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名叫1900,生于客轮,终生不踏陆地一步的怪人在船上从事的职业如果不是钢琴师,而如杂役,他一定会投身陆地,像其他人那样生活。
比方说,他在弗吉尼亚号客轮上卖烤马铃薯——兰州的烤马铃薯每每皮开肉绽,香味扩散指数为10米/秒,这是我至今牢记兰州的理由之一——他为横渡大西洋的旅客擦皮鞋,他向新婚和已婚五十多年的夫妇卖安全套。还比方说,他在船上发电报,压朝鲜冷面,用竹竿子投烟囱煤灰,用干净的亚麻布擦喝白兰地的鼓肚玻璃杯。那么,1900先生一定不耐烦,要到陆地上去发展,用1936年辞世的鲁迅先生的话说,乃为“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
说到这儿,想起一件事。说,人这一生的所谓追求、奋斗,甚至刀光剑影浴血殴斗,都在“寻求别样的人们”。
“别样的人们”就好吗?先别问好不好,人大体上摆脱不了这么一种轨迹。“寻求别样的人们”,首先是对自己所处的“同样的人们”的否定,砸烂之,不要之,走了。这里面的逻辑是——即同样与别样的区别——由贫而富,由赤峰话而普通话,由塑料凉鞋而阿迪达斯马球鞋,由亲嘴而接吻,由满嘴大蒜味而木糖醇香口胶味,由沙眼颤眼睑而飞眼颤眼睑,由蹲着拉屎而坐着拉屎,由指甲挤粉刺而开刀填鼻梁,由写纸条而发短信,由小人书而盗版碟,由夹肉而夹菜,由四环素牙而德国烤牙,由小肠疝气而高血脂,由蛇盘疮而腰椎间盘突出,由话匣子而DVD,由吧嗒嘴而打呼噜,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而马德田雅芝,由糊报纸而立邦漆,由束胸而乳沟,由杨白劳而麦当劳并麦当娜。人们变化着、进步着、憧憬着、茫然着、激动着。这是一条织田裕二所演的“发达之路”。虽然大多数的人们后来都坐着拉屎了,但人本身并没有高明到哪里,而包装的确换了。其时,社会GDP在攀升,消费在拉动。这都是在陆地上发生的,“寻求别样的人们”所带来的变化,如米兰·昆德拉所言:生活在别处。
电影《海上钢琴师》偏偏造就了一个逆流而动的人生样本——1900.1900先生不踏陆地,心里也就没有陆地之人普遍患有的妄想症。他赖以生存的支柱既然不是财富,不是烤马铃薯,不是投烟囱灰,必是一样不会枯竭的永远给人梦想的美好之物。在尘世间,这样的东西如果不是宗教,那只能是音乐,像1900那样,在船上弹钢琴。
电影就是这样,它不仅制造梦想,还制造假定的不可能的人生。当每个人都穿梭于红尘滚滚的大路之上时,电影用两个小时告诉你一个假设不走这条路的人的一生。
导演或许挖空心思为1900不上岸找一个借口,比如肚子疼、军团菌症、阵发性腹泻、哑巴、斜视症,但都成不了一个人三十八年不上岸的理由。
那么,他不上岸的理由到底是什么呢?虽然主人公在影片结尾有一大段告白,说城市看不见尽头、街道太多等等,都不足以理服人。观众已知,他不上岸的真正理由是没上过岸。这乃是对人的处境的深刻写照。生活中,人所提出的选择或拒绝的理由常常是可疑的,一个人不做的原因可能就在于没做过。
1900拒绝陆地,有一些恐惧,更多的是留恋船。作为一个譬喻,1900和船的关系可以理解为胎儿和子宫的关系。按精神分析学家的理论,人一生都在寻找返回母体的路,只是找不到。换言之,人巴不得回到老母的子宫里寻求宁静而无衣食之虞的温暖的海洋生活。然而,离开了就永远回不去了,因为人是生长的动物。谁也没听说某人企求通过手术回到母亲子宫里这样的消息。连最善于炒作的歌星也没用这样的消息炒作自己。这就是1900甘愿死在船上的缘由。
然而作为电影,自然要一波三折。1900不下船为一怪,其下船也为一怪。他真下船了,所幸双足未及陆地而返回。是什么伟大的力量让他下船?不用问,是爱情。在1900平静的弹琴生活中,爱情出来捣乱,差点儿让他着陆。爱情在这部影片中的力量不那么怪而大,像焰火一般闪闪灭了。挺好,让1900少遭不少罪。
《海上钢琴师》最感人处不在剧情,而是音乐。音乐的整体设计,1900的演奏,均有超越尘俗的高洁。显然导演熟谙音乐深味。中国导演懂音乐的不多。作曲懂音乐而导演不懂音乐,像切菜的懂烹饪而炒菜的不懂烹饪一样,做出来的吃品总有点不对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