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扬是流行于俄罗斯的手风琴,它与三角琴(巴拉菜卡琴)以及圆圆的多姆拉琴一起演奏的时候,人们眼前如有一队穿长裙的顿河少女在舞台上碎步而出,像拆一只旧毛裤的线一样,拽也拽不完。她们亚麻色的头发包在三角形的头巾里,一人环着另一人的腰,脸上的表情甜蜜而忧伤,恰如巴扬的音色那样。巴扬与我们见到的手风琴的不同处,在于左右都是钮,没有键盘。
用巴扬演奏俄罗斯民间乐曲,就像吃烤鸭春饼——这个比喻稍俗——像以意大利语唱拿波里情歌,用铅笔在田字格里写字,把鲜花送给少女一样恰当。巴扬的囊中灌满了伏尔加河两岸的风,带着燕麦的甜味和白桦树叶的颤抖,还有一点醉醺醺的踉跄。
听巴扬的时候,手上最好有一本书,曼杰利什塔姆的诗集或俄罗斯童话;还想打开电视,看有没有《-个人的车站》或《战场浪漫曲》。有一天黄昏,我在音响上放巴扬和三角琴演奏的门德尔松的《纺织歌》。要不要点灯?手在开关上犹豫了一下又缩回。听着,窗外的树影已在夜色里融化,好像有马车驶过的声音。在遥远的地方,星星低头凝望农舍壁炉的火光。我每次听到巴扬的声音都会想到星星。为什么要想到星星呢?不知道。那天晚上,我还想到了《安娜·卡列尼娜》里面的一段话,是在结尾的地方列文的内心独白:“这对我个人说,是一个不可缺少的、十分重要的、非语言所能表达的秘密。”什么秘密?好像是列文不想告诉吉提有关信仰的一些看法。
我到过俄罗斯。有一天,我坐在海兰泡一座广场的长椅上,微笑着看那些孩子和妇女。也许我脸上的笑容太满,俄罗斯人很冷淡甚至警惕,有的妇女握紧了孩子的手——她们以为遇到了制造假烟假酒的中国贩子。中国商人用工业酒精兑的酒喝瞎了人们的眼睛,裤子穿不到一个星期就开裆了。当时,一位戴十多枚勋章、留海豹胡子的俄罗斯老人通过翻译问我:
“你们为什么制造假的阿迪达斯?”他用拐杖“咚咚”戳着水泥地。
我怎么会知道?我只好报以苦笑,并尽量流露一些抱歉的意思。
这位前英雄见我回答不出,悲伤地摇摇头走了。我当时想,回国后第一件事是在大街上一路飞跑高喊:“不要再搞假阿迪达斯啦!”或者到电台抢过麦克风把这句话连喊十遍。
从这个老人的眼神里,能看出他对一个民族的困惑,还有一些憎恨。那天,我本想告诉可敬的海豹胡子老汉,我多么喜欢他们的巴扬,还有巴拉莱卡琴、多姆拉琴……我甚至准备用跳跃的手指在两肋比画一下,但被阿迪达斯什么搞得全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