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功放坏了之后,听不到音乐,慢慢也习惯了,用原来邻居何婶的话说:“在家待一天,一点声都没有,多好。”何婶说“没声”好,我觉得不好。写作与读书不需要跺脚和敲锣,自然没声,而无音乐,为沉寂浸泡,周遭像纸一样灰白。
沉寂在哪里?岂止没有声音,仿佛还有空间陪衬。庭院不见得沉寂,但进入寺庙后,沉寂从皮肤流人身体,虽然也有香火和木鱼的声色。
不只没声音,时间一似风干,那时才感到沉寂的深刻。人写作的时候,像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囊,灵魂和血液在纸上奔跑、躲藏,或躺在字里行间放肆。是说,写作人的手里没时间,时间被纸笔拐走,笔息才回来。不写的时候,人走动,说话,时间像一只机灵的猫,在眼前晃。我觉得写作的人白活了。“白”的意思是不能一边写一边生活,不能两次迈入同一条河流。有时候,我观察一些作家的脸,看这张被时间抢走的脸到底是什么样子。他们抽不出时间生活,为什么比旁人显得更衰老呢?
一次写东西,耳边传来音乐,我连忙起身,找它的来路,到南窗,听邻近中学大喇叭放出的歌曲。这行为好笑,我说的意思是,一个人突然起身找音乐,像没脑子。我想,当时一定缺音乐,自己不觉,但心灵知道欠账,缺啥补啥。而怎么知道音乐缺与不缺呢?中学喇叭放出的不是什么好歌,即使好,大喇叭放出来又能好到哪儿?饥不择食可能就这意思。
音乐入耳,不同长短高低的频率通过空气传到耳朵里,分解成电信号传人大脑,让人识别出旋律。而如果得到一点点的感动,证明它已变成了化学信号,促发生理反应。
这一条路,我说的是从空气中的频率波长到人体内部的化学信号,因为音乐而繁华,人来人往,车马喧哗。这是一条多么豪华的大道,巴赫、柴可夫斯基摇摆而过,1957年捷克电台录音招摇而过,内蒙古青年合唱团的无伴奏合唱、伯恩斯坦指挥的纽约爱乐、索尔蒂指挥的维也纳爱乐川流而过,走过质朴的天朗636铜轴喇叭。我与它们对位,它们走到哪里,都有我的尾随。我鉴赏不了什么,只在听。
听,在人的姿态里面最显中肯。人生其实没有多少需要发言的地方,一切在人之前之后以及之左之右都安排好了,按照各自的道理。
听的好处还有一层意思,分明听到了许许多多的东西,但终归于无。“东西”在哪里?“什么”是什么?说不出来。如果非说不可,还是巴赫、鲁宾斯坦、霍洛维兹这些名字,它们只是皮毛或符号,跟音乐本身比,或许连符号都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