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家把时间拆碎,镀一层金色(卡拉扬)、银色(索尔蒂),装上发条(李斯特),变成上帝的玩具(巴赫),变成大众的玩具(施特劳斯),送给儿童(普罗科菲耶夫),镂刻成工艺品(莫扎特)……
人在时间中虚度光阴,像河水白白流过。音乐家把它们抓回来。抓捕时间的还有物理学家。物理学家看它背后有什么装置,把时间放到各种玩意儿里试验。而音乐家把时间当成上帝,或者说从时间里寻找上帝。音乐家面对时间心跳如音叉,心跳的频率分成1/4拍……1/32拍。有的音乐家用特殊的火烤时间,比如勋伯格,从中听一听毕剥的声音到底是哪一种音律。有人把音乐淹没在印象派的颜料池里,如德彪西。我们被音乐家所骗最大的案由在于:他们偷走了时间,改装之后交还,人们为此感动。
如果没有音乐,就听不到时间的声音,也不知道它的节律和光泽。对缺少音乐的生活来说,时间是铁轨上孤零零的车厢,是没有蝴蝶的菜地、没有帆船的海洋。音乐家不允许时间川流无为。莫扎特、勃拉姆斯、德沃夏克们肩上扛着锯、斧子和颜料桶,在时间的森林中砍伐涂抹,然后给我们看(听)。不然,怎么会有穆索尔斯基的《图画展览会》、鲍罗丁的《在中亚细亚草原上》、勃拉姆斯的《德意志安魂曲》?穆索尔斯基当过帝国警察,鲍罗丁是一位化学博士,没有妨碍他们把时间变成房子、火炉和车站边上的栅栏。
巴赫是最彻底的改造家。时间在他手中不仅被改造成地图、教堂、风景,他甚至把时间改造成数学。你听,公式们戴着银色的假发,穿燕尾服和白袜,跳小步舞。每个公式都像贵族一样没有表情,动作精纯,连一毫米都不会有差池。我们在巴赫的音乐中听到了函数的无伴奏合唱,对数的室内乐,公理与定理的织体。最后上帝出现了,他的手和袍子上写着和谐、匀称、广大、饱满、虚无。管风琴齐鸣,穹隆共振,我们跟在上帝的后面检阅数学的水晶或玻璃的仪仗队。
时间在莫扎特手里是纯金的砖瓦,莫扎特用它垒宫殿和凡尔赛的花园;在德沃夏克手里变成波尔塔瓦河的波涛,一浪压过一浪,带走森林的呼吸;在玛丽亚-卡拉斯的心中,时间是蓝琉璃,旋转巍峨的宫殿啊,在卡拉斯的高音里矗立眼前。
时间包围着我们,我们却听不出它们的歌声。买碟、买音箱功放,听,却不能够言说。当然不能,因为这是时间,是大师找回来雕饰得华美、敏感而又庄重的时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