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猛快报连夜递至魏宫,魏惠王急召陈轸道:“秦人又去聘亲了!”朝案上的急报努嘴。
陈轸拿过,吃一惊道:“嬴驷亲往迎聘?”
“看来,秦室是志在必得啊!”
陈轸放下急报,拱手道:“王上,臣恳请再赴洛阳!”
“算了吧,”魏惠王显然已失去对周室的兴趣,夸张地打个哈欠,“雪公主既已许给燕公,我们再去与秦人抢,让天下人如何看我?”
“可……”陈轸心有不甘,“臣这心里堵啊!”
“你堵什么呢?”
陈轸语气坚决:“不能让雪公主嫁给秦室!”
魏惠王似是想到什么,一拍脑门:“这个好办,你以寡人名义向周天子禀明利害就是,对了,语气客气些!”刻意将“客气”二字说得特重。
陈轸心领神会,眼珠子一转:“若是此说,王上就不必出面!”
“哦?”
陈轸阴阴一笑:“由臣出面,给东周公、颜太师分别写封私函。周室都是一窝虫子,只要唬他一唬,秦国太子就得白跑一趟!”
“怎么能是唬呢?”魏惠王语气严厉,“你可晓谕周室,若是为王不尊,出尔反尔,寡人就真拆了他的宗祠!”
陈轸拱手:“臣遵旨!”
淳于髡在洛阳一住数月,渐渐觉得无味了,欲到楚地一游。颜太师苦留不住,只好听凭他去。
淳于髡是个随性的人,早晨说走,不到中午就把车马行李全备妥了,来与颜太师告别。
颜太师的两只狗却是不舍,一边一个扯住淳于髡的袍角。
“哎哟哟,”淳于髡蹲下身,轻拍两只狗头,“你们两个小畜生呀,还是守着你们的老主子吧。老主子虽说老了些,心里却是有你们的,千万不要见异思迁,跟着我这没心没肝没出息的混家子!”说罢起身,朝颜太师拱手,“颜兄留步,光头告辞了!”
颜太师拱手还礼,感叹道:“淳于兄,楚地遥遥,你这一去,不知何日才能再见哪!”
“待光头从楚地回来,不定还会来一趟呢!”
“唉,你这一走,我这心里就空落落的。”
“空落什么呢?”
“再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了!”
“呵呵呵呵,你不是还有两只狗吗?”淳于髡笑着弯下身,一手拍一只,再次安抚它们,“好兄弟哟,光头要跟你们说再会喽,你俩千万甭信光头的话哟,光头这一去,怕就再也会不上你俩喽!好兄弟哟,这些日来,光头与你俩讲了许多许多的话,可那些话全是假的,光头这就要走了,就把实心话掏给你俩,从今天起,你俩就甭再想念光头喽。光头是个坏东西,光头只会骗人,只会哄人,只会游山玩水,只会寻欢作乐,只会打情骂俏,只会吃喝嫖赌,光头真真就是个混家子哟!光头走后,你俩要好好守住这个老头子,他是个大好人哪,你俩能得颜老头子,是你俩的福分,但凡得空,就拉他出去,早也遛他,晚也遛他,优哉游哉,岂不是狗生乐事!”
两条狗吠声悲鸣,与淳于髡难舍难分。
淳于髡的话显然戳到了颜太师的痛处,老太师非但笑不出来,反倒以襟拭泪。
淳于髡起身,走向轺车,正要上车,一阵马蹄声急,一辆轺车疾驰而至,在大门外停下。一人下车,匆匆走进。
是御史时礼。
时礼拱手,声音颤抖:“报,秦室储君带三千甲士入境,要求入城!”
“这……”颜太师吃惊不小,“他们来干什么?”
“聘亲。秦使照会说,仍来聘娶雪公主!”
颜太师老眉拧起:“这……”
时礼急切道:“怎么办?”
“你怎么想?”
时礼应道:“下官之意,聘亲使臣可以入城,甲士不可!”
“就这样吧!”
时礼匆匆走出。
颜太师看向淳于髡,苦笑一下,摇头。
“哟嗬,”淳于髡来劲了,“这是要来抢走老光头的买卖哟!”
“淳于兄呀,”颜太师苦笑,“这下你怕是走不成喽!”
“不走喽,不走喽,这么好玩的事儿,老光头还去楚地耍什么呢!”淳于髡转对仆从,“去,把行李全都搬下来,还搬回燕使馆!”说完一手抱起一条狗,“走走走,老光头再与你俩耍会儿去!”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苏家打谷场上,苏虎、苏厉各戴斗笠,检查场地上堆成一垛又一垛的粟子,查看是否漏雨。
父子俩正在忙活,苏代披着蓑衣从北面走过来,冲苏虎道:“大——”
苏虎看过来,急切问道:“代儿,寻到没?”
苏代摇头:“半个洛阳城都寻遍了!”
苏虎纳闷道:“不是说他在那个破庙里吗?”
苏代苦笑:“去过好几次了,住着一老一小两个算命的,二哥早就不在了。”
苏虎的脸色阴沉下来。
当日晚间,苏虎再次来到麻姑家,将一只鸡和一只鸭朝院子里一扔,一脸是笑地蹲在地上。
麻姑看一下鸡鸭,叹道:“唉,老哥儿呀,你甭再笑了,两只鸡鸭还是拎回去吧,大妹子实在消受不起!”
“咋哩?”
“无论为谁家跑腿,大妹子好歹还能混口水喝,只为你家二小子,妹子是连冷水也混不到一口呀!”
“大妹子,是老哥儿委屈你了。可……不瞒大妹子,那小子的心越来越野,不把他早点儿套住,就怕他飞上天哩!”
“唉!”麻姑终归是个热心肠人,禁不住苏虎苦苦相求,也就答应下来。
心中窝下此事,只要听说哪家有姑娘待字闺中,麻姑必去敲门。没过多久,周围十里八村竟是被她访了个遍。
然而,苏秦的名声实在太大,无论谁家,只要麻姑提到名字,对方劈头就是一句:“可是那个倒背木剑的二公子?”麻姑无言以对,只好点头称是。接下去,对方三言两语就将话头堵死,连茶水也不给一碗,气得麻姑几度落泪。
做媒做到这个份上,任谁也是窝火。偏巧麻姑生就一股不服输的脾气,越是难做之事,越是上劲,天天早出晚归,为苏秦四处奔跑。
姬雪正在梳妆台前打扮,姬雨走进来。
见是妹妹,姬雪停下,回转身抱住她,激动得声音发颤:“雨儿,他来了,是他来了,是太子驷!”
“阿姐,”姬雨两眼直盯住她,“你……真的那么想嫁给他吗?”
姬雪点头:“嗯。”
“你见过他吗?”
姬雪摇头。
“你了解他吗?”
姬雪摇头。
“你喜欢他吗?”
姬雪迟疑一下,摇头。
见她一连三个摇头,姬雨两手一摊,苦笑道:“阿姐既没见过,也不了解,更谈不上喜欢,你这说说,为什么想嫁给他?”
姬雪没有回答,扭转头,缓缓看向远方。
“雨儿晓得,阿姐要嫁他,只是因为不想嫁给燕公,是不?”
“是,”姬雪微微点头,略顿一下,又缓缓摇头,“也不完全是。”
“哦?”
姬雪从远处收回目光,看向姬雨:“雨儿,阿姐想嫁秦室,没有其他,只有一求!”
“能说给雨儿听吗?”
“守护周室,为父王分些忧愁!”
“你那么相信秦人?”
“说不上相信,”姬雪轻叹一声,“可人这一生,总得赌一次吧。阿姐没有其他资本可赌,只有青春。阿姐查过史籍,秦室对我周室还算忠诚,虽说也有不守本分处,但还不曾谋过大逆。今我周室风雨飘摇,日没西山,魏侯南面,列国不朝,唯独秦人前来聘亲,更有太子躬身亲临,也算诚恳。姐之奢望莫过于此!”
姬雨将头靠在姬雪肩上,喃声道:“阿姐……”
闻知秦人又来聘亲,周显王很是高兴,躬身靖安宫,亲口向王后报喜:“汕儿,有个好音讯,秦国太子又来聘亲了!”
“真的?”王后一脸惊喜,“看来,秦室倒是心诚,雪儿若嫁过去,也就不枉她了!”
“是哩,秦人若是不来,寡人还真寻不出个理由再提这门亲事,这下好了,寡人这就请太师谋议!”
“谢王上关切雪儿!”
“什么关切呀!”显王苦笑,“这孩子从小就晓得为寡人操心,寡人总是觉得对不住她呢!”又转对内宰,“宣太师书房觐见!”
内宰拱手:“臣遵旨!”
显王与王后又议一会儿雪儿的婚聘,回到御书房时,颜太师已经赶到。二人对眼下时局简要分析后,皆认为将姬雪嫁入秦室再好不过。
“只是……”显王仍有一丝忧虑,“燕公那儿怎么交代?”
“不瞒王上,”颜太师现出一笑,“迄今为止,燕公怕还不晓得此事呢!”
显王大是惊愕:“哦?”
“当时秦、魏争聘,臣正苦闷如何应对,游士淳于髡到访,出了这个主意,并以燕使身份助我渡过难关。今争端已了,秦使又聘,且是太子亲临,诚意可嘉,王上若是认可,臣也就无话可说了。至于燕公那儿,待此事了结,臣写封书信,托淳于子捎给燕公。燕公对周室向无二心,能助王上一臂之力,想必也是乐意。”
显王嘘出一口长气:“呵呵呵呵,这就好,这就好。”
向晚时分,夕阳西下,颜太师府的后花园中,灯光亮堂起来。颜太师、淳于髡对饮于草坪,几个乐手抚琴弄曲,场面欢乐。
场面正自热闹,府宰走近,朝颜太师拱手道:“报,东周公到访。”
颜太师眉头一拧:“他来做什么?”
“不晓得,看样子像有急事!”
“急事儿?”颜太师略略一顿,朝淳于髡,“你先畅饮,我去去就来!”
颜太师回到客堂,果见东周公迎在门外。
颜太师躬身揖礼:“王叔乃百忙之身,今宵怎有闲暇了?”
“呵呵呵,”东周公给他一个笑,“还真有个急事儿,太师请看!”从袖里摸出一封密函,尚未拆蜡。
颜太师接过,目光没在信上,而是望向东周公:“这是……”
“是魏使陈轸托我捎给太师的私函,说是挺急的!”
“陈轸?”颜太师边拆封,边嘟哝,“他又有何事?”
“不晓得呢,你拆看就是!”
颜太师拆看,目光呆住。
是夜,颜太师辗转反侧,大半夜没有睡着,翌日晨起,便早早入宫觐见。
阅完陈轸的私函,周显王气得脸色煞白,呼呼直喘粗气。
“王上,”颜太师摇头道,“魏侯既然敢称王,就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出的!”
“秦公呢?”周显王盯住他,不死心道,“秦公总该不会由他乱来吧?”
“秦师即使肯救,也是鞭长莫及。魏人西有河险,南有函谷关、崤塞,将秦师东出之路尽皆堵了。而魏人不同。魏侯若想兵加周室,魏师可直出崤塞,无人可拦,武卒即使步行,不出两日也就到了。能够出手助我的最近莫过于韩室,可韩侯能够指望吗?”
周显王的声音几近哆嗦:“他魏罃总该有个……道义吧?”
“什么是道义呢?”颜太师苦笑道,“在他魏罃眼里,只有胜负强弱,其他还能看到什么呢?前番孟津朝王,说起来好听,可他是朝王吗?逢泽之会,他自己称王了!”
“寡人……”周显王一拳震几。
“还有,”颜太师迟疑一下,决定还是直说出来,“这事儿若论起来,他也不完全是胡闹。无论如何,在明面上,雪儿已经许配燕室了,若是我们将她改嫁秦室,就是食言,就是欺他魏室。”
周显王嘴唇紧咬。
“王上,公主事小,宗祠事大。七百年基业,若是毁在……”颜太师以袖捂脸,孩子般悲哭起来。
“老爱卿,你……”周显王抬头,语气近乎哀求,“能否想个主意,寻个其他说辞?”
“昨儿晚上,老臣想了一宵,今儿又问淳于子……”
周显王眼里闪出光:“淳于子怎么说?”
“淳于子说,雪公主嫁给谁都是个嫁呀!”
“他……他怎能这样说话?”
“淳于子还说,不要把秦人想得太好。秦人本为蛮邦,缺少教化,近年卫鞅行新法,更是没有把人当人,莫说是苍头百姓,即使公室豪门,一句话说错,一件事做错,就可能以身试法,连坐无辜。如此国度,雪公主即使嫁过去,又能如何呢?身且不保,何言其他呢?天下纷乱,中原倾轧,雪公主嫁给燕室何尝不是个福呢?”
周显王面现难色:“可……燕公老迈……”
“唉,王上呀,乱世之人,能得一隅安身足矣!至于燕公老迈,也是雪公主的命定!列国后宫佳丽充室,又有多少青春匹配呢?”
周显王双手捂脸,狠劲搓揉,良久,抬头:“就依你吧!”
“臣之意,今日就知会秦使,晓以长公主出嫁之事,至于出嫁吉时,当以甲午日辰时为佳!”
周显王惊愕:“后日?何以如此操切?”
“乱麻当用快刀。既然定了,就不宜久拖。秦人三千甲士扎于洛水,拖一日就是一日的变数!他们此来是为长公主,长公主嫁人了,离开洛阳了,他们若是仍然居留于此,天下人可都在看着呢!”
周显王摆手,有气无力道:“筹办去吧!”
王后气色逐渐好转,正在全神贯注地缝着一个香包。显王拖着沉重的步子挪进来,脸色很差。
王后放下手中绣针,迎上来,凝视他:“王上,观您面色不好,哪儿不舒服了吗?”
显王点头。
王后急切吩咐宫正:“快,叫御医来!”
显王摆手止住,指指心。
王后吸一口气:“发生什么事了?”
显王泪出,拿出陈轸的信:“你看看这个!”
王后阅毕,头脑一阵晕眩,踉跄几步就要跌倒。
显王急忙抱住她:“汕儿?”
王后强力稳住心神,勉强睁眼:“王上……”
显王扶她躺到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