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了,可裴英不信不说,还把在下绑起来。结果你是晓得的,他吃亏了。他放掉我,感谢我,送我钱,我不要,他问我有何欲求,我就穿上武卒的甲胄了!”
“可……”孙宾又问,“在下仍有一惑,你我素不相识,又是战场对手,龙兄为何要放走在下?”
“呵呵呵,不为什么,你们父子皆是勇士,仅此而已!”
孙宾举碗:“在下代先父敬龙兄大义!”
伙计走至小木桥边,看到告示墙前围着一大群人在观看。时至后晌,店中生意正值清淡,伙计也不想着急回去看庞涓的脸色,干脆踅身过去。
伙计走到近处,见墙上挂着一长排木板,板上是清一色的官府告示,几乎全是拿人的。伙计的目光由第一块板看起,一直看到最后一块。
伙计的目光盯住最后一块,上面赫然画着庞涓的头像。许是时间久了,画像略有模糊,但轮廓看得分明。
伙计心中一紧,拉住一个正在新告示前看得津津有味的中年人:“先生,您看下这个,这人叫啥?犯的是啥罪?”
中年人应道:“老告示,早就看过了,此人是个凶徒,姓庞名涓,在上大夫府中行劫,连杀多人,是司徒府追缉的在逃钦犯,谁若举报,上大夫府悬赏五镒黄金!”
“五镒黄金?”伙计眼睛睁大,“您再看看,甭看错了!”
中年人瞪他一眼:“这么大的字,还能看错?白丁!”
伙计满怀歉意地朝他打个拱,离开告示墙。走着走着,伙计眼前浮出店中庞涓踩住主人时的一脸凶相,自语道:“难怪此人躲到角落里吃饭,还一直戴着斗笠,原来是个凶徒……五镒金子?天哪,五镒!一镒二十两,五镒就是一百两,不知够置多少个店铺哩!”
想到这儿,伙计顾不上买盐了,拔腿就朝官府里跑。
跑有两百多步,伙计的步子突然放慢,心道:“我这儿报官了,主人会咋想?万一认错,赏金拿不到不说,主人也必不容我,我这……岂不是鸡飞蛋打?三年徒工也白干了!不可,还是回去告诉主人,让他来断!”于是掉转头,又朝客栈飞奔。
伙计一头大汗地进到店里。
店家见他两手空空,脸一沉:“盐呢?”
伙计小喘几下,瞄一眼厅中仍在对饮的庞涓与孙宾,轻嘘一声,拖他走到里屋,附耳低言。
店家震惊,走到厅里,盯住庞涓的背影看一会儿,嘴角撇出一丝冷笑,招伙计过来,低语几句,恶狠狠地甩下袖子,大踏步出去。
看告示的人不多了。店家走到最后一块告示牌前,两眼盯住画像,认定是庞涓无疑,遂摘下牌子,飞步走向官衙。
客栈里,庞涓、孙宾喝完坛中老酒,各自起身。庞涓拿起斗笠戴上,眼睛看着正在打包的孙宾,声音却冲柜台:“伙计,结账!”
见二人要走,伙计急了,支吾道:“这……主人出去了!”
庞涓剜他一眼:“让你算账,与那厮何干?”
“这就算,这就算!”伙计从柜上拿过一块竹简,看着上面的符号,又拿过算盘,慢腾腾地拨打一会儿,“一共八个布!”
庞涓正要付钱,一阵脚步声急,店家领着二十来个持械役卒堵住店门。
店家手指庞涓,对为首的军尉说道:“官爷,就是那个戴斗笠的!”
军尉手中提着告示板,指向庞涓,厉声道:“你,取下斗笠!”
庞涓冷冷地斜他一眼,回过头,继续观看孙宾打点包袱。
军尉被激怒了,剑一指:“拿下此人!”
庞涓将手缓缓按在剑柄上,目光鄙夷地扫向众卒。
见他已有戒备,众卒各自拿了兵器,小心翼翼地逼过来。
距离几步时,众卒见庞涓虽未拔剑,但面目凶狠,便住步不前。
孙宾震惊:“龙兄,这是……”
未待他说完,众军卒已经散开,围成一个扇形,几个持长枪的走在前面。
庞涓嘴角撇出一笑,“嗖”地抽出宝剑,朝孙宾拱手道:“孙兄,不关你的事!”
孙宾无暇多想,将包袱挂在肩上,拔剑在手,与庞涓背依背,低声道:“冲出去!”
庞涓将宝剑连摆几摆,大吼一声,气势如虹,声如响雷。
众卒似乎被这声大吼吓坏了,退后一步。
趁他们退后的刹那,庞涓冲向最前面的兵卒。那人举枪刺来,庞涓以剑拨开枪头,另一手握住枪身,猛地一拉,顺势欺上,一剑刺入他的胸脯。
庞涓的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奇快无比,出手就是一条人命,众军卒不曾见过这般凶徒,无不面如土色,纷纷避让。
店家吓呆了,躲在军尉后面。
庞涓挺起手中枪冲向军尉。军尉持枪迎战,身体本能地闪到一侧,使店家暴露在庞涓跟前。
店家吓傻了,正欲逃避,庞涓已到跟前,一剑劈来。店家拿手去挡,惨叫一声,手落于地。庞涓踩倒店家,照其后心就是一剑。
众军卒见他眨眼间连杀二人,无不惊惧。趁众军卒踌躇期间,孙宾仗剑跟上。二人并肩冲到大街上。
军尉与众卒也追出来,将二人远远围定。过路的赶集人见发生械斗,纷纷避让。孙、庞联手,背对背,左劈右刺,众军卒根本无法靠近。
相较平阳与魏武卒之战,这些专门对付百姓的捕卒不值一击。但孙宾并无杀心,左抵右挡,连断对方数支枪头。
见枪头被削,持枪军卒皆是震惊,纷纷弃枪拔剑,避在后面。
庞涓杀得兴起,舞起长枪,将众卒逼得四处躲闪。
孙宾低声道:“龙兄,冲出去吧!”
“好哩!右侧!”庞涓大声叫道。
不待庞涓杀到,右边几个军卒紧忙避到街边,让出通道。庞涓、孙宾冲出去,径奔一条小巷。众卒无人敢追,呆在原地面面相觑。
见闹出人命,围观者多起来,纷纷交头接耳,显然是在嘲弄这些军卒。
军尉面上挂不住了,转对众卒,怒喝:“追呀!”说罢,挺枪率先冲上。
众卒跟后,个个叫得响亮,但没有谁真敢逼近。
孙、庞二人拐进一条小巷。
庞涓以枪撑地,纵身跃上墙头,冲孙宾叫道:“孙兄,上来!”伸给他枪杆。
孙宾拉住上墙,二人再上房顶,沿屋顶转入另一条巷子,大踏步而去。
军尉转进空巷,装腔作势地咋呼一阵,返回复命,善后。
孙、庞二人出得古镇,钻入一片林中。
走到一块空地,庞涓住脚,拱手道:“孙兄,请借剑一看!”
孙宾解下佩剑,双手递给庞涓。
庞涓接过,抽出,验看,叹服道:“孙兄好功夫啊!”
“龙兄过誉了。”孙宾拱手,“方才一战,龙兄功夫远超在下,宾实敬服!”
“不不不,”庞涓连连摇头,“该敬服的是在下。以剑断枪而剑丝毫无损,孙兄腕力了得,在下不及!”
“惭愧惭愧。”
“哦?”
“非在下腕力了得,实乃剑好!”
庞涓细审那剑,果非凡品,咂舌道:“啧啧啧,果是好剑!敢问孙兄,此剑何来?”
“祖上所传。”
“孙兄的祖上是……”
孙宾略作迟疑:“祖上是祖上,不足挂齿。”
庞涓先是一怔,既而想到自己亦是隐姓埋名,便识趣地点头:“好好好,孙兄不愿讲,在下也就不问了。”又从身上摸出两枚金饼,递过去,“孙兄拿上这个,在下告辞!”
“这……”孙宾推托,“如何使得?”
“呵呵呵呵,如何使不得呢?钱这玩意儿就如一泡狗屎,可出门在外,没有这泡狗屎还真不行!”庞涓将金饼塞进孙宾衣襟里。
孙宾大为感动:“龙兄……”
“聚散是缘,你我就此作别,孙兄保重!”庞涓拱手作别。
孙宾拱手还礼:“敢问龙兄欲往何处?”
“这……孙兄还有何事?”
“在下倒是无事,只是……在下在想,龙兄可有麻烦在身?”
“唉,”庞涓叹喟道,“孙兄既已看出,在下就不隐瞒了。其实在下并不姓龙,也非大梁人氏。在下姓庞名涓,家住安邑,与那奸贼陈轸结了冤家!”
“奸贼陈轸?”孙宾愕然,“庞兄所说,可是魏国上大夫陈轸?”
庞涓咬牙切齿道:“正是此贼!”
“庞兄缘何与他结作冤家?”
“说来话长,”庞涓一吐为快,“此贼阿谀逢迎,嫉贤妒能,陷害忠良,使我大魏终有河西之辱,堪称魏国大奸。此为国事,暂且不说。几个月前,此贼勾结秦人公孙鞅,蛊惑君上称王。家父曾为大周缝人,司制王服,此贼听闻,使人寻上门来。家父以不合王制为由,拒不从命。此贼恼羞成怒,囚禁在下,以在下性命为要挟,强逼家父缝制王服。在下去救家父,此贼暗设埋伏,加害在下。幸有好友罗文舍身相救,在下方才逃过一劫!此贼不甘罢休,将在下诬为杀人凶犯,令官府四处缉拿,欲除后患!在下逃往大梁,隐身军中,本欲建功立业,斩除此贼,这却……”
孙宾打断他,面现愧疚之色:“庞兄离开魏营,是因为我父子吗?”
“非也。魏卒陷城后,奸抢杀戮,老少不赦,在下看不顺,方才追兄而出,借故离营!”
孙宾油然而生敬意,拱手道:“庞兄大义,宾实敬服!敢问庞兄欲往何处?”
“在下有位叔父,名唤庞青,住在大梁,以箍桶为生,在下往投大梁,正寻叔父时,起了战事。在下投入战事,邂逅孙兄后,再返大梁,打听到叔父的邻居,从他口中得知叔父十多年前就到宿胥口了。在下来到宿胥口,寻问几日,说是他又到赵地邯郸去了。在下本想由此渡河,往投赵国邯郸,不想再遇孙兄。”
“如此说来,庞兄是要投奔邯郸去?”
“不了。”庞涓断然说道,“方才在下在想,似此一路逃命,终究不是长法!再说,家父仍在奸贼手中,生死未卜。于国于家,于忠于孝,在下都得赶回安邑!奸贼不除,魏祸不已。在下这次想回去,与陈轸那厮见个分晓!”
“见分晓事小,救出令尊却是紧要。庞兄若是不嫌弃在下,宾愿同往,或可助兄一臂之力!”
庞涓握牢孙宾的手,激动道:“孙兄……”
在秦孝公的旨意下,嬴驷不得不躬身洛阳求聘。
嬴驷已有几个嫔妃,身边不缺女人,这让他去求聘一个日渐没落的周室公主,自是十二分的不乐意。将行之际,嬴驷与公子华前往太傅府作别公叔。
“什么?”嬴虔惊愕道,“君上命你躬身周室,再聘雪公主?”
嬴驷点头。
“哼,不用问了,肯定是卫鞅怂恿的!”
嬴驷点头。
“他卫鞅意欲何为?”嬴虔言语激愤,“害苦了紫云,又来害你!前番为你聘亲,就算是为了河西,为了打败魏国,情有可原!可这……仗打完了,我们没有理由再去高攀周室了呀,可他仍要聘亲,且定要你躬身前往,意欲何为?”
嬴驷闷头不语。
“他说出理由没?”
嬴驷苦笑:“说是为天下立信,言出必行!”
嬴虔一拳震几:“信他个狗屁!”
知他又要开骂,嬴驷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等待下文。
“驷儿呀,”嬴虔破天荒地没有开骂,反而讲起道理来,“你细想想,他这个信字为的是谁?是他自己!他行新法时,城门立木,当时我让他整蒙了,没想明白,后来才想清爽!是谁立木,是他,是他的大良造府,不是君上!他先是立木,后是杀人,以行新法为名,将我公室里凡是反对他的人全都杀了!更可恶的是,说他坏话的他杀,连说他好话的,他也杀!为什么要杀呢?因为他的新法不容议论!他凭什么不让议论?弓是弯的,理是曲的。理既然是曲的,不议不辩怎么明了?自古迄今,理儿都是辩明白的,只有他不让议,不让辩!他为什么不让议不让辩呢?因为辩了,他的几斤几两就全露馅了……”
“公叔,”见他扯远了,嬴驷止住他,“甭说过去了,就说眼前这事儿。驷儿该怎么办?”
“不去!”嬴虔忽地起身,“公叔这就去求请君上!”
嬴驷扯住他胳膊:“该求的我都求过了,公父执意要我去!”
“咦!”嬴虔重重坐下,朝几案上擂上一拳,“河西一胜,君兄又让这厮迷魂了!”
“还有,公父要我随带三千军士护身,还要我在过函谷关、崤关时留意一下魏人的布防!”
“哦?”嬴虔老眼眯一会儿,吸一口气,“不会是君上在琢磨函谷关吧?”
自从被处劓刑后,但凡公孙鞅所做决定,嬴虔总是二话不说就抗议,近乎形成了“条件反射”。然而,一旦得知公孙鞅的决定对秦国有利,他就又将功劳想法设法地加到君上身上。私人恩怨是一方面,国家大事上,嬴虔从来不犯糊涂。
“也许是吧。”嬴驷缓缓点头。
“若是此说,倒是可去。只是,雪公主的事儿,能支应就支应,不可当真。周室不是已把她许给老燕公了吗?名义上讲,雪公主已经是老燕公的人,你即使娶来,不但是个二手货,也要落个抢亲的恶名!估摸这也正是公孙鞅想要达到的目的!”
“晓得了,”嬴驷转对公子华,“华弟,你陪我去!”
“嘻嘻,”公子华眯眼笑道,“听说雪公主还有个妹妹,叫什么雨公主,驷哥这把姐姐娶来,华弟顺手拐她妹妹耍耍!”
见儿子将国家大事视若儿戏,嬴虔狠狠瞪他一眼。
公子华凑近他,嬉皮笑脸道:“阿大,华儿这去拐她来为您老敲腿,成不?”
嬴虔扑哧笑了:“滚边儿去!”
秦魏在大荔关的关门楼上签约之后,张猛因夜袭秦国中军有功,被提升为西河郡守,袭龙贾之职,但此时的西河郡已大部归秦,魏国仅保留临晋关、阴晋城与函谷通道,且临晋关通往阴晋的地盘也让秦国占去,临晋关已成孤地,仅通过一座浮桥与安邑沟通,仍由老将仲良负责镇守,张猛实际只负责阴晋城及函谷道的守备。
秦国殿下亲率三千甲士经由函谷道往周室聘亲,着实让张猛大吃一惊。
张猛拆看国书,眼睛盯在“三千卫士”上,详阅一时,将国书递给副将。
副将阅毕,恨道:“三千卫士?不给他过!”
“这个不妥,”张猛道,“太子为储君,储君出行带三千卫士符合列国惯例,并未违犯关则,你有何理由不让过吗?”
“要是他们偷袭我呢?”
“谅他没有这个胆子!”张猛转对军尉,“传令,准许过关!知会秦人,过关兵卒须遵守关则,枪头朝下,不得在关内以任何名义作任何停留,违者拘押!”
军尉拱手:“得令!”转身出门。
张猛吩咐御史:“以本将名义,速报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