绪万千。
“不行,我得再理一遍,”惠王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凝神于一,“……首先是孟津之会,然后是约诸侯伐秦,再后是公孙鞅来使,白圭死谏,再后是什么?对,是称王!称王错了吗?千年王业是寡人儿时之梦,今已年过花甲,再不为之,这个梦岂不就只能是个梦了吗?再后……对,是伐卫……卫公难道不该伐吗……阴一套,阳一套,竟敢阴结田因齐?再说,出兵也不单单是为伐卫,而是……再后是什么?是随巢子,对,随巢子。还别说,老夫子确有先见之明,现在看来,老夫子所说的黄雀,指的并不是三只猴子,而是这只黑雕!连毗人都解对了,寡人为什么偏就看不出呢?所谓当局者迷,看来,寡人是真的迷了……”
书房外面,没有灯火,天光微弱,院中渐渐暗黑下来。
毗人坐在门前台阶上,身后是紧关的大门。
负责膳房的宫人走过来,一脸焦急:“王上再不用膳,怕就……”
“晓得了!”毗人朝他摆下手,站起来,打开院门,到偏殿点燃一支火绳,蹑手蹑脚地推开书房的房门,点上几盏油灯。
屋子里明亮起来。
魏惠王眼睛睁开,看看毗人,又闭上。
毗人凝视惠王,轻叹一声,掩上房门,退出。
魏惠王的耳畔渐渐响起朱威后晌的力荐声:“……方今列国,人才虽多,多为平庸之辈,守土或可有用,争天下则嫌不足。能争天下的,就臣目力所及,这世上唯有二人,一个是公孙鞅,另一个就是公孙衍。眼下公孙鞅领兵犯我疆土,能够与他抗衡的,我们再无他人,怕也只有公孙衍了……王上,想想秦公是如何用公孙鞅的……”
接着是老白圭的声音:“魏国已失公孙鞅,不可再失公孙衍啊!”
白圭的声音在魏惠王耳畔一连重复数次,越来越响,振聋发聩。
魏惠王陡然站起,在厅中来回走动,口中呢喃:“公孙鞅、公孙衍,同是公孙,同是相国门人,同受为国殉身的老相国器重……”猛地打个激灵,停住步子,朝门外喊道:“来人!”
毗人推门而入:“臣在!”
魏惠王朗声说道:“召公孙衍、龙贾速回安邑!”
“公孙衍、龙贾?”毗人怔了,“公孙衍竟然排在龙贾前面,王上这是……”
“毗人?”
毗人回过神,朗声应道:“臣领旨!”踏起小碎步出去。
毗人做好谕旨,交给传旨王使。
马蹄启动,传旨宫车渐去,嘚嘚的马蹄声渐渐隐入宫殿拐角。
听着远去的嘚嘚声,毗人不无感慨:“唉,王上还是王上啊!”
毗人转身,正要回走,望见一盏灯笼由远而近,冲御书房而来。毗人驻步,又候一时,见当值宫人,后面跟着陈轸。
膳食搬进了御书房,几案上摆满菜肴。
惠王心情很好,跟前放着一壶一爵,正在大口进膳。
陈轸趋进,叩道:“臣叩见王上!”
魏惠王边嚼边说:“陈轸哪,你来得好哩!”
陈轸再叩:“臣有扰王上进膳,诚惶诚恐!”
“呵呵呵呵,什么扰不扰的,来来来,”魏惠王指指对面席位,“坐吧。”对一旁侍膳的宫女:“去,拿箸,拿爵!”
陈轸拱手:“谢王上!”入席坐下。
宫女拿来箸、爵,斟满酒。
魏惠王举爵:“喝!”
二人同干。
魏惠王放下酒爵:“说是你有急事,这大半夜的,是何急事?”
“回禀王上,”陈轸压低声音,“臣得到密报,因事关重大,只能冒昧进宫,急奏王上!”
“哦?”魏惠王放下夹菜的箸,看过来,“是何密报?”
“王上请看奏报!”陈轸从袖中摸出由林楼主重新抄写的竹简,双手呈上。
毗人接过,呈予惠王。
惠王接过,详阅,皱眉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