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我的心境与詹姆斯·拉斯特乐队的曲子很贴切,成为生活中可以称为幸福的事情之一。我听了他的几十盘带子,聆听时怀着懂憬与犹疑,听过已在心里装下了充实,像从森林里归来的孩子兜里揣满松果一样。
人与音乐的契合,委实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难事。作曲家与演奏家从来都是独裁者,按他们自己的方式诠释生活与哲理。听者只能用声音——唯一的传导符号来体味它背后的无限丰富。当然,伟大的音乐家也由此产生,即让自己的作品引起大多数人共鸣的音乐家的诞生。希特勒酷爱瓦格纳,无数善良的人同样喜欢瓦格纳。因为瓦氏伟大。风烛残年的贝多芬,耳朵全聋了,仍执意指挥《第九交响曲》。这是令乐人为难的事,又得配合。贝多芬眼盯着乐谱,手臂僵舞,他的耳朵里静悄悄的。乐人小心瞟他的手势,他们明知贝氏听不见,但生怕拉错一个音符。乐曲结束了,全场掌声潮起。穿着燕尾服的维也纳入起立鼓掌,眼里漾着热泪。他们尤为结尾“欢乐颂”这一为人类祈祷的乐思感染。贝多芬依旧木然,女高音卡洛琳·婉格只好以不礼貌的方式,抓住他的衣袖,指一指观众席。风湿蹒跚的老贝慢慢转过来,认真地瞪视着观众少顷,尔后鞠躬致谢。
还是回到詹姆斯·拉斯特上面。说到贝多芬,我总有一种冲动的心情,像说到苏格拉底这样的圣者一样。我只是说,他们作品的伟大,是像辘辘把的绳子一圈挨一圈致密地绕在人格的圆木上。詹姆斯·拉斯特没有贝多芬那么伟大,至少现在还没有人这样说。他只是一个乐队的组织者和指挥家。他所做的是把所有好的音乐作品加以改编,从古典乐曲片段到流行电影插曲。在配器与风格上,使之具有独一无二的詹姆斯·拉斯特的风格。
他是通俗乐人,但典雅悠然富于沉思性。他本质上是古典的,但还不至于像曼托瓦尼那样远离电声乐器。对弦乐的迷恋,则是这两位大师共同的特征。在詹姆斯·拉斯特那里,无论是对往昔的回顾,对世事的前瞻,都与我的心性契合。一种漫不经心的中庸之美,这里没有令人眼湿的激情。譬如说描写爱情,其感人处如脚下激起的细碎浪花,瞬间变幻而消隐,更多强调潮音与涛声,没有兜头的狂澜。
在照片上,詹姆斯·拉斯特,这位德国不来梅的老头,唇髭整齐,灰白的金发很长,背梳亦整齐,下颏的胡须剪得很好看。他表情带着宁静明朗的笑,脸膛是古铜色的。
最初听到詹姆斯·拉斯特是由朋友王家俊介绍的。王从骨子里是个鉴赏家,每日听音乐与读书,尤钟爱《读书》杂志。他推荐的第一盘带子是詹姆斯·拉斯特的《火鸟》。从那之后,我陆续收集。
詹姆斯·拉斯特是我心中默默信赖的人,就像信赖华尔腾湖边的梭罗一样。他使我这个没受过很好的音乐教育的人,渐渐理解了许多西方古典乐曲,得以同大师进行儿童与巨人式的沟通。我感谢他。
听老詹。在他的曲子里,我悟出典雅、开阔与不避俗亦为文章之道。在这些纷纷如落叶的乐声里,我寂寞地写着自己的文章。许多时候,环顾左右,只有老詹乐声相伴。
还说什么呢?南非诗人乔科写道:“我只能说我等过你。”