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河流穿过针眼:音乐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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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从勃拉姆斯开始

到德国,好像应该怀念什么人。

怀念谁呢?我想到的不会是宝马汽车和双人牌刀具。我这个年龄,“德国”后面连着古典哲学。我拼命学过,没懂。黑格尔和康德像海王星遥亮,太远。近来流行引用康德之“星空与道德律”,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把这两件事放一块儿。康德临终前说的倒数第二句话是“拿一杯葡萄酒来”。女仆拿来,康德饮尽,说出倒数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味道真美呀!”没提星空。别人说康德,我心里私下想起写印度探险故事的英国作家康拉德。后者之文译出可懂,而前者之哲学只能用德文读与思考,译出来就是乱码。

想起勃拉姆斯。

尽管德国有非常多的大音乐家,我最爱巴赫、勃拉姆斯。巴赫是大地和大地上的麦浪,贝多芬是高山,舒伯特是水晶溪流,瓦格纳是诸神,奥芬巴赫是冰酒,舒曼是会跳舞的丝绸。勃拉姆斯,有点阴郁、节制,却深缓广大,和我心中的密码相合。每人听音乐都有密码,找对象也有密码。这些年我听勃拉姆斯最多,他的全集,室内乐,特别是《德意志安魂曲》听了无数遍。听太多,找德沃夏克和柴可夫斯基对冲一下。勃拉姆斯带来的安慰并无浪漫味道(浪漫常常是人生最大的幻术),他认真,马友友很通这种认真。勃拉姆斯节制,人生不正是通过节制走向宁静吗?他不太强调主观,鲍罗丁和斯美唐纳上来就倾泻主观,斯拉夫人就这样。拉丁种的人,法国是这样。我如爬山走近勃拉姆斯,有个特愚蠢的词叫“读懂”,大约是这意思。当然,真正的大师——无论文学艺术——是不可能全懂的。全懂了,就金庸汪国真余秋雨于丹于光中了。

我走在勃拉姆斯的国土上,吃这里的硬面包,看草地花开,树枝在风中低回,收音机里刚好播他的作品,听着特别真切。

我想说的是,这里建筑、家具的简洁硬朗让我想起勃拉姆斯。拧水龙头往外、往上有个“劲儿”,像挡,让我再次想到他。略带重量的节奏感。这里的人敬仰上帝,也像他作品中的情绪。人们说,德国人死板、较真,只是人云亦云。死板的民族怎么会产生那么多音乐大师?他们的活泼是经过掩饰的,并不是不懂活泼。

有人说德国人不活泼,大错。希特勒可能不幽默。托马斯·曼、格林兄弟、伯尔不幽默吗?毕希纳幽默到尖刻。想起敏豪生,他是德国民间故事中的吹牛大王。

他说,遇到一只美丽的狐狸,怕伤皮毛,退子弹,往枪膛压人一根针。针射出把狐狸尾巴钉在树上。他上前用手臂塞进狐狸嘴里,一拽一翻,得到一张上好的皮。他还说,疯狗窜入他家的衣柜把所有的衣服全咬疯了,衣服在家里大闹,他用鞭子暴抽一顿,衣服才正常。民间故事最反映民族性格。德国人对人生也有游戏态度,只是愿意把它做成认真的样子罢了。向勃拉姆斯敬礼!礼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