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读过一首朝鲜族情歌的歌词,现在还记得。
那儿的小鸡咕咕咕
那儿的蜜蜂嗡嗡嗡
那儿的青蛙呱呱呱
那儿的大鹅哏儿更
那儿的皮鞋塌拉拉
那儿的木鞋登登登
那儿的木滚笃打打
那儿的棒槌咚咚咚
那儿的大门吱更更
那儿的窗户得扔扔
那儿的炕纸亮光光
那儿是我一生幸福的地方
这首歌的名字叫待嫁歌,是即将做新娘的人对所嫁之地的赞美。这种赞美仿佛并没有赞美,除了“亮光光”——朝鲜族的炕纸我见过,是用油漆刷的——是写照之外,其余的宾语全都是象声词。蜂之嗡嗡,蛙之呱呱尚可能,而“吱更更”的大门与“得扔扔”的窗户,读第一遍就有可能不懂。而且,这样的窗户有哪样好呢?
而民歌的魅力正在这种朴实。套用红歌星张惠妹的宣传词,叫“妹力十足”。它对事物几乎没有形态上的描述,却有一种朴拙的生气。虽然全世界的小鸡都是咕咕咕,大鹅都是哏儿更,但新嫁娘要去的地方使人感到富足而喧闹。这首情歌还有几段词,如“那儿的黄牛哞哞哞,那儿的猪儿哼哼哼”等等。读后恍然感到,这一切都是活化,像圣桑为两架钢琴和管弦乐队写的组曲《动物狂欢节》一样。而作为诗或歌词,它可以长长地写下去。“那儿的西瓜嚓嚓嚓,那儿的电视哇啦啦,那儿的音响哐啷啷”。只要与象声词有关,均可歌之咏之。
我相信,这首歌如果听人演唱,会十分优美,而且具有动感,即舞蹈性。其实,人在情感到达极致时,都无法描述。所谓细致入微地刻画,都是文人替别人揣摩出来的。而为真正的歌者所不屑。在这首歌的一大堆象声词里,可以体会余音袅袅不尽。中国诗文在十分刚健的时期,也是如此“老实”。如汉乐府《江南》中的“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蓬叶南,鱼戏莲叶北”。古人比我们“笨”,但其中的画面之美,现代人望尘莫及。倘若有好事的人将其改为“鱼,戏于莲叶东西南北”,固简练,但律动、错落、回环等音乐的意味都消失了,同时也消失了朴素。
罗马尼亚的钢琴大师艾涅斯库说:“我用毕生的劳动和思考,才明白朴素在演奏中的伟大的意义。”而古人与民众早就清楚这一点。当文人介入创作时,首先让人无法忍受的就是形容词。而没有形容词,文人或者说缺少才能的文人就几乎不能表达了。因为所谓矫情、炫技、顾影自怜都要靠形容词来堆砌。英国的散文家洛根·皮尔索尔·史密斯曾说:“唉,我为什么不生在形容词的时代呢?为什么不再写滴银的眼泪、月尾的孔雀、雄辩的死、黑而涂星的夜呢?”我不知道他是在讽刺还是在盼望。
这首朝鲜族的《待嫁歌》还有一处有趣的现象,就是它在罗列了牛、羊、门窗之后,却一字未提最重要的因素,即她要嫁的人是什么样子。这也许是出于羞涩,也许是新郎不方便用象声词来表现。此歌见于1963年第2期《长春》杂志,李龙德收集,黄堃、文集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