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朝鲜电影《卖花姑娘》,有个情节是地主儿子拿着鲜红的苹果咬一口扔到脑后,再拿苹果咬一口向后扔。看了震惊,对比卖花姑娘的贫寒和我们的(中国观众当时的)贫寒,地主儿子太不是东西。谁能咬一口苹果就扔,而且往后扔?觉得那小子应该枪毙。
但人看电影有两面性。诚实一点说,当时也佩服地主儿子。扔苹果是祸害人,但担得起“挥霍”这么一个大词。儿时看电影诱发的两面性包括,恨日本鬼子,倾心其马裤,羡慕汉奸卧榻抽鸦片烟,欣赏南霸天滴拉哆嗦的绸衣裤,盼有《红色娘子军》里老四的宽皮带,想跟地主小老婆眉来眼去,包括咬一口苹果(虚拟动作)向后扔掉。那年代没几个人吃过苹果。这么说吧,没怎么见过真苹果。商店的货架子上没有,上哪看去?虽然苹果树在“文革”中也在结苹果,但被谁吃了都不清楚。
那时的想法,人有能耐才挥霍,没能耐,肚子里逛荡几十颗煮开了花的小米粒,啥也不敢想。
进入富足时代,现如今,吃苹果不是难事,也没见买三斤苹果在大街上边吃边往后扔的人,贫贱的乖张作不成什么秀。举一把日本战刀愚蠢,系老四的铜扣皮带也一样。时代变了,逞富逞强与逞色的方式都变了。逞能可骑摩托车飞越黄河,生死自负;逞力可夜渡青海湖,冻死活该;逞富方法无限,包括借壳上市;逞才可为炎帝陵写骈体碑文;逞色自有璩美凤。逞,是挥霍,是对稀缺资源的作践。当然,并不稀缺——如体力与姿色——的资源施之危险领域也算挥霍。
这里说,人皆有挥霍心。怎么挥霍和挥到哪里去是一回事,有没有这些资源是另一回事。占有珍贵的东西不尽地享用,也沾上了挥霍的边儿。对一个平凡人来说,如我,既然边吃苹果边扔不相宜,穿日本马裤逛超市也不相宜,如契诃夫说的“与三个女人同时结婚”更不宜,就不容易找到挥霍的事。入十里桃花园,边看边嗅是挥霍,仰看白云飘飘也挥霍,但算不上排场。攒二十个人打群架,虽然排场,结局一般不好收拾。
有一天,忽悟,我也过着挥霍的生活——套以五四句型——啊啊,这是怎样的酒池肉山!池与山,说的是CD。斯美唐纳、德沃夏克和鲍罗丁被浓缩到聚酯唱片里,排着队,躺在功放上等人我耳。普契尼《蝴蝶夫人》,音绕梁;弗雷妮多明戈对手,停。霍格伍德指挥亨德尔《弥赛亚》,庄严高尚,没听完。多尼采蒂《拉美莫尔的露西亚》,之后是不搭界的《大河之舞》,用不着换场,要不咋说挥霍呢?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卡拉扬。过去听不了贝多芬的大作品,缺乏革命精神,受不了大轰大嗡。现在听,并不是。深致、迟疑和未知的东西挺多,食人间烟火。那就多听一会儿。听的时候不换礼服,随便。我采取站着、坐着、躺着不同的姿势听,吃黄瓜听,看吊灯听,刮胡子听,剪指甲听,掏耳朵听,深呼吸听,手倒立听。在剧场,根本享受不到手倒立听瓦格纳的情趣。
听之,我想起吃一口苹果就扔的地主儿子、憨豆和未庄的阿Q。啪!一拍桌子,革命就是砍头。不到二十分钟,我已经从瓦格纳换到了三弦独奏《柳青娘》,完全挥霍,没人管咱们。听琵琶独奏《赶花会》也没人管。再听莎拉·布莱曼的流行歌曲《卡里夫的女人》。卡里夫不是《图兰朵》里的鞑靼王子吗?他的女人是谁?不管。还有《斯卡波罗集市》,迷迭香啊,鼠尾草啊,百里香啊,用一把皮镰收割。沈阳话叫:“老好听啦!”
有如走进西方的一个宴会,大厅铺亚麻布的长桌上布满珍肴。走将过去,一个盘子里拈一点尝尝,继续走。而桌子延伸无限,美味并不重样。茶点、斟在不同杯子里的酒,挥霍吧!小提琴、长笛和单簧管像俄罗斯套娃一样连得天衣无缝,像高级焊工的活计,一点接头没有。法国号传来木管乐器的音色,大提琴高音区竟有铜管的光泽。《加州旅馆》手击鼓“扑扑”的皮革声,这算罐焖牛肉。听来听去,夜色阑珊,我已摇摇晃晃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打车吧!打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